可是此刻侍卫与小田依旧留在身边,十六阿哥瞅瞅身边这个不开窍的石咏,也觉得没法儿将心事说与这个傻小子听——
近来他实在是有点郁闷。
郁闷的起因,多半还是在与妻妾之争。
前些日子二福晋故去,十六阿哥倒是渐渐想明白了些,他最欣赏的女子,终究还是温柔大气的那一型。此外他还想起一个细节,当初侧福晋李氏刚进宫中的时候,特别喜欢亲手做些糕点给自己享用——当然十六阿哥也特别喜欢糕点,桂花糕、豆面糕、驴打滚儿……令他记起年幼时的那些小欢喜。
可就在前阵子,他突然无意中听说,李氏在未进宫之前,就托人打听过自己的喜好。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是当初那些糕点,其实也不是李氏亲手做的,而是别人事先做好,李氏再锦上添花地盛个盘什么的。这令十六阿哥十分无语。
他对李氏的态度略有转变,李氏自己立即体会出来,当即哭闹着提起当初的海誓山盟,什么“在天愿做”“在地愿为”之类,十六阿哥说过的没说过的,都搬出来了。
十六阿哥承认,在忆起当初的那一刻他是心软了,毕竟小两口儿确实有过蜜里调油的那一阵子。可是没等他说完两句安慰的话,他就发现自己的嫡福晋其实早已候在身后,将十六阿哥早年间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一气儿都听了进去。
这下十六阿哥彻底恼了——他可以不理会妻妾相争,但是却忍不了李氏算计旁人的时候连自己也一起捎带进去,因此下定决心冷一冷李氏。
再者,出了这桩事之后,十六阿哥也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嫡福晋,干脆找个机会避出来。
感情这种事儿,的确有个先来后到,可是到了这时,十六阿哥却觉得渐渐有些不大对……当他觉得先来的那个不大靠谱的时候该怎么办?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些誓,难道还能全当是放屁不成?
最要命的是,他那么多兄弟,谁家也没像他这样,后院大起火的呀?
十六阿哥这回将石咏给拎来,除了同在内务府,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外,还因为石咏这傻小子没有成亲,因此笑话不了他么?
可是到了此处,石咏问起,十六阿哥却哑然,无法将心里的烦恼说出口,四下里胡乱眺望一番,指着远处一座掩映在绿树之后的建筑问:
“那边是什么?难道是个亭子?”
石咏一瞅,哪里是什么亭子啊!他当即回答:“回十六爷的话,这大约是刚才李家姑娘说的,是给兔子搭的棚子。那边一片,是鸡鸭棚子。”
十六阿哥一时记起宫中御花园里也曾养着兔子、仙鹤之类的鸟兽,当即说:“走,看看去!”
于是两人兴冲冲地过去,然后一道被兔子鸡鸭的气味又给熏了回来。十六阿哥郁闷不已,大声道:“小石咏!你家这片地,好好地不修个园子,怎么尽让人侍候这些畜生禽鸟了?”
石咏听了,实在是没忍住,哈哈地笑起来:“十六爷,真对不住,事先没能跟您说明白,我家就是这么个土味儿的园子!可是您别看现下是个土味儿,待会儿您吃到焖兔肉和锅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十六阿哥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没憋住,也纵声而笑。笑声惊起林中的野鸦,扑簌而起,远远飞去。
这么纵情一乐,倒教十六阿哥心里的郁闷,瞬时去了七八分,一时笑道:“那感情好,看来爷今晚非得在你这儿好好蹭一顿吃食了!”
到了晚间,李陈氏果然做了焖兔肉和锅子,锅子是热腾腾地端上来,旁边配着片成极薄的瘦肉,那焖兔肉却更加非同小可,是李陈氏用黄泥将洗剥干净、调过味的兔身裹上,在灶膛的膛灰埋上三个时辰。等将黄泥敲去的时候,一股肉香就此飘出,肉质则酥软至十分,入口即化。
十六阿哥吃得食指大动,连连夸道:“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味儿,我得叫宫中御厨好好学学才是,以后宫里御花园还养什么的兔子啊!”
李大牛和李陈氏两个闻言唬了一跳,都想:这位“石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石咏赶紧冲他们比个眼神:这位说大话呢,别信!
