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泪水顺着眼角没入发间,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过了许久,外头的光线越发暗沉,没有掌灯的坤宁宫里一片昏暗,钮祜禄皇后独自坐在高大的凤椅上,单薄的身影好似要被黑夜吞噬。
“娘娘,”坤宁宫的新任大宫女,锦绣,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钮祜禄皇后轻抬眼皮,默不作声地看着锦绣,锦绣吞吞吐吐地说道:“钱嬷嬷,没了。”
出乎锦绣意料,钮祜禄皇后只平静地点点头,眼神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云珠一大早起床后便穿上特意挑出来的不起眼衣服,脸上妆容更是格外素净,打扮得格外简单,早早地赶到坤宁宫。
和云珠同样想法的宫妃显然不少,云珠到的时候,坤宁宫里宫妃已经不少,随着时间推移,离请安时辰尚早,宫妃们已经到齐。
对钱嬷嬷的处置,康熙是晓谕六宫的,这让宫妃们忐忑不已,唯恐担心哪里惹了钮祜禄皇后不喜,让她借题发挥,毕竟宫中规矩众多,严格说起来就连过门槛先迈左脚都是错,只一般没人计较罢了。
就连佟佳贵妃,她身边的赵嬷嬷也被康熙用服侍不力的理由赶了出去,这让她意识到皇帝表哥知道了她做出的事宜,这是给她的灵感,遂收敛了嚣张的气焰,低调起来。
唯有宜嫔,依然穿得格外鲜亮,在这一片老气素淡的颜色中格外惹眼,引得其他人打量不已。
宜嫔抬首挺胸,一个个地瞪了回去,自从回宫之后,康熙对她的恩宠便少了很多,好长时间都难见天颜,这种情况下还将自己往灰扑扑里打扮,才真真是犯傻呢。
出乎云珠意料的是,尽管坤宁宫中的宫女已经全部换了一遭,连乳母钱嬷嬷都被杖责失去性命,钮祜禄皇后却依旧是那副端庄平静,无悲无喜的样子,她神态自然,语气温和的应着宫妃们的请安,和以前的每一天别无二样,还是那个高贵的大清朝皇后。
既然钮祜禄皇后没表现出在意,新年将至,再穿的过于素净也是犯忌讳的事。宫妃们过了几天后,纷纷换上了颜色鲜亮的冬衣,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胭脂色海棠花样的棉袄,银红色的缎面裙子,各种各样喜庆的颜色,将坤宁宫里衬得格外热闹,云珠也应景地换上了绣满红梅纹样的袄子。一时间坤宁宫里被各种喜庆的颜色填满,热热闹闹地驱散了早些天的阴霾,所有人都对之前的事情闭口不言,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冬至大典时候分散的宫权,钮祜禄皇后重新收回了手中。
腊八将至,有句俗语叫做过了腊八就是年,百姓们对这一天格外重视,用家中有的五谷杂粮熬成一碗碗粥,祈求来年的五谷丰登。
紫禁城里也不例外,甚至比之民间更加重视,每到腊八,各个宫中都会收到皇后赏下的,由大米,小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以及各种豆子熬成的腊八粥。
钮祜禄皇后接回宫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发腊八粥。
卯着一口气想做好的钮祜禄皇后,真真事事上心,腊八节各项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这甚至让内务府都不敢再抽太多油水。
“今年这粥看着真不错。”春杏将小火炉上热好的粥拿下来,寒冬腊月里,这一碗粥从御膳房分到各宫,再如何保暖也会带着丝丝凉意,茶水房的小火炉便塞上了用场。
已经发凉的粥重又沸腾开,云珠右手持调羹,将这粥放入口中,各种食材在粥中被熬的软烂,米的香糯,莲的清爽,枣的香甜,不同的味道相互交织,甜津津的滋味让云珠满意不已。
“这味道也很是不错,比前两年的都好,你们都拿碗来,盛上一碗。”云珠放下调羹,招呼着宫人们一道吃,本来膳房送来的便是整个永和宫的份例,没得让其他人干看着的道理。
当然,宫人的粥,自然没有云珠讲究,没能去小火炉上重新热一次,但这温热的滋味,也让宫人们赞不绝口,纷纷点头同意云珠说的比往年品质好这话。
“咱们这个皇后,真真不错。”云珠真心说道,恨不得钮祜禄皇后能够长长久久的将后宫掌管下去,毕竟皇后这种规矩大于天的人,只要按着她的规矩来,在她手下生活能够很开心。
但,这应该不可能,云珠难过地想着,虽然她上辈子对清朝历史不了解,但按照她看过的清宫剧的那微薄记忆,电视剧里康熙的后宫,是没有皇后的,钮祜禄皇后,后期要么被废,要么早逝。
希望钮祜禄皇后能够在这皇后的位置上多呆些日子,新年祭祀上,云珠作为妃嫔,随着钮祜禄皇后对列祖列宗跪拜,看着前方被全套皇后吉服衬托地更加单薄的人,云珠扭头便对列祖列宗许下了如此心愿。
然而,可能是云珠平时里对列祖列宗的供奉太少,他们并没有满足云珠的心愿。
刚过了正月初一的朝拜大典,坤宁宫里便传出消息,皇后有恙,停止请安。
坤宁宫传出这个消息后,便闭门谢客,正月里不能请医问药,就连太医都没进过坤宁宫,谁也不知道钮祜禄皇后情况如何。
