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疑舟正微垂着眸, 从金丝楠木眼镜盒里取出眼镜与黑色镜布,以镜布擦拭镜片。随后又将镜布整齐叠放好,置回盒内,戴上眼镜。每个动作与细节都尽显上流社会独有的从容松弛与贵气。
瞧着丈夫精致的侧颜, 殷酥酥不自觉地弯了弯唇, 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换的新眼镜?”
“前天。”费疑舟亦转眸看她, 语气温和而平静, 又带着几分揶揄味, “倒是难得, 你也会注意到我身上这么细微的变化?”
殷酥酥当然听得出他在拐着弯儿打趣自己, 过去从不关注他、对他漠不关心。一时间, 她不由地心生窘促,窘促之余又有点儿愧怍, 伸手轻轻覆在他骨节分明的掌背上,柔声说:“你别取笑我了,我知道自己以前做得不好, 以后会改正的。”
她语调轻软,像道歉又像安抚, 自带引人怜惜的楚楚况味,费疑舟勾起嘴角很浅地笑了下,反手握住她细白的指,道:“我这哪里是取笑,分明是受宠若惊。”
“马上就要见到我爸妈了,你收敛一点克制一点。”殷酥酥脸微热,认真而严肃地叮嘱,“我父母虽然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但是上一辈嘛,思想方面难免落于古板,你在长辈们面前别总是逗我,也不要和我摸来摸去拉拉扯扯。”
费疑舟笃悠悠地瞧着她,轻哂:“你把你丈夫当成什么登徒浪子。如果这点分寸都没有,我敢进你家门么。”
“谁知道你呢,你那么色……”殷酥酥小声嘀咕了句。
费疑舟扬眉,“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昨晚她随口吐槽他“有点疯”,他就真的摁着她“疯”了几个钟头。有了那样悲痛的前车之鉴,殷酥酥哪儿还敢当面说他半点不好,当即把摇头摆手,飞快转移话题,“哦对了,我看你之前那副眼睛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换?”
费疑舟漫不经心地回答:“之前那副金丝眼睛显老成,换个无框的,能为我增添一点青春阳光的朝气。”
殷酥酥迷茫:“为什么要给自己增添青春阳光的朝气?”
“谁让你总是嫌我年纪大。”费疑舟瞥她一眼,语气凉凉,“上回你跟我爸吐槽我,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我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青春阳光。”
殷酥酥:“……”
殷酥酥深深地汗颜了,哭笑不得道:“费疑舟先生,你这心眼儿怎么这么小?我跟你爸爸也就随口一说,你是不是太记仇了。”
费家公子神色自若:“我就这么记仇。”
……好吧,看来再牛的大佬也有非常幼稚的一面。殷酥酥默,决定不再和费三岁争论“青春朝气”这一话题。
她拿叉子叉了块儿驴打滚放进嘴里,咀嚼着咀嚼着,蓦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腮帮鼓鼓地道:“对了,昨晚我跟你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么?”
费疑舟低眸看他的书,随口应她,“记住了。”
殷酥酥生怕出半点纰漏,撒娇般伸出右手,拽着他的西服袖口轻轻晃,软声道:“我怕你忘记,你快点跟我复述一遍。”
费疑舟视线移到那只拉拽自己衣袖的小手上,懒懒一挑眉,抬眸道:“这位小姐,马上就要回家见你父母了,请你也收敛一点克制一点,不要对我摸来摸去拉拉扯扯。”
“……”他拿她自己的话来怼他,殷酥酥顿时又羞又恼,瞪大了眼睛低斥,“费阿凝。”
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小河豚,惹得费疑舟轻笑出声。好几秒,笑够了才以两指轻捻了下她的耳垂,懒漫道:“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不会掉链子。”
殷酥酥竖起一根食指,正色提问:“那你说,这次你跟我回去提亲,关键词是什么?”
费疑舟顿了下,按照她给的标准答案回复:“装穷。”
殷酥酥又问:“如果我爸妈问你,你存款有多少?”
费疑舟又顿了下,回答:“不到八位数。”
“房子有几套?”
“不超过十套。”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普通民营企业家。”
“ok!”殷酥酥满意地微笑,拍拍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很好,满分答案!凝凝子加油!”
