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层不算高,夜晚寂静,窗子开着,隐约能听到她讲话的大半内容。
听上去,电话应该是施雅妮打给她的。施雅妮应该是在问她人去了哪里之类的,因为她的回答是正在去附近同学家的路上,今晚会在那过夜,还让施雅妮不要担心。
可她挂断电话后,还是站在原地发呆,并没有动身去往她刚刚所说的同学家。
一杯茶终于喝见了底。他也明白了附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收留她过夜的同学。
放下空杯子,并没多想,他从书房里叫出奶片,把牵引绳套在它身上,对它说:“带你下楼溜一圈,去不去?”
奶片仰起小小脑袋,大眼睛里是对自己不规律作息的疑惑。
从来也没有这个时间段可以下楼去撒欢的,这是给狗子它过年吗?
乔明轩当即牵着奶片出门,眼镜都忘记戴,直直走进电梯,走到单元门口。
其实不只奶片迷糊,甚至他自己也没想清自己为什么要下楼,下楼又是要去做什么。然后他就已经拉着奶片站在她身后了。
下都下来了,索性问问她:大晚上的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聊起来。
可是不知怎么,就和她把天聊崩了。
只好带着奶片回来。
奶片走进电梯的一路都在呜呜哼哼,像在控诉他今晚打破规律的小狗生活,怎么就突然要遛它,怎么就突然又不溜了。
进了家门,他把奶片的牵引绳松开,奶片带着疑惑晃荡着小脑袋回到自己小窝,睡觉去了。
他却睡不着。
关掉客厅灯光,又走去窗前。
她还在下面,没有上楼,也没有其他去处。
唯一变化是,她不再站着发呆,改为坐在休息长椅上发呆。
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傻了,还知道坐下。
可是接下来呢?她难道打算要在那个长椅上过一整晚吗?
站在窗前向下看着,忽然发觉这景象好似不是第一次发生。
原来之前在度假民宿小屋时也是这样,他站在窗口,看着她独自坐在楼下长椅上。
原来他已经不只一次,这样把她当做风景一般凝望。
她好像又在打电话,通话很短,很快她就挂断了。这次是真的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也许又是打探去处而无果,因为她靠坐在长椅上的背影,显得很孤独落寞。
从山间平移到城市,相同的是人和各自位置,不同的是已经悄然发生变化的心境。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上来,叫她到他这来过掉这夜。
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牵着奶片下楼时没来得及想清的念头,应该就是这个——他想收留她过掉这一夜。
可是马上,他就陷入自我震惊中。他震惊于自己居然要收留一个外人,由她来闯入自己的边界。
他震惊自己的自立原则和边界感,对于她怎么会有一瞬的坍塌和松动。
他站在窗口前,自我纠结在收留与不收留她之间。看着嵌在夜色里的纤细背影,他叹口气。
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下楼。
-
乔明轩再次下楼去。
走出单元口,刚要下台阶,抬眼一瞥间,忽然看到有人影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赶紧站定在灌木丛后,一动不动。
不敢往回走,也不敢往前走,因为不想让正走过来的曾雪莹发现。
是,那正在灰黑夜色里走近过来的人,就是曾雪莹。
原来刚刚在上面看到钟晴打的那通电话,是打给她。
只是他不知道,她们两个竟然已经熟到这个程度,夜晚一通电话就可以叫来对方相见。
曾雪莹走过来,看到坐在长椅上的钟晴,笑着在她旁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有着急下一步行动,反而一起坐在长椅上,靠在椅背仰头看星星。
“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城市的夜色呢,原来晚上的星星会这么亮。”
曾雪莹仰头看着天空,笑着说。
钟晴也笑:“我小时候住在山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实在是太穷的一个山沟。我外婆为了哄我开心,到了晚上就会指着天空说,天上那些星星都是可以摘的,等我长大了长高了,有了本事,想要哪颗摘哪颗。我还真信了,甚至我都挑选好了,我想要摘哪颗星星。”钟晴朝着天上一指,“就是那颗最亮的。”
乔明轩站在灌木丛后抬头看。那是金星。晚上时被叫作“长庚星”,清晨时又被叫作“启明星”。
“那颗星叫什么名字?”曾雪莹问。
“它叫亮亮星,”钟晴一本真经地说,“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抬头看,不论早晚,都是它最亮!”
“我可信了!”
钟晴哈哈哈大笑起来:“它其实是金星,也叫长庚星或者启明星。”
乔明轩站在灌木丛后,轻轻弯了弯嘴角。真是会用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胡说八道。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小小屁民,活着都费劲,还想拥有星星?简直做梦。只有有钱人才能做到豪掷万金去换一颗星星的命名权。”说到这钟晴呵呵笑了两声,“有钱人,呵。有钱人不只能命名星星,还可以不必问对错直接霸道地去告诫别人好自为之。”
乔明轩皱了下眉。在她看来,他今晚已然是霸道有钱人的帮凶。
曾雪莹问钟晴:“发生了什么事吗?”
