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走进室内,只见长生阿哥躺在床上,脸烧的通红,连哭泣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偶尔听见抽噎之声。饶是紫禁城里那个窄窄的小床,长生阿哥躺在上面也只是小小一只,衬得床都大了许多,被子一盖更显得瘦瘦小小,只在呼吸间能见着薄被轻微的起伏。
马佳氏守在床旁边,轻轻地抓着长生阿哥的小手,哭得伤心欲绝,两个眼眶通红,却已没有一滴泪能够流出,只能听见她嘶哑地哀嚎声。
对着走进来的这群人,马佳氏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地用帕子擦着长生阿哥脸上的虚汗。
这等时候已经没有人计较马佳氏的慢待,再怎么嫉妒马佳氏能生,对着很可能失去孩子的母亲,连最刻薄的人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云珠叹了口气,看着乱成一团的宫女们,拉了拉万琉哈氏的袖子,在万琉哈氏疑惑看过来时,用眼神示意她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万琉哈氏恍然大悟,这钟粹宫住着的可不止马佳氏,还有她们几个呢,马佳氏忧心儿子无心招待无人责备,但如此多宫妃到了钟粹宫,连杯热茶也喝不上,却是万琉哈氏等人做的不对了。
冲着云珠使个眼色,便拉着云珠到茶水房里帮忙,看着春杏他们将一盏盏的茶冲泡好。
等茶的间隙,云珠疑惑地问道:“你们住的这么近,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我也正纳闷呢。”万琉哈氏犹自不解:“马佳格格伤了身子,小皇子也病恹恹的,这段时间钟粹宫里格外清净,人人都怕闹出动静吵了小皇子休息,连口角都没了,昨儿个也照常,知道万岁爷没有翻我们的牌子,都好早便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地紧,一晚上我实在没听到长生阿哥不好的动静。”
唔,这是急症,云珠杵着下巴,如是想到,心内愈发感觉不详,希望御医医术精湛,能药到病除。
很快,春杏便将茶沏好,一杯杯地端了进去。
御医也急匆匆地带着药童赶了过来,这大冬天里都走出了一身的汗。
“无须多礼。”钮祜禄将胡子雪白的太医叫起,忙吩咐着他赶紧给长生诊治。
捋着长长的胡子,王太医轻轻搭上长生的手腕,手指甫一搭上,眉头便皱了起来,过了片刻,又换了只手继续诊治,好半晌,终于将手收了回来。
马佳氏僵直的眼珠子一直随着王太医的手而动,见他停下诊脉,赶紧热切地问道:“太医,长生阿哥要吃些什么药才能好。”
云珠看着王太医拧着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有了猜想,看着床上那小小一团,不忍心地扭过了头。
却见到宫门口一行人鱼贯而来,为首的人穿着明黄色绣九爪金龙的朝服,金龙张牙舞爪似要从衣服飞出,却是刚下朝的康熙,听了梁九功回禀的消息,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急急忙忙地到了钟粹宫。
“长生阿哥是什么情况?”康熙的一双眼睛如利隼,紧紧盯着王太医,王太医好像被人用刀尖在全身划了一遭,腿一软跪下请罪:“臣才疏学浅。”
康熙怔了片刻,看向床上的儿子,眼中的锐利尽数散去,只有为人父的悲悯。
“万岁爷,您要为我们儿子做主啊!”
