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则半是看桓嶷面子,半也是感念梁玉这些日子以来关心她、不给东宫搅事,殷殷嘱咐了好些注意事项,将自己正在用的好些东西先匀出一部分来:“送到三姨府上。”大家都是孕妇,都能用得着。
桓嶷对太子妃满意极了,赞道:“还是九娘想得周到。”
梁玉回过味儿来,看桓嶷有点晕晕乎乎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哎,醒醒,你干啥呢?我还得回家呢。”
桓嶷遗憾地道:“还要走啊?”他差点想要昭告天下,这边人要走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太子妃劝道:“三姨就在京中,三郎何必做此小儿女态?想三姨了,随时可以见的。”
桓嶷这才转过颜色:“九娘说的对。”
梁玉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划了两下羞桓嶷,桓嶷只是笑,也不回嘴。
梁玉很想早些通知家里人,与桓嶷又说了几句话,让他好好照顾太子妃,才从东宫回府。桓嶷还不放心,派了人一路护送回去。
袁府里不知道端底,梁玉从宫里拖出东西来并不奇怪,但是一堆宫女将她捧到府内就很不同寻常了——以往是宦官拖着箱子来的。因天冷,而亲友多往汤泉宫去,刘、杨二位夫人都在府内,刘夫人听鱼娘说:“有好些宫人围随咱们娘子回府来了。”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鱼娘道:“人人脸上有喜色,不像是坏事。”
“那就等好消息。”刘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是她梦寐以求的。袁府人丁不旺,刘夫人以为自己也有一点责任,盼着儿孙开枝散叶。不幸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刘夫人、杨夫人就两个人一起盼。二人待袁先极好,既因慈心,也有着这样的考量。
待梁玉入内,前导的一个伶俐的宫人先进来向两位一礼:“恭喜太夫人。”
刘夫人若有所感,看着梁玉的脸,到得好消息入耳,刘夫人脸上绽出朵笑来:“好!好!好!”
杨夫人也极欣慰:“啊!快坐下来!来人!散喜钱。”
梁家别的不好讲,多子是真的。杨夫人的脑袋里已经跑出一堆小胖孩儿,都围着她叫阿婆了。家里又是给宫人们发喜钱,又是给梁玉做准备。原本修葺好了的温泉别庄,预备近期去修养的,现在也不走了,杨夫人与刘夫人商议,等梁玉坐稳了胎再去别庄修养。至于袁樵,就先不管他!
刘夫人见到宫中赏格,很是惊讶:“殿下待你太好了。”
梁玉笑道:“是两位都点头的。”
刘夫人道:“那倒还罢了。太子妃还好吗?”
“气色不错。”
那头杨夫人高兴了半晌,才想起来:“哦,忘了跟佛奴说了,呀,还有阿先。”又派人通知这两个人,此时,大家心里都还有一个念头:对袁先需要慎重。不能因为要有亲生的孩子了,就让袁先觉得被冷落了。心理上,当然是亲生的天然更亲近,然而袁先与家里同甘共苦,不能让他寒心。
刘夫人清清嗓子,道:“阿先的一切还如往昔。”
梁玉道:“这是自然的。一家人要抱成团,才能兴旺家业。”
刘夫人含笑道:“不错,纵然广有四海……咳……”
杨夫人与梁玉都假装没有听到,能让刘夫人一时失言说出心里话,情况是极其罕见的,大家听了心里偷着乐就得了。刘夫人这讽的显然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桓琚。天子家近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隐瞒,听到的人都为他糟心。
明白人糟心之外,又有些惊心。
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袁府这般听到一点风声的人都会觉得,齐、鲁二王与合浦公主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这回大概是真的被冤枉的。可是桓琚照样没事儿人似的去汤泉宫里修养去了,缀朝、哭泣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未免凉薄。
桓琚在袁府诸人心里,本是一个宽厚的君主,因此一事,诸人对他却生出腹诽。
梁玉不接刘夫人的话,只说要派阿蛮往汤泉宫那边梁家别业走一趟。杨夫人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该让亲家也一同欢喜。”
于是又派人去梁家别业,梁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是全家欢喜。嫁出去不算事儿,得有了儿子才算站稳了,得梁家的外孙姓了袁,才能说是真的关系牢固了。又准备给梁玉的东西,全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梁满仓搬了条长凳,一脚踩在凳子上,在库房那里盯着点东西。他久不为此道,今日却做得积极主动,其中的缘由只有自己知道——要再次做外祖父了他心里高兴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汤泉宫的气诡太压抑,梁满仓本能地想逃避。
梁满仓是个精明的老农,对朝政只能说粗略知道,但是他的嗅觉却是灵敏的。【一准儿是圣人那儿又有什么夭蛾子了。】梁满仓腹诽一句,又缩起了脖子,派了梁八郎回京去:“你把这些送给你妹妹,还有,让你妹妹给东宫带句话,就说汤泉宫这边儿,人都不大敢取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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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宫里不敢嬉戏,自然是与桓琚有关的。
他死了两儿一女还是照旧出行,毕竟是自己的儿女,还连着“清君侧”的阴谋,桓琚的内心并不如外界猜测的那样平静得近乎冷硬。他还是难过的,做父亲的并不愿意自己的儿女们目无君父,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忠孝两全。一旦与愿望相违背,愤怒有,失望也有。
桓琚摇晃几十里,到了汤泉里反而想起了死去的两个孩子,他的心情很不好。怏怏地除去衫袍,将全身泡在了温热的汤池之中,除热力着水波的荡漾浸入肌骨,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桓琚慢慢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并不常到汤泉宫里来。他即位时厉行节俭,经过十余年光景,宫室的瓦片脱落的情况已经很厉害了,宫里的地砖也碎了不少,看起来很不体面。十几年的励精图治,国库充盈,修葺宫室不成问题。宫城大修,他就暂时携六宫、百官往汤泉宫小住。
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还是……
桓琚渐渐睡着了,继而好像被一双柔软的手摇醒。轻轻的,既让他醒过来,又不让他反感。睁开眼便见到一个极合心意的美人,桓琚笑笑,伸手将温香软玉揽了个满怀:“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了吗?”