但按着钮祜禄皇后那礼法大于天的做派,她在正月里传出有恙的消息,足见身子是真坏了。
对于钮祜禄皇后,许是因为在乾清宫暖阁里看过那份调查结果,云珠对她总有几分的不忍,对她的身子也上心几分,然而坤宁宫中的宫人刚被清洗,正是谨慎小心的时候,从他们口中,半点消息也探不出来。
这就只能等康熙翻牌子的时候,直接问他了,云珠这么想着,将钮祜禄皇后的事情暂时放在一旁。
然而,正月里康熙也忙得不行,要祭祀天地,要承欢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要大宴宗亲贵族,要给近臣重臣赐“福”,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让他实在无心后宫,日日独宿在乾清宫中,这让云珠通过康熙打听钮祜禄皇后情况的计划告吹。
但,很快云珠便发现,也不需要她再打听了。
正月十六日,刚过了元宵节,康熙便顾不上正月不许看病这个禁忌,连出多道旨意,将太医院当值不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坤宁宫中。
又给六宫传旨,凡后宫妃嫔,均来坤宁宫侍疾。
云珠收到旨意后,顾不上梳妆,换上外出的大衣服便匆忙赶来了坤宁宫,当她赶到的时候,其他宫妃都还未到,只听见太医院院判在和康熙回禀着钮祜禄皇后的病情:“万岁爷,皇后娘娘小产之后身子受损,又劳心费力,再加上长期郁结于心,这是油尽灯枯之相。”
“怎么会如此!”康熙踉跄几步,坐入椅子中,手掌捂着额头,他知道,之前的处理是委屈了钮祜禄氏,私下里也和她说了,之后会给她补偿,这些日子里看着钮祜禄氏一切正常,后宫也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怎么就到了油尽灯枯之相呢。康熙心中不是不后悔的,若早知道事情会如此,他的处置方式会更加温和一些。
院判深谙沉默是金,不发一语地等着,康熙茫然四顾,正好看见同样呆立的云珠,望着同样知道内情的云珠,康熙伸手将她召来,紧紧地握着云珠的手,甚至都能看见手指的印痕,云珠强忍着手上的疼痛,康熙沉默许久,颓然吩咐:“朕便将皇后交给你了。”
这一天之后,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们日日夜夜在坤宁宫里候命,千年的人参灵芝这等贵重药材流水一般进入坤宁宫,宫妃们也不分日夜在坤宁宫里侍疾,然后病床上的钮祜禄皇后,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陷入了昏迷之中。
云珠每每看着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钮祜禄皇后,都担心她就这么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
再珍贵的药材,昏迷的钮祜禄皇后已经喝不进嘴里,勉强喂进去也会从嘴角流出,枕边的帕子浸满了药汁,湿漉漉的。
谁都知道,钮祜禄皇后不过就是在熬日子罢了,内务府的那些人嗅觉格外灵敏,早便将皇后薨后要用到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就等着宫中的消息传来。
就这么一天天熬着,日子到了二月二十六。
这一日,云珠同样早早地到了坤宁宫。
刚一进门,却发现坤宁宫里的气氛格外不同,和之前过一天算一天比起来,这一日里坤宁宫的宫人们是肉眼可见的哀伤和慌乱。
“怎么了?”云珠将锦绣拦下,这些日子给钮祜禄皇后侍疾,她和锦绣有了几分交情。
“皇后娘娘醒了。”锦绣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喜意。
“这是好事啊…”云珠话说一半,骤然顿住,醒了有时是好转,有时,却是毁灭的前奏。
云珠不可置信地看着锦绣,锦绣沉重地点头,确认了云珠的想法:“太医说就这么一两日了,万岁爷在里面呢,娘娘特意将万岁爷请来说话。”
云珠默然,这里面大概正在交代后事了,她沉默地守在门口,将后面陆续赶来的妃嫔拦住,给钮祜禄皇后一个清静的空间,不让其他人扰了钮祜禄皇后和康熙最后的交谈。
内室里,钮祜禄皇后已经气若悬丝,枕头旁的帕子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强忍住身体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着:“妾自知无关雎之德,不如赫舍里皇后远矣,但当皇后的这半年里,妾自认兢兢业业,毫无私心,只求万岁爷您看在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妾陪葬入您的皇陵。”
康熙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为自己求了个恩典,没有再想着家族体统。
钮祜禄氏呼吸越发急促,眼睛睁得大大的,要康熙的应允。