第40章 长生
马佳氏哭着扑来,康熙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过,稳稳地扶住马佳氏,沉声说道:“你这是何意。”
许是生育损伤太大,马佳氏即使坐完了月子,也没有恢复产前的模样,甚至因为伤身太过,看着比孕前还要瘦削,伶仃地一条细细瘦瘦的,好似一阵风便能吹折,康熙不由地放轻声音,安抚道:“你且慢慢说来。”
被康熙的安抚打动,马佳氏顺着坐在床边,怜爱地看着长生,这个被她孕育而来的儿子,正在这时,长生又在床上挣扎起来,偏头便吐,然而腹中已然空空,吐了半天也只是清水罢了。
宫女一拥而上,擦拭的换洗的,各司其事,麻利地将一切弄好,完全没有惊扰到长生。
望着这些宫女熟练的模样,云珠的心更是直往下坠,这得吐过多少次,才能形成这等默契。
康熙同样也想到了这些,他立在床前,目光沉沉。
马佳氏望着睡都不能安慰的儿子,咬牙道:“万岁爷,长生阿哥昨日里一切都好,今日早上喝过奶娘的奶,便突然就上吐下泻,高热不止,求万岁爷严惩。”
顺着马佳氏的手,只见一个身态丰腴地妇人被五花大绑仍在地上,见着众人的目光,她在地上扭动着连连摇头,即使被堵住了嘴无法出声,那仓惶的神态也将她的冤枉尽显。
康熙紧咬牙关,作为帝王,在听见马佳氏这段话的时候,无数的阴谋诡计便浮现在他心中,冷厉地视线扫过妇人,他毫不犹豫地冷声说道:“梁九功,给朕仔细地查。”一字一句都似从齿缝中逼出。
梁九功悄无声息地退下,冷着脸带着人将早已绑起来的奶娘带走。
帝王一怒,血流千里。面对着盛怒的皇帝,其他人都不敢触其霉头,钮祜禄氏自诩为后宫之中,在这等时候站出来劝慰帝王责无旁贷。便大义凛然地走上前,直直跪在地上:“万岁爷息怒,此时最重要的是长生阿哥身体。”
钮祜禄氏到底还是有着康熙的尊重,她的劝谏康熙也听到两分,他将视线从长生身上挪开,看着太医说道:“王太医,朕知你素来擅长小儿科,长生阿哥情况到底如何?”
被帝王压迫感十足地凝视,王太医瞬间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他极力制止住身体的战栗,战战兢兢地回道:“万岁爷,长生阿哥年岁尚小,身子素来也若,这是入口了不洁之物,伤了根本,现如今臣只能勉强开个方子,但这方子阿哥能不能咽下去也两说。”
“我的长生啊!”还没等康熙作出反应,马佳氏听见太医的话,复又趴在长生的床头,呜呜哭了起来,云珠不忍地看着她。
太医的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也分明,康熙深深地看着长生,长叹口气,挥手示意太医出去开药。
康熙的动作,马佳氏恍若未闻,她哭过一阵后,又想起了些什么,突然又抬头看着康熙:“万岁爷,奶娘该死,长生阿哥除了她的奶,没入口他物。”
康熙的浓眉拧起,示意小太监将梁九功叫唤回来。
梁九功何等人物,揣摩人心已然成精,将奶娘带到偏殿,不过三两句话,便将奶娘掏得一干二净。
听见康熙的召唤,他也不虚,拎着奶娘便来到御前。
捆绑奶娘的绳子已经被松开,早已给奶娘判了死刑,现下的审问是为了追查奶娘是否受人指使,当然,无论结果证明奶娘是否无辜,仅凭她将主子照顾成这样,便已然没有了活路。
奶娘能当皇子的乳母,自是经过了重重选拔,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家中也是正黄旗包衣,在内务府里多多少少也算是一号人物。
她被压着跪在长生阿哥床前,见床上的阿哥气息奄奄,熬好的药被宫女喂进嘴里,下一秒又全从嘴角流了出来,巴掌大的小脸已然脱相,看着便不是长寿之兆。
浓浓的绝望涌上心头,她自知难逃一死,腿软地再也支撑不住,往地上滑去,脸上是无尽的灰败之色。
对于奶娘这副样子,梁九功内心毫无波动,阿哥是何等金贵的人,作为奶娘,对于接触之物自当万分的留心,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万不能让自己的奶水出了岔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奶娘真的是万死也难逃其咎。
只是,这事情有点难办,一个处理不好,后宫又要翻天。
梁九功心下叫苦,斟酌着语句轻重“禀万岁爷。”
话刚出口,又被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嚎打断,马佳氏发出野兽般的哀鸣,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去。
那道悲痛的声音过于明显,云珠一惊,忙看向床上,却只见被子微弱的起伏都已不见,脸上蒙着一层不详的青白之色,马佳氏紧紧地抱着年幼的儿子,面上已经出现恍惚之色。