美人颦起眉尖,落泪的时候也是极美的:“十二郎出生的时候,圣人是那么的爱他,如今妾为圣人诞育的孩子,他在哪里呢?”
在哪里?桓琚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热水一泡,有些糊涂了,费力想了又想:【十二郎?哪一个?谁生的?】
“哗啦!”惊人的水声响起,桓琚整个人滑进了池中,彻底地清醒了。身上一瞬间冒出的大量的冷汗都没入了池水里,令人无从察觉。
程为一惊惶地跑到池边:“圣人!快!快!扶圣人上来。”
桓琚在汤池里站起身来,斥道:“慌什么?这池子还没人高呢!”
程为一提着一颗心,直到小宦官下水将桓琚搀了出来,亲自捧着浴袍给桓琚裹上,才说:“可是池底太滑了?”
桓琚还记着梦,含糊地道:“啊,没什么。”心里却奇怪:【可是作怪!怎么梦到她了?是有什么缘故吗?唔,汤泉宫里,谁会解梦呢?】
桓琚想着事情,偏有人来打搅。王才人到了汤泉宫,往自己的住处里一看,东西都放着,儿子也有乳母看着。她自己赶紧梳洗打扮,务要抢在李美人前面。汤泉宫的规矩不如京里森严,她们住的地方不像宫城里那么区隔分明。王才人打扮完,没遇到太多的阻拦便到了桓琚泡汤的汤池外面。
桓琚还没想到要拿这个梦去问谁,王才人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桓琚揉揉额角:“让她进来吧。”
本意是借王才人来忘记烦心事,可一看到王才人,他就后悔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朵解语花。
王才人却又在这个时候提到了幼子封王的事情,王才人发现,自己拐着弯儿说话就没人搭理。索性与桓琚撒娇直说了:“圣人,齐、鲁都空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封我儿?”她看桓琚正懵着,想借着桓琚迷糊的劲儿来达成自己的心愿。
朝臣畏惧天子,但是在王才人、李美人的眼中,桓琚是个和善、有时还有点傻气的年长者。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傻的,很容易被诱导,这是王才人的总结。这么说也不能说是错,之前凡讨要赏赐,无论是名贵的衣料还是首饰、装饰,大半能够得偿所愿。王才人便忘了数次谋求更高的位份而不得,认为桓琚还是很好哄的。
桓琚在小事上面是大大咧咧,一旦政事,他却分外的敏感。更兼才做了一个梦,与之相关的“小事”上面,他也不大好哄了。王才人话一出口,桓琚手便扬起,将人推了个仰八叉。
王才人倒在地上,好似被摔傻了,哭也不会哭了,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定在地上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哭诉:“你推我?”
桓琚抬脚就走。他觉得不对劝儿,齐王的事情恐怕有隐情。合浦公主的信是她亲笔写的没有错,但是合浦公主写的,不代表就是齐王的意思。【难道她是想告诉我这个?】
胡乱裹了件外袍,桓琚召来了崔颖。
崔颖才到汤泉宫,他在汤泉宫这里没别业,蹭在岳父家里住。照其时风俗,这也不算丢人,成婚之后在岳父家住一段时间也不罕见。才放下行李即有宣召,崔颖只得将家务事都交给妻子,自己骑马往汤泉宫去。
到了汤泉宫,被引到挂着“乱春”匾的那一处,桓琚没个正形地倚在熏笼上,指着身边的一个座说:“坐。”
崔颖干净利落地行礼,步伐矫健有力,在指定的座席上端端正正的坐好,看得桓琚精神一振,也坐得正了。崔颖等着桓琚发话,估摸着是要问安泰公主的事情。不想桓琚问的却是:“你说齐王之事有隐情?”
崔颖道:“是臣的揣测,暂时没有证据。”
“唔,那就是查过了?”
“还是那些疑点,臣打算询问完安泰公主,再回头查。”崔颖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
桓琚道:“好吧,那就查去吧。”
虽然不知道桓琚为什么改了主意,崔颖还是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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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得了桓琚的许可,崔颖便不再藏着掖着,派出差吏回到京城,直接行文给了宋奇,让京兆府朽合他的调查。又派人去问袁樵——你查得如何了?