费疑舟注视着她面上那丝浅笑,心念微动,便抬起手,拇指指腹轻轻摁住她上扬的嘴角。
殷酥酥不解地眨了下眼,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他已倾身靠近,低下头,在她唇边印上一个浅浅的吻,蜻蜓点水般轻柔。
“……怎么了呀?”殷酥酥双颊隐约发烫,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问他。
“没什么。”费疑舟眸光悠远而深邃,缓慢摇了下头,莞尔,“只是很庆幸,我终于等到了你这抹笑。”
殷酥酥闻言,心头泛起甜暖的溪流,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问他:“马上要和我爸妈正式见面了,会不会紧张?”
费疑舟思考两秒,略颔首,“稍微有点。”
“噗。”殷酥酥诧异,同时又觉得挺好玩,稀罕道,“堂堂费大总裁原来也会紧张。”
费疑舟撩起眼皮子看她,眸光深邃,低声慢条斯理地叮嘱:“不许笑你男人。”
这个称呼分明出自她自己的口,如今听来也教人羞窘得心慌。
殷酥酥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垂下眼睫,边玩着他修长似玉的指,边自顾自地说:“兰夏的习俗我都跟你讲过,待会儿飞机落地,我爸妈会在外面的餐厅请你吃饭为你接风洗尘,接下来,我们会带着你马不停蹄去我几个舅舅家,见完一大圈,到了晚上,你才能正式回家里。”
费疑舟眸中始终带着轻淡的笑意,“我知道。”
殷酥酥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瞧他,忽然开口,低声地试探:“老公,你见过窑洞吗?”
费疑舟知识储备量丰富,闻言静默,思考几秒后回答:“没有,但是我知道这种建筑。是用土山山崖,挖出的作为住所的山洞。”
听完他的回答,殷酥酥心头一时百味陈杂。
他是家境优渥的天之骄子,对窑洞的认知仅停留在书本上的寥寥数字,但那些文字所不及的贫困辛酸与苦难,却是她最真实的成长环境。
最初,她从潜意识里排斥着他走进她内心,走进她的世界,可缘分这种事说不清,到后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和她身处两个空间与维度的,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他。
现在,他闯进了她的心,就要真正走进她的兰夏,走进那片黄土高原。
她不知道,当那些书本上的景象真正照进现实,费疑舟会对此作何感受,作何评价。
也许会悲悯,也许会怜惜,也许会嫌弃。
从殷酥酥的内心深处来讲,她宁肯一直在他眼中扮演精致的糊星,漂亮的花瓶,也好过带他回到兰夏,向他展示在黄土高原上吹着风沙吃着馍馍长大的“蛋娃”。
贫穷落后,土里土气,不登大雅之堂……
就在殷酥酥出神之际,乘务组长已经信步而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提醒道:“费先生,费太太,我们预计半个钟头后落地兰夏盘龙山机场。飞机即将开始下降高度,请二位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
殷酥酥回过神,笑着向空姐组长说了声“谢谢”。
为防止颠簸途中出现意外,乘务组人员收走了桌面上的所有点心饮品,施施然离去。
殷酥酥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安全带,思索片刻,咬咬唇,还是点亮了手机屏,在相册里翻找起来。
不多时,费疑舟正平视着前方想事情,视野里倏忽映入一只纤白的手,每粒指甲盖都呈现出健康的浅粉色,捏着一只手机。
显示屏亮着光。
费疑舟目光落在屏幕上,看见,那是一张照片,明显不是专业人士摄制,画质不清晰,取景构图没什么讲究,随意得趋于拙劣——蓝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黄色的土窑洞,还有两个扛水泥袋的男人。
他们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头发花白,被沉重水泥袋压弯了脊背,皴裂的嘴唇叼着一卷叶子烟,衣衫满是泥污,陈旧而脏破,正和对方谈笑,眼尾处的纹路密集而深,不知经受过多少岁月风霜的凿刻。
“这就是窑洞。”姑娘的嗓音轻柔响起,带几分腼腆与不安,跟他解说,“去年我二舅的儿子在城里赚了点钱,回老家给二舅和二舅妈箍了新窑,这张照片,是施工的时候我二舅妈拍了发给我妈妈的。照片里的两个人,这个是请的工人,这个就是我二舅。”
费疑舟听完点了点头,随口问:“二舅多大年纪?”