康熙不忍地闭上了眼,一字一句道:“朕应你。”
钮祜禄皇后听到这几个字,手骤然松了下来,手中紧紧握住的帕子顺着指尖掉到地上。
康熙再抬头看去,只见床上躺着的女子眼睛闭上,嘴角还噙着微笑。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钮祜禄皇后,薨。
第75章 有孕
白布漫天,坤宁宫里哀声一片。
内务府已经办过一次皇后的丧事,驾轻就熟地操办起来。
中宫薨,前朝宫内俱惊。
和钮祜禄皇后感情再淡漠,这也是康熙的枕边人,是与他并肩同享权柄的妻子,再次丧妻,康熙不可谓不伤心。
锦绣领着宫女走进来,准备给钮祜禄皇后入殓。
康熙被梁九功苦劝着离开内室,正好看见云珠守在门口,他憔悴地和云珠点了点头,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钮祜禄皇后入殓。
云珠打眼一瞧,坤宁宫里得到消息的嫔妃源源不断地赶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的衣服,并不艳丽,但也不是孝服。
云珠见坤宁宫里宫人着急忙乱的样子,干脆不找他们,瞅了个空赶忙往永和宫走去。
“夏荷,快快快,前些日子我不是叫你悄悄准备孝服吗?快找出来。”
云珠一进永和宫的门槛,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招呼着夏荷将孝服找出。
夏荷这一日一直在永和宫中,还未收到钮祜禄皇后薨逝的消息,骤然听见云珠的话,唬地跳了起来,不仅将云珠的孝服找出来,也将永和宫里其他宫人的找了出来。
云珠早已心急火燎地卸了耳环首饰,又将头发全部披散下来,等夏荷将孝服捧出,二话不说便拿了一件套在衣服外面,匆匆交代一句:“你们也赶紧换上孝服,再将永和宫里的喜庆装饰都撤下来。”
随即便又匆匆往坤宁宫而去。
云珠行色匆匆地走到坤宁宫,却被拦在了正殿之外。
举目望去,只见殿前的院子里被宫妃挤得严严实实,满目素缟。
然而反常的是,挤了这么多人的院子,却格外安静,没有人不满,也没有人抱怨,连佟佳贵妃,也只是冷着脸站着,不言不语。
“怎么回事?”云珠看到相熟的万琉哈氏,忙凑过去轻声询问。
万琉哈氏悄悄打探,见没人关注,才用帕子捂着嘴,轻声说到:“太皇太后来了。”
太皇太后!
这佛爷居然亲自到了坤宁宫。自从康熙亲政后,太皇太后便愉快地在慈宁宫里养花弄草,拜佛听经,后宫中非大事绝不关心,就连宫妃们的请安都叫停,除了皇后和几个蒙古妃子,其余人见慈宁宫的大门都摸不到。
一年到头云珠也只在大节日里见过几次。
这次,为了钮祜禄皇后的丧事,太皇太后居然亲至坤宁宫,这事情谁都没有想到,毕竟,太皇太后比钮祜禄皇后长了两辈,按理是不需要给钮祜禄皇后送行的。
然而,她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此事必不简单,想到这,云珠也忙敛气静声,再不言语。
坤宁宫里,太皇太后已经哭过一遭钮祜禄皇后了,被康熙反复劝说才止住眼泪。
康熙挽起袖子,在温水里将帕子浸湿,亲手服侍太皇太后梳洗:“太皇太后您体恤小辈,可惜钮祜禄氏是个没福的,若您为了这事难受伤了身子,这便是我们的不孝了。”
“玄烨。”太皇太后苍老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康熙,叫了一个久未被人称呼的名字。
悲痛和后悔充满康熙心中,他依赖地看着太皇太后,想要寻求一些安慰。
却只看见太皇太后冷静的眼神:“钮祜禄氏正是青春,前些日子又出了些乱子,钮祜禄家未必心里便会服气。”
康熙一激灵,将那些儿女情长抛之脑后。
他同样冷静:“皇祖母您的意思是?”
“现如今三藩未平,吴三桂还在外猖獗,为了大清江山的稳定,必须要稳住勋贵,万不能出现人心不稳的情况,钮祜禄家还有不少好女子,就算你不喜欢钮祜禄一族,其他勋贵家的贵女也不少。”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杀伐决断。
太皇太后的言下之意,便是再许给勋贵一个皇后之位,她的意思,康熙已经明白了,但他内心是抗拒的,对于再立一个勋贵皇后,他打心里的不乐意。
这不是勋贵家的女子好或者不好,这些家族的女子,没有特别拿不出手的。然而,康熙实在受够了被勋贵掣肘的日子,南书房是他收回皇权的第一步,在他的计划里,未来权利将一步步全收回到皇帝手中,那些勋贵再不能凭着祖上的功绩拿捏他。
太皇太后不知康熙心中所想,的语气愈发严厉:“所以,你还存着将佟佳氏立为皇后的心思。”
“不。”康熙颓然否认,饶是他再偏心,也看出了这个表妹难当大用,更何况钮祜禄皇后小产的内情虽然被他压住了,但钮祜禄氏未必没听到只言片语,若再抬举佟佳氏,勋贵们那关便过不去。
康熙握着拳,不愿妥协:“朕身为一国之主,婚事都要贡献出来讨好勋贵,岂非笑话。”
“那,你可有心仪人选。”太皇太后耷拉着眼,想起了大行的皇太极和顺治,杀意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