李家夫妻两个才松了口气。石咏又让他们自己先去用饭,他们两人在这儿自己涮锅子吃得香甜。李大牛他们这才放心去了。
这顿晚饭配的则是李家自酿的野桃酒,十六阿哥饮了两杯之后,随口问:“咏哥儿……”
石咏险些石化。
十六阿哥却老脸皮厚,笑嘻嘻地继续往下问:“咏哥儿,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他自居长辈,本是想过问一下石咏的个人问题的,哪晓得石咏一开口:“正好,我本来就想问问十六爷的意思。”
他一本正经,问的也全都是正事儿。
“眼下我真是觉得分身乏术,我什么都想做,也什么都想做好,可偏生精力一散了之后,就什么都做不好似的,正想求十六爷给我解惑!”
他眼下的实际困难就是这样,造办处玻璃厂,十三阿哥府的玻璃厂,外加九阿哥的玻璃厂偶尔会要求他指点。总共两间半玻璃厂,就已经够他折腾了,偏他还想再折腾些新的东西出来。
此外,他在内务府的正职是营造司主事,此前又好生在建筑营造上面下了一番功夫,又得了好几名工匠的指点,好不容易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不再经手这方面的差事,原先培养出来的技能少不了又会被慢慢废去。再者,他总也不能真的在这营造司主事的位置上待一辈子,总得想办法再往上努力努力吧?
在这些之外,他竟然还担着一桩教弘历阿哥练字的差事,说实话,这桩差事他也很想做好,虽然眼下还是个雪团子,可是石咏还是非常迫切地盼望能稍许引导一二,将这个孩子教教好,免得大些长成“熊孩子”,不,“熊皇帝”!
所有这些,石咏都一五一十地说与十六阿哥知道,当然了,除了关于“熊皇帝”的那些话!
看得出来,十六阿哥对石咏这样毫无保留的请教非常满意。而且石咏的时机困难也大多和他有些关系。
听着听着十六阿哥便用手指敲着李家的桌板说:“都说好钢要用在刀刃儿上,你算是我见到过的一块好钢了。”
“你适才说了那么多,说到底,有些事的确你得亲力亲为,其他的在爷听来,当是由你指点旁人去做。眼下你身边的人手太少,仅有一个长随李寿,你也不怎么用他,多数时候只是让他瞎跑腿。这样下去,自然你一个人身上担了所有的事儿,把自己给累傻了也没人知道。”
说着十六阿哥将身体朝前一支,伸手从锅子里捞了一块烫熟的兔肉出来,同时抬眼看向石咏,问:“怎么样,要不要爷替你再物色几个合用的人来帮你?”
第151章
其实十六阿哥这么一说, 石咏就立即懂了。
他的确是犯了一部分职场菜鸟的通病,啥都自己扛着, 不知道将事情委派出去。这样能不分身乏术, 精疲力尽吗?
十六阿哥继续给石咏掰扯, 说:“爷可以给你人, 造办处、营造司里总共给你拨五个人,由你自己来教。十三哥的玻璃厂那里,你得自己去讨人, 九哥的玻璃厂么……你看着办!”
石咏有点儿哭笑不得, 十六阿哥却继续拉着他耳提面命:“这些人,交到你手上, 但是怎么教怎么带, 怎么让他们成为你自己的人,得看你自己的!还有你家里, 李寿历练得差不多了, 别再拿他当孩子, 你弟弟几岁来着?”
“转过年去就九岁了!”石咏心里腹诽,九岁的孩子也得用吗?那可是童工啊!
“九岁可以了,以后你们瓜尔佳族里的事儿, 再加上人情往来什么的, 你脱不开身,或是干脆想避开不沾麻烦的,就让你弟弟去……你别笑,爷九岁的时候可是已经随扈随了好几次, 能打猎,能带卫队巡逻,能见蒙古王公的!”
十六阿哥一副“忆往昔”的样子,其实他九岁时见的蒙古王公,也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蒙古小王子。
石咏虽然觉得十六阿哥说得并不全靠谱,可是他却将自己心底的难题一一都解开了。从今往后,他的确是需要好好思量思量,自己的时间愈发宝贵,因此更该用在刀刃上。所以当务之急,是该自己手上的事,拢一拢,分成必须得自己做的,和可以交由旁人代为完成的,并且尽可能快地带出几个靠谱的人,这样他才能在差事之外,给自己多留一些休整与独处的时间。
两人商议完,焖兔肉和锅子已经都吃得差不多了。
十六阿哥饮那野桃酒已经饮至微醺,实在是没想明白,怎么这甜水儿似的果酒也能这么大后劲的。
他没带赏人的荷包,便叫小田,小田此刻已经从十六阿哥在海淀的庄子上叫了一辆马车过来,在村口候着,这时候赶紧送了两个荷包进来,十六阿哥都丢给了李大牛和陈姥姥,后头这两位则抱着荷包,看着上面织料里缠着的金线直发呆。
说罢十六阿哥盛着车驾回自家庄子上去,石咏见他只有区区几名从人,到底不大放心,终究还是跟了去,将十六阿哥送到地方之后,自己再回树村,跟李寿那儿混了一晚,第二天继续与十六阿哥会合。
第二天石咏休沐,十六阿哥也不用上衙,两人便带着从人在海淀游山玩水,四处走走看看。
十六阿哥因内务府最近的差事繁忙,到底还没能彻底抛下公务,趁这机会又去看了海淀几处正在营建的赐园。
“这个是给五哥的园子!”
