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至九月,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云族的精神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她甚至连永和宫都没有回,在寿安宫前扎好的帐篷里就地住了两个多月。
原本便弱柳扶风的云珠,身形更加瘦削,脸色白到透明,更有西子捧心之美感。
然而云珠的这般模样,却让夏荷忧心不已。
这两个多月,云珠每日里殚精竭虑,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生生在用自己的心血熬着,每每夏荷都恨自己笨嘴拙舌,不若春杏那般能言善道,能哄着云珠多用上几口饭。
“主子,前朝的大人们都这么说了,是不是咱们便可以回去了?”夏荷欣喜不已:“您也能找太医好好调养调养。”
云珠同样欣喜,她想了想,谨慎地说道:“我们去趟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回禀此事,请太皇太后的懿旨。”
至于调养之事,也确实要提上日程,这些日子下来,她明显感觉到了精力不济,等过了这段时日,必须要好生歇上一段日子。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得知钦天监的上奏,同样高兴不已,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太皇太后已经不习惯如此长时间的居住在帐篷之中。
于是,太皇太后率先点头,迈步回了慈宁宫中。
在太皇太后之后,其余各宫妃子也纷纷回宫,云珠也终于可以离开潮湿逼仄的寿安宫。
永和宫里,被留在永和宫的宫人们翘首以待。
见到从肩舆上下来的云珠时,众多宫人一拥而上,眼含热泪地迎接着云珠。
云珠笑着受了他们的礼,在诸人的簇拥下回了宫中。
走进熟悉的宫室,望着熟悉的摆件,云珠紧绷的精神终于舒缓下来。她斜斜靠在罗汉榻上,召来了一个叫秋菊的宫女,这是春杏走后云珠从二等宫女里新提拔起来的,行事是个稳重的,这次云珠带着夏荷和小欢子小季子去了寿安宫,这两个多月近三个月的时间,便是让秋菊留在永和宫中守着家门。
“主子吉祥。”秋菊对着云珠福下身子,深深地行了个礼。
云珠示意秋菊起身,慢慢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永和宫中也发生什么事情?”
秋菊四平八稳:“主子,宫中无事,不过昨日里奴婢收到宫外乌雅家送来的信件,尚未来得及给您送去。”
云珠神情凝重地将秋菊手中的信接过,迫不及待地撕开,这些日子里诸事繁杂,小欢子有些日子没有出宫了,这封信也不知道乌雅家找了多少人才递进来。
然而,能让乌雅家找这么多人,就为了将这封信递进来,也足见事情的重要了。
撕开信封,云珠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跳过例行的问安之后,一行字跃入眼帘。
“啊!”云珠短促地惊呼一声,手中信件随之跌落,云珠自己则是软软地沿着罗汉榻的靠枕滑下。
“主子!”云珠突然的晕厥,让永和宫人慌了手脚,小季子拿着腰牌飞快地往太医院跑去,夏荷秋菊七手八脚将云珠扶着躺下,也不敢多做些什么动作,手足无措地站在罗汉床前。
小欢子眼珠一转,也拿着腰牌出了宫去,和小季子往太医院跑不同,小欢子奔跑的方向是乾清宫。
乾清宫里,康熙已经带着太子回了殿中,太子见到熟悉的屋子,开心地跑来跑去,康熙则含笑看着,尽显天家父子情深。
梁九功听了小欢子报信,走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此等情景,他犹豫了一下,止住了即将说出的话,反而像个木桩子一样,站了半天,直到太子玩累了,被乳母抱下去,这才上前,将乌雅贵人昏厥的消息上奏。
康熙似笑非笑的看了梁九功一眼,却也没有责备什么,只径直往永和宫前去。
梁九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紧跟上。
随着云珠在后宫势大,太医院愈发不敢糊弄于她,小季子刚到太医院,院正听说永和宫召唤后,迅速带着药童,背着药箱往永和宫赶去。
等康熙到的时候,太医院院正已经在永和宫中把脉了。
“情况如何?”康熙急忙问道。
这突然的问话将院正吓了一跳,眼角余光瞥见明黄色衣角,忙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这永和宫贵人真真不可小觑,才昏倒多长时间,万岁爷便赶了过来,院正心里嘀咕着,好在,刚刚把出的脉象,并非坏事。
院正忙跪了下来,向康熙回禀云珠的脉象。
康熙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望着云珠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第96章 德嫔
“不,快跑。”云珠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永和宫中却是喜气洋洋。
见着云珠惊恐的模样,康熙三两步走到罗汉榻前,伸手按照云珠的肩,瘦削的脸上带着疲惫神色,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喜意:“慢点慢点,别伤了孩子。”
“孩子?”云珠喃喃自语。
“是的,孩子。”康熙重重点头,眼中闪着云珠看不懂的光:“太医说你又有了身子!”
“天佑大清,天佑大清啊!”
康熙内心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住,京师大震,在世人眼中便是皇帝失德,尽管康熙迅速地颁布了罪己诏,并且前往天坛祭天,但这依然损了皇族的名声。此次云珠有孕,这个好消息多多少少能冲淡前些日子的阴霾,甚至可以说这向天下证明了,天未厌弃爱新觉罗氏,特给爱新觉罗赐福。
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
云珠怔忡地摸着肚子,迟疑着:“可,可是...”未竟之语却是不好再说下去了,这两个多月里,云珠的月事都来了,虽说时间不准,量也不大,但云珠一直以为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这等特殊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一直没召太医看诊。
这又怎么会有孩子呢?