王太医干枯的手搭上长生的手腕,原先微弱跳动的脉搏再也摸索不到,他扑通一声跪到康熙身前,头重重触到地上:“还请万岁爷节哀。”
长生阿哥,终是没有熬过,去了。
细细算来,这已经是马佳氏失去的第四个孩子,从康熙六年开始,马佳氏便一直经历着生子、丧子的循环,生了六个子女后,现在留下的也不过就是一子一女罢了,仅剩的儿子还经历了产厄之事,身子很是虚弱。
康熙面上露出了不忍之色,满腔的爱子之心化为愤怒,毫无遮挡的向着奶娘倾泻而去。
“梁九功。”康熙声音如雷霆万钧,暗含警告。
梁九功悚然,将心中的念头收起,也不再加以遮掩,一五一十地将奶娘招供的话道出。
“也就是说,奶娘每日入口的食物,全是御膳房送来的,而这些吃食,全没有经过他人之手?”康熙森然问道。
御膳房负责宫中所有人入口的食物,不论是有人的手长的伸到了御膳房,还是说御膳房的食物出了问题,对于康熙而言,这都是天大的威胁。
听到这,原本便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康熙暴怒而起,一脚便将眼前的矮榻踹到:“查,将御膳房的人全绑来,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查。”
很快,御膳房的一溜人被提溜进来,为首的管事太监一开始还骂骂咧咧,放话威胁,等见到康熙铁青的脸,终是认识到事情的严峻,如拔了舌的鹌鹑般缩在一团,不敢说话。
康熙亲审,谁也不敢怠慢,除了马佳氏扔抱着长生,絮絮叨叨的不知在低声说着些什么。
康熙从床边离开,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盯着跪着面前地上的御膳房那些人,好半天没有说话。
钮祜禄氏等人均随着康熙的移动而跟了过去,云珠没想着凑这份热闹,便留在了末尾,离马佳氏最近的位置,靠的如此之近,这才听见马佳氏在抱着长生低低地吟唱着摇篮曲。
声音粗粝,音色不佳,这摇篮曲唱的和动听毫无关系,却承载着一个母亲对儿子全部的爱,如杜鹃啼血又如猿猴哀鸣,云珠不由地听呆了,想起上辈子的父母,又想起了乌雅家的长辈,种种心酸涌上心间,眼眶也跟着通红。
怔忪间,康熙却已经开始了对膳房总管的审问。
膳房总管跪着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康熙脚下,连声呼喊着冤枉,康熙厌恶地将总管踢开:“王太医,钟粹宫里和御膳房里剩下的食材你尽可以查看,必要将毛病找出来。”
王太医哆哆嗦嗦地走到大大的桌案前,上面摆着梁九功带人搜罗来的食材,他净过手后,便宁心静气,采取种种手段检测起来。
他知道,这是康熙给他的最后机会,别管长生阿哥是不是底子本来就弱才没熬过去,在主子们看来,他这太医诊治了,却没治好,甚至让阿哥就这么去了,这便是他的失职,就算不掉脑袋,贬官甚至下狱都是有可能的,他必须趁着康熙还愿意给他机会的时候戴罪立功。
王太医在兢兢业业地检查,康熙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御膳总管喊冤的声音也被这凝重的氛围吓地愈发低弱,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如此多人待着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就连康熙最为宠爱的郭络罗氏,也不敢在这时候撒娇卖乖,大气也不敢喘,斑驳的日光透过雕花木门映照在康熙的脸上,将他那阴沉的神色显露无疑。
王太医的话打破了窒息般的气氛,他放下检测的金针,长吁了口气,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子,和康熙回禀他的发现。
听完王太医的禀告,康熙不发一言,踱步到桌案前,拿起碗查看着里面的奶白色乳品,好半天才略感荒唐地笑出声来:“王太医,你是说,朕的儿子,大清朝金尊玉贵的皇子,居然因为这么一碗奶,丧了生命?”
王太医肃然:“万不敢欺瞒万岁,羊奶养身,奶娘每日早晚都会喝上一大碗羊奶,这碗奶不是那么新鲜,奶娘喝了后便影响了奶的品质,长生阿哥底子本就单薄,喝了后立时便起了反应,没能熬过去。”
蓝地珐琅彩牡丹纹碗精致非常,用了最为精妙的技艺烧至,堪称是大清朝艺术的巅峰,这一套碗,还是马佳氏生下长生后得到的赏赐,没想到她居然舍得给这个奶娘使用,康熙看着手上转动的碗,好似冷静地想着,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将这个碗砸到地上。
碗在地上碎成几块,伴随着破碎的脆响,康熙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朕第一次知道,朕的宫里就连皇子都供应不上新鲜的吃食,可是朕哪里亏了你们!”