“这个是将来要赐给七哥的!”
“说实话,这海淀是夏天好,昌平是冬天好,昌平有温泉,冬天一泡那赛过神仙啊……只可惜,冬天没什么机会出城逛园子!”
十六阿哥望着这些个园子,指手画脚,畅想明日,展望未来,自然也忍不了抱怨:“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赐园啊!”
石咏忍不住又好奇了:“您不是在这儿有个园子么?”
否则昨晚十六阿哥又是在哪儿住的?
“那个……是福晋的陪嫁!”十六阿哥听石咏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又黑了脸。石咏却好似听出了弦外之音:对福晋郭络罗氏比自己有钱这件事儿,十六阿哥好似是介意得很呢!
石咏听了心里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安慰:“十六爷放心吧!我可是信得过您,将来您头上那顶帽子,一定会很坚实的。”
十六阿哥一怔,“坚实的帽子”,难道这傻小子说的乃是,自己将来能弄顶铁帽子戴戴?
可这不大可能吧!
铁帽子王爵世袭罔替,子孙袭爵无须降等,同时还拥有配飨太庙的殊荣。如今已有的八位铁帽子王,俱是八位是在早先立朝之初便立下赫赫战功的皇亲宗室。
十六阿哥扭过脸,偷偷看看石咏,心想这厮不是在发梦吧。上一次皇父大封诸子,是在康熙四十八年。那时他年纪尚小,没赶上,往后这些年,自己在内务府当差也算是勤勉,但是皇父可再没有半点封爵的意思。他看眼下的情形,皇父一旦驾崩,新君登基,自己能侥幸得个贝子爵位已经是烧高香了——可这小子刚才随口胡沁,说什么自己头上的帽子一定会很坚实。
十六阿哥想到这儿,再看石咏脸上全无异色,仿佛刚才他只是闲聊了一句家常,在讨论帽子的材料质地,赶紧摇摇头:想多了,他一定是想多了。
这两人带着随从,在海淀几处赐园转过一圈,十六阿哥惦记着煎饼馃子,又与石咏转回树村,两人恰巧遇见了正白旗佐领梁志国。石家便是梁志国辖下,但是石咏又是梁志国上司的侄子,所以梁志国见了十六阿哥与石咏,丝毫不敢怠慢,跳下马过来见礼。
十六阿哥问起梁志国,这才知道他到树村是为八旗出城驻防畅春园的差事而来。
八旗出城驻防的消息传了很久,甚至树村附近的地已经圈出一大片,供八旗兵丁搭建行营。石家的五亩地距离正白旗行营稍许有些远,反倒是距离正红旗事先划定的行营略近些。
但是据梁志国说,正红正蓝两旗安排出京驻防畅春园之事,会稍许晚上个一两年。因为前一阵子正红、正蓝两旗的满蒙正副都统刚刚全部调换过,上头有旨意,新上任的都统为熟悉旗务,出城驻防之事暂缓。
石咏听说了,赶紧拜托梁志国,只说李寿原家就在树村,是自家佃户,在这边也做着点小生意,想要请本旗驻防的兵将多多关照。他说的“关照”,在照顾生意之外,也有请托梁志国保护的意思,还将李寿拎出来拜见梁志国。
李寿在正白旗旗署混的时日多了,认得梁志国,甚至与出城驻防的不少正白旗子弟也是相熟的,当下一一打了招呼,并郑重请托。旁人看在石咏与李寿的面子上,自然无有不允。
十六阿哥一直在旁看着,听梁志国说的消息,却莫名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
皇上撤换了正红、正蓝两旗的都统,防着哪些人,明眼人一望而知。诸皇子中,分属正红旗的,是十、十五同十七阿哥,而正蓝旗的则有八、九、十三阿哥。十五十七两位,都与他一样,是汉女所出的无爵阿哥,这不必说;而十三阿哥沉寂多年,于军中已无话语权。
连十六阿哥也未想到,“毙鹰”一案的后续影响竟然到这时还有余波。明面上看,皇上对八阿哥的态度似乎已经转好,贝勒府的俸银俸米已经恢复正常,朝中文官里,对原属八阿哥一系的文官也已经不再打压,其中确有才干的,也已有七八人官复原职——
可没想到,在京畿防务上,皇阿玛还是对儿子们这么忌惮,一点儿都不愿他们沾手。
十六阿哥在一旁暗自心惊,但见石咏欢欢喜喜地向梁志国道谢,心里只能再度感慨:这小子,果然是生来命好,怎么偏就属正白旗的呢?