袁樵正高兴得发昏,猛然接到来自崔颖的问候,先哆嗦了一下,才将自己与梁玉的推测写成文书交由来人带给崔颖。
崔颖看完了袁樵的文书,眼前一亮,将字纸往案上一拍。扯过一张空白的信笺来,开始写信给宋奇和袁樵,内容只有一个——画像。
要想知道送信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画像就行了。崔颖手里有本案的正式扣押的证人,找个画师,让他们根据描述来画。信使往来京城、汤泉宫,热闹异常。五日后,崔颖手上拿到了四张画像,画师的技艺有高下,绘画的风格也不相风,但是在这四张风格迥异的画像上,却都能总结出同一个人的五官特征。
崔颖来了精神——重大发现。
无论是合谋还是一人提议,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发声。齐王府的供词说是合浦公主先派的人,合浦公主府的供词说是齐王先派的人,这就合不上。如果不是记错,那么崔颖有理由怀疑,这一对金枝玉叶都是被人骗了。
画像出来之后,更加坐实了崔颖的猜测。这个人,按照两边的说法,都是对方派出去的!也就是说,同一个,在齐王府里自称是合浦公主的人,在合浦公主府里自称是齐王指派!这是不对的!他只可能属于一方,而不应该属于双方。
这个人真正的主人,才是策划一切的人。
【可恨让他逃了!也不知有没有被灭口,若是已遭灭口,真凶便不好查了。又或者……】崔颖开动起脑筋来,他审案很可以,种种做案手法与动机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让他自己安排阴谋诡计,他总下不去手,便卡在了这里。
崔颖在房里不停的踱步。
汤泉宫里,另一个人比他还不安。
桓琚再次梦到了凌庶人。凌庶人还是那么的年轻美貌,一如十余年前,她一身淡雅的衣裙,眉间是化不开的轻愁,泪珠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分外惹人怜惜。凌庶人当然能得盛宠,非但姿色出众,更是善解人意。桓琚再次惊醒,又回想起她的好处来了。
踱了几圈,桓琚猛地站住了脚步,一拍脑门:“我在想些什么?!居然为一个悖逆庶人失起神来!一定是有妖物作祟!”急宣了高僧大德前来做法。
高僧大德大都还在京里,汤泉宫发了文书,桓嶷接到之后不敢怠慢,急选了四名僧人、四名道士,以轻车快马送到了汤泉宫。汤泉宫的法事做到第二天,桓琚觉得精神好了些,便以为是邪物作祟。一面令僧道继续做法,一面又下令给崔颖:“专心审安泰公主,不要再管其他。”
崔颖接到诏书,以他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桓琚这样的朝令夕改所为何为。要求京兆配合的文书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为何要再一次叫停?
崔颖想不明白,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他借居在岳父家,刘家人见新姑爷锁在书房不出来,毫不犹豫地将他卖给了刘洛洛。刘洛洛知道崔颖近来为案子犯愁,初时说:“不要打扰他。”过了两日,见他还是如此,便托了一盏热汤,敲开了书房的门。
刘家饮食精致,崔颖却活得有点糙,刘洛洛也依着他的胃口,不用奇怪的食材、不加花哨的调料,只煮了浓浓的羊汤,洒上胡椒粉,香气入鼻令人食指大动。崔颖捻捻手指,小心地接过托盘:“进来说话吧。”外面冷。
将羊汤往案上一搁,崔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能猜出来刘洛洛为何而来。不等询问,便将自己的难处向妻子合盘托出。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也不擅长去询问别人人情世故——除了询问案情。
刘洛洛认真听了,认真想了一想,道:“何不请示萧司空呢?去问他吧。”
“他?好!”
崔颖慢慢吃完羊汤:“多谢娘子指教!”
刘洛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去吧,去吧。”什么指教,又不是上门踢馆。
崔颖摸摸后颈,去寻萧司空。
萧司空正在赏雪,见到崔颖便招呼:“来来来,年轻人,能饮一杯否?”
崔颖实诚地上前,接过萧司空递过来的酒杯,一字不提先饮三杯,萧司空大悦:“坐!”
崔颖坐下之后即开门见山地道:“下官有一事,想请教司空。”
萧司空道:“齐王的事情?”
“是。”
“问圣人?”
“呃……是。”
“你不妨学学纪申,丁是丁卯是卯。”萧司空慢腾腾地说。
这个崔颖很熟,萧司空说了极合他心意的回答,崔颖心意坚定地道:“谢司空赐教!”这会儿他又不说“指教”了。
萧司空捻须微笑,他也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人三番两次改主意,真是令人头大,早早查出来,大家都清净。原本他想,如果只是凌庶人的子女生事,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如果背后还有阴谋,天晓得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即便生母死了,那几位依然是皇帝的儿女,以他们为棋子,下棋的人……萧司空怀疑极有可能是诸王!会对太子不利!
让崔颖去查,正好。只要崔颖能够查出真相,萧司空愿意保他、借他之手铲除不安定因素。
萧司空心道:【我只管等结果就好啦,崔颖查案,还是令人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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