随着康熙愤怒的咆哮,御膳房的总管太监终于不敢喊冤,整个人趴在地上如,抖动如筛糠。
钮祜禄也瞬间白了脸庞,毫不犹豫地跪下请罪:“万岁爷,臣妾管宫不利,还请赐罪。”
见着钮祜禄氏自责的神色,盛怒的康熙抓回来一丝出逃的理智,他生硬的说道:“这和你无关,是那些人坏了心思。”
钮祜禄氏仍然自责不已,硬邦邦地跪在地上。
康熙勉强敛起怒火,亲手将钮祜禄氏扶起,冷酷地说道:“梁九功,御膳房诸人,全拖出去斩了。”
暴怒的帝王无人敢惹,也无人敢见谏,一瞬的寂静过后,哀嚎声又起,膳房总管复又喊冤,怨恨之色从他豆大的眼睛里划过,他下定决心,高声喊道:“万岁爷,实不是我们不尽心,自钮祜禄主子掌宫权后,御膳房这边用度便减得厉害,万不能委屈了主子们,便只能缩减下人的吃食,这羊奶虽然过了夜,但也吃不坏人的,若让奴才知道,奶娘喝了这奶会害了阿哥,打死奴才也不敢做这等事情啊!”
刚刚站起的钮祜禄氏闻言又跪了下去,先是脱下暖帽请罪,随后才看着御膳房的总管冷笑道:“大胆奴才,做了错事还敢攀扯本宫,莫欺我年少,在家里我也是看过账本的,莫说以前的例,便是如今这些银子,也给你们留了余地,人心不足也得有个分寸。”
康熙脸色铁青,一脚便将御膳总管踹翻在地:“真是反了天了,一个奴才竟敢掰扯主子,梁九功,还不拉出去。”
反而是一直木然的马佳氏,听到御膳总管的话,却将视线移到了钮祜禄氏身上,眼中流露出的恨意让人触目惊心,云珠离她最近,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只见马佳氏将怀中抱着的长生阿哥轻柔地放下,将凌乱的头发用手理顺,再将皱巴巴的衣服拉平整,踩着软底鞋,却重若千钧地一步一步向着正厅走去,原本站了一屋子的宫妃纷纷让开,给她挪出一条道来,云珠默默跟着马佳氏,在这群挪动的人中,并不显眼。
只见马佳氏慢慢地走到了正厅里,眼神轻飘飘地,看着她住了十年的屋子,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无比的熟悉,甚至连屋檐下的彩绘哪儿掉了颜色她都了然于心,在这个屋子里,她度过了少女最好的十年,也经历了人生中最不能承受的痛苦。
心碎的马佳氏再也不想权衡利弊,再也不愿考虑母族,她只想凭着心意发泄,真真正正的做一次自己。
汹涌的恨意涌上心间,马佳氏直直的向着钮祜禄氏扑过去,通红的眼睛如野兽般,直直盯着,嘶哑地喊着:“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给我儿子偿命。”
云珠被马佳氏眼中的恨意惊到,便格外仔细地盯着她的动作,她扑向钮祜禄氏时,其他人都愣在当场,唯有云珠,反应格外快,手一伸便拉住了马佳氏,随即便双手并用的将她抱住。
马佳氏在云珠的怀里挥着双手挣扎,云珠愈发用力,死死地将她抱住,马佳氏丧子之痛确实很苦,但这不是她的免死金牌,钮祜禄氏作为继后,若马佳氏伤到了她分毫,必然要受到严惩,更别说康熙离钮祜禄氏如此之近,若马佳氏不小心伤到了康熙,那牵扯范围就更广了,不仅马佳氏,连马佳全家都得赔进去。
“制住她。”康熙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忙吩咐着道。
然而受了刺激的马佳氏狂乱地手脚并用,除了一早便抱住她的云珠,其他人甚至都不能近身。
“马佳姐姐,想想长生阿哥,他还在那里等着你!”云珠抱着马佳氏,在她的耳旁不断重复这句话。
重复了不知多久,云珠感觉怀中挣扎的力度变小,试探的松开手,却只见马佳氏软在她的怀里,抱着她痛哭出声。
第41章 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