钟晴笑笑,说了另外一件事。
“雪莹姐,我今晚无家可归。”
曾雪莹笑说:“所以我接到电话立刻赶来,打算今夜拐你回我家。”
“不过没想到夜晚景色这么好,空气也好,不如我们多坐一会。”
钟晴无异议,她完全赞同曾雪莹的提议。
这城市一到白天就变得极度喧嚣,所有人从睡梦中清醒后,都要迫使自己奔走起来,忙于生存。
只有在这一刻,整个城市才会变得松弛宁静。
两个人靠在长椅上聊起天。乔明轩犹豫着转身想走,却忽然听到自己名字。于是他定住脚没有动,静静站在灌木丛后面听。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曾雪莹告诉钟晴,“我找明轩出来吃饭,结果他推辞掉了。我就让宗勇找他,好不容易才把他约出来。他真是,好难请啊。”
声音里充满遗憾和感叹。
钟晴拿捏着分寸,不知道是安慰两句好——不过他最后终归是去了,结果圆满;还是替乔明轩解释两句好——乔总是这个样子的,看起来温文,实际上自带结界。
只是不等她开口,曾雪莹已经转头看向她。
曾雪莹的眼睛在星光月光映衬下,显得格外亮,还有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
她看着钟晴,笑着,笑容既从容又有些无奈:“他好不容易来是来了,可是中途突然接到电话。在电话里,他听人说你被秦苍岩给叫走了,他怕你被刁难,挂断电话后起身就要走。”
钟晴下意识想去捂住胸口。里面的心跳乱掉一波。
她克制自己,手没有动,也让心不要乱动。
“他接电话前喝了杯红酒,没办法开车,一时间又是着急叫代驾,又是着急问宗勇借司机。他自己是不觉得,但他那样子我和宗勇都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就是方寸大乱。他一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从容不迫的,说句他遇事从来处变不惊一点也不过分。我和宗勇就没见过他着急,但今天,我们见到了。”
钟晴听到这已经完全丧失接话功能,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只会干干地回以一声:“啊,这……”
曾雪莹笑着继续说下去:“他最终借了宗勇的司机赶去了苍石大厦。之后宗勇从他司机那里打听了后面的事。据说,明轩他在车子抵达苍石大厦后,没等车子停稳就已经推门下车,一路冲进大厦时简直像脚踩火箭。”曾雪莹看着钟晴,声音婉转带有一丝惆怅,对她说,“他怕自己晚到一秒,你就多挨一秒欺负。可见他多重视你。”
乔明轩站在灌木丛后,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
原来他当时是那样的状态。原来他下车时是那样的心情。
他自己不想去分析,也逃避分析。现在却是从别人嘴里,听得明白,看清自己。
“不、不会吧……然、然后呢?”钟晴开口时,都不太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脑子里面轰轰隆隆的。怎么也没想到,好好地聊着长庚星启明星,竟然能聊出这样的信息量。
“然后,等事情解决了,明轩他从大厦里出来,回到车上。据宗勇的司机说,他上了车就靠在后座,形象也不顾,扯开领带,松了衬衫扣子,一副很累的样子。”
钟晴想,那确实是很难想象的一副景象。谁看到过乔明轩一副很累的样子衣衫不整呢?
“宗勇的司机跟着宗勇久了,很随他,嘴碎胆子大。况且他还接了宗勇让他打听后续的任务,于是就奉旨向明轩搭话,说之前看到钟晴也从大厦里走出来了。”
钟晴一怔,没想到自己也在宗勇司机的嘴巴下出场。
“明轩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坐直身体问他:怎么没叫住钟晴,让我上车等我,一起走。”
钟晴快要管不住自己心脏。它又悸动了一下。
“宗勇司机就说,钟晴一出来就直奔地铁,速度快得像怕后面有人追上来似的。他说他这么说完,从后视镜里看得真真的,明轩的神色一下就暗了下去。”
钟晴拍拍胸口,稳定住心跳。
她想宗勇的司机不愧是跟着宗勇混的司机,还挺会做口头作文,居然还会“神色一下暗了下去”这种抓马描述。
没错,她从秦苍岩办公室出来,一路乘电梯到大厦门口,有一瞬的确是在担心乔明轩也会马上赶下来,担心他会拉她一起走。
她当时心乱得很,那一刻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各种感觉太复杂,各种情愫漫涌出来交缠博弈,她不能够冷静处理。那一刻因为感激和悸动,她的感官脆弱,她怕自己失控,压抑不住不该有的心动。她完全没法去自若地面对他。
所以她逃掉了。
“雪莹姐,我……”
钟晴刚要说点什么,就被曾雪莹打断。
“你先别说,先听我说完。”曾雪莹笑着看她,笑着说,“在宗勇司机对宗勇描述完这一切时,我就在想,完了,我肯定是得不到乔明轩这个人了。”
钟晴去握住曾雪莹的一只手。
曾雪莹用另一只手拍拍她手背,告诉她,自己没事。
“其实之前明轩已经明确拒绝过我了,就在郊游团建那一天。但我不甘心,我说我要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直到今天,这最后一次机会也用掉了,我决定接受现实,彻底死心。”
钟晴愣愣地听完最后这两句话,然后回神,斩钉截铁赌咒一般说:“雪莹姐,你不要因为今天乔总他……我……反正你不要因为我们,就做死心决定,我对乔总真的没兴趣,你信我!”顿了顿,觉得这话说得不够诚实,于是勇敢地打上一个补丁,“就算曾经有过,也很快被扼杀在摇篮里了,真的真的,我保证!”
乔明轩有一瞬怔怔地,站在灌木丛后听着钟晴的话。
她那么狡黠会装傻的一个人,想不到真诚起来,快要剖出心肝来表明态度。
而她这样真诚,只是为了证明,她对他没有兴趣。即便曾经有,也已经被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