石咏对这些朝中的暗流涌动并无半点领会,心里只在为李家高兴,毕竟圆明园筑园的工程已经将近尾声,那边工匠渐渐撤走,这边八旗驻防兴建行营的人又过来。除了可以再卖一茬儿毛竹之外,李家日常经营的那些副业,也同样不受影响。
树村这里,李家的变化也影响到了村里的其他人家。虽说不是人人都像李家一样,主家能去买下一座荒山,但是村里人屋前屋后都开了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地,有好些人家也开始养猪养鸡,女眷自家没事的也开始做点儿小食往外发卖。
石咏与李家对此都不在意,一来别家的规模都无法和李家相提并论,二来市场这么大,光一个李家是填不满的,与其让村里的人都干看着眼红,倒实在是不如有钱一起赚。
到了傍晚,十六阿哥与石咏一起回京。翌日石咏依约去内务府府署见十六阿哥,向十六阿哥提出他要什么样的人。
这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既然他指着这些人从他这里把担子接过去,就必须符合一些最基本的要求。
于是他老实巴交地向十六阿哥提出,第一,要识字——
十六阿哥当即伸脚,冲石咏虚踹了一脚,笑骂道:“你道爷是那么蠢的吗?”
但实际情况是,内务府里,确实有些人是不识字的,尤其以工匠为主,他们很可能手艺精湛、甚至能绘画、能做烫样,但是遇上书本,就两眼一抹黑了。石咏考虑到将来很多技术和管理的内容,他都希望有所存档,可以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所以识字是必须的。
石咏接下来提了第二个要求,不要工匠——
这绝对不是他看不起工匠,而是因为石咏以前就是从事文物研究与修复工作的,一向觉得这些古代工匠们实在厉害,他面对工匠们,心理上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崇拜感。再者,如今内务府的工匠大多绝技在身,有些是历练了几十年才练到眼下这个份儿上,石咏可不想自己瞎指挥,叫旁人的一手绝技给旁落了。因此石咏想寻几个白纸一样的年轻人,陪自己一起历练。
至于这些年轻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么,石咏却不大在意,反正他以前在研究院里带实习生,都是因材施教的。
十六阿哥听着耸了耸眉毛,奇道:“那天在圆明园见你对那雷金玉挺敢兴趣的,原本以为你开口是想要他……爷可没想到你竟会说出这话来。”
他见石咏一脸忐忑,一脸期待,忍不住又笑骂着虚踢一脚道:“爷晓得了,不过得寻摸上几日才得,你难不成现在就要爷将人变出来给你吗?”
石咏一听,就知道十六阿哥已经全都答应了,而且一定会尽快替他物色到可靠的人选。他连忙谢过十六阿哥,抽身从内务府府署出来。
十三阿哥府辖下的玻璃厂那里,他却并不想要“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而是去和厂里的大管事商量了一阵,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工匠出来,跟着他做技术研发,大多数时候都是石咏将技术的大概方向指出来,由这两个工匠去反复试验。石咏为这两名工匠争取到了略高于寻常工匠的工钱,并且为他们讨来了用于试验的材料和工具,剩下的,就都交给这两人去摸索。
石咏应承了这两名工匠,一旦有试制成功的技术,他们的工匠级别就能升一级,并且年终会有额外的分红。但是他也一样答允了其他工匠,若是其他人在日常玻璃生产之中同样贡献了有价值的新发现,他便会优先考虑,由新人顶上“技术研发岗”。
至于九阿哥那里,如今直隶的那件玻璃厂已经完全能够自主生产平板玻璃了,所以石咏不用经常过去。
然而正如石咏所预料的,九阿哥的厂子野心很大,一旦将技术摸清楚,生产规模便立即跟上,市面上的平板玻璃价格登时骤降。原本要五两银子一方的玻璃,已经降至三两,同时市面上出现了尺幅更大的玻璃,也不过是三两五钱银子一方而已。
只不过现如今大户人家安玻璃,都要连窗子也一起改才行。九阿哥的玻璃厂货虽然出得快,竟然因为京里的木匠供不应求的关系,压了不少货。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九阿哥进一步降价的举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平价玻璃窗的时代,很快便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