殷酥酥想了下,说:“好像快六十了吧。”
这个年纪还亲自做这种量级的体力活,除生活所迫外别无第二缘由。费疑舟心知肚明,绅士礼貌地沉默,没有多问。
“这么大年纪还干这种重活。当时我二舅妈把照片发给我妈的时候,把我妈吓得不轻,生怕二舅把腰闪了。”
倒是身边的姑娘收起手机,很轻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继续,“我爸和我妈都是农村家庭的孩子,我爸靠读书走出了大山,我妈嫁给了我爸,也成了城里人,但是我家里的其他长辈,至今都还面朝黄土背朝天。”
费疑舟安静地看着她,眸色沉沉,仍旧不言语。
那头,殷酥酥自言自语地说完,微怔,接着才像是回过神般朝他一笑,说:“我给你看这张照片,主要是想让你先看一下‘窑洞’,和我家里人他们的居住环境,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费疑舟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注视着她,注视着她蓄着忐忑与一丝怯懦的眼睛,问:“你怕我看低你的家庭?”
“……”殷酥酥眸光突地一跳,垂了眸,不答话,算是默认。
费疑舟淡淡地说:“费太太,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先生。”
殷酥酥不知道说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略含苦涩的笑意,朝他笑笑,“我相信你的品性和德行,不会轻视贫穷与苦难,但是那个世界,真的离你很遥远。”
费疑舟:“再远的地方,有路就能到。”
殷酥酥:“阿凝,你还不明白吗。问题就在于,这中间根本没有路。”
“路是人走出来的,事在人为。”费疑舟凝视着她,沉声道,“我能一步一步走进你的心,就能一步一步走进那片土地。”
*
殷家二老为费疑舟设接风宴的地点在市中心的天河酒楼。
闺女自幼乖巧懂事,第一次带准女婿回家乡提亲,殷自强和张秀清夫妇又是忐忑又是高兴。早在头一天,两人就把家里的衣柜翻了个遍,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好衣裳给女儿“充门面”。
临出门前,西装革履的殷自强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照,见头发不齐整,便顺手拿起妻子的发胶,对着脑门一顿喷,再拿梳子仔细梳理。
张秀清在玄关处换鞋,见丈夫半天不出来,皱了眉头往卧室一瞧,顿时啼笑皆非,用方言道:“你这搞得,比你去省里开大会还正式。”
“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公子,咱们是既不能给女儿丢脸,也不能给兰夏丢脸。”殷自强理好头发,将发胶放回桌面,再三整理领带和皮带,接着才往大门口走,边换皮鞋边换回标准的普通话,“你等下注意一点,不要满口的方言,外地人听不懂的。”
“我知道!普通话嘛。”张秀清女士伸卷着舌头,字正腔圆,“我虽然说得不标准,但是交流起来总没问题的。”
老两口聊着天出了门。
沿着老小区的步行梯下楼,露天停车场的七号位停着一辆国产的长安suv,刚洗过,车身锃亮崭新,是殷酥酥去年刚给老两口换的新车。
上了车,张秀清坐进副驾驶席,给自己绑好安全带,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丈夫,皱眉道:“你说咱们请那个小费吃天河,档次行不行啊?”
“这有什么不行的。”殷自强发动引擎,回道,“天河酒楼在咱们兰夏市也是好馆子。”
张秀清嘟囔:“不是你说的吗,人家是京城人,大都市来的,得好吃好喝招待。”
“再好吃好喝,咱们老殷家就这个样子。”殷自强笑了下,说,“管他看得上看不上,我们拿出诚意把地主之谊尽好尽到位,也就可以了。”
夫妻二人一路驱车前往天河酒楼,进了包间,服务员立刻送来茶水,询问何时开始走菜。
殷自强端起茶杯喝了口,说:“还有两个客人没有到。”
“好的。”小服务生转身离开了包间。
老两口坐在餐桌前,一会儿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一会儿看看手机上有没有女儿发来的新信息,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等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张秀清手里的电话发出鸣唱。
看清来电显示,殷妈妈连忙滑开接听键,笑容满面道:“到了蛋蛋?诶诶诶,对,包间名叫‘静夜’,三楼最里面这间。嗯嗯好。”
见妻子挂断电话,殷自强立刻把脑袋凑过去,压低声:“都到了?”
“嗯。”张秀清回答,“说是已经在楼下了。”
殷自强操起老父亲的心:“俩孩子带的行李多不多?要不先让他们寄放在一楼的前台,提上三楼重得很。”
“你女儿又不是傻子,能拎着行李箱上来吃饭啊。”张秀清不甚耐烦地看了丈夫一眼,“亏你还是个体制内的知识分子,能不能说点儿有营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