云珠没说,康熙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毕竟夏荷和院正的对话,康熙也都听见了,他康熙虽然怜爱地将云珠散落的鬓发挽至耳后,亲昵地责备:“且还说呢,太医说你前些日子心神损耗太过,这才导致身子不爽,朕的孩儿都快三个月了才被发现,你都第二次做额娘了,怎么还这般不小心,以后可万不能如此。”
第二次做额娘,心中五味杂陈的云珠听着这话,终于从懵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起她昏倒前看到的信件,骤然握住康熙放在她脸侧的手:“万岁爷,臣妾求您,将胤禛接回宫来。”
“朕派人看过了,胤禛在乌雅家养的很好。”康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云珠的请求。
云珠听了这话,激动起来,她伸出手搂着康熙的腰:“万岁爷,臣妾求您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云珠眼角滑下,浸湿了康熙的衣裳。
若是其他人这般作态,康熙早已难以忍受拂袖而去,然而此时抱着他哭的伤心的是云珠,是很得他喜爱,并且刚立下大功的云珠,这让康熙犹豫一瞬,还是妥协,他抚摸着云珠背上的秀发,长叹出声:“乌雅氏,不是我不愿意将胤禛接回来,实在是清宫中养不活孩子啊!”
云珠眼泪流得更急:“万岁爷,自大震以来,每每想到胤禛在宫外,臣妾心中总是心如刀割,这真真是在活活惋臣妾的心,求您将他接回宫中,让臣妾看顾着。”
康熙将云珠轻轻放在枕头上,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乌雅氏,你是个懂事的。”
说完,便带着梁九功离开了永和宫,云珠看着康熙的背影,眼神灰败。
“主子。”在外间隐隐听见云珠和康熙争执的小欢子走了进来,跪下磕头:“主子,奴才这便去乌雅家瞧瞧,您便放心吧。”
别为了这件事和万岁爷争吵了。
这句话小欢子没说,但他眼中却全是这个意思。
云珠刚刚止住的眼泪,在听了小欢子这话后,又控制不住的滴了下来:“放心,放心,说得轻巧,为了护好胤禛,春杏命都搭上了,这让我如何放心!”
说完这话,云珠将帕子盖住脸,掩盖住满脸的悲伤。
这悲伤不仅是为母子分离而悲伤,也是为了春杏而悲伤。自从康熙十四年进宫以来,春杏便一直陪着她,朝夕相处三年下来,两人之间的感情极深。
云珠想尽办法让春杏提前出宫,也是想她有个好的归宿,没想到婚期将近,春杏人却没了,这实在让云珠痛苦不已。
“什么?”云珠这话说完,不止小欢子,夏荷和小季子也惊呼出声,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春杏姐姐不都要嫁人了吗?”
云珠不愿意回想刚见到这封信时如遭雷击的心情,她虚弱地将落在罗汉榻上的信件递出去:“刚收到的信里写着呢。”
勉强识字的几人接过信件,慌慌忙忙地看下去,却是如云珠所言。
在乌雅夫人想方设法地进来的信里,详细写着七月初九地震当日的情形。
春杏已经定了出嫁的日子,想着最后再伺候小主子几日,便当全了主仆情分,于是拿着针线在胤禛的屋里趁着天光绣着嫁妆。
正当春杏咬断绣线的时候,突然感觉强烈的晃动,屋檐上的灰尘簌簌直掉,这让春杏深感不妙,一把上前抱起胤禛便往外跑去,刚走到房间门口,整间屋子便倒了下来,春杏撑着最后的力气将胤禛递给了门外人的手上,自己却被屋子压住,出不来了。
当时一片慌乱,乌雅夫人软着腿接过胤禛,见他还是睡得香甜,赶紧使人给云珠送信报平安,等稍稍安顿好之后才知道,宫中贵主子嘱托她多多照顾的春杏,被压在了房子里面,没能救出来,这又赶紧写信送给云珠。
然而这时的云珠已经驻守在寿安宫,恨不得将一个人当八个人使唤,小欢子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没能出宫拿信,等这封信辗转到云珠手上时候,春杏的七七都已经过了。
轻轻地啜泣传来,云珠撤下帕子,见着夏荷通红的眼眶:“主子恕罪,奴婢想着春杏姐姐,便心中难过,犯了忌讳。”
宫中规矩,无论受了多大委屈,心中多少难过,宫女都不能在主子眼前哭泣,夏荷这般模样,若赶上计较的主子,受些惩罚是少不了的,然而,在永和宫,云珠只再用帕子蒙住同样通红的眼眶,只当作不知:“我这一辈子都感念春杏的好,夏荷,你去开我钱匣子,包上写没做内务府标识的金银玉器,小欢子明日帮我跑一趟,将这些东西送到春杏父母手里。”
夏荷和小欢子忍着悲伤,也应了下来。
春杏的离开,让云珠更加想将胤禛从宫外接回来,她让永和宫小厨房的出资,每日里用莲子和梨子换着花样做各种食物,再送到乾清宫里。
于是乾清宫这些日子的点心,突然多了许多莲子羹、银耳莲子汤、冰糖炖雪梨等等,这让嗜甜的太子吃得脸都圆了一圈,对这乌雅母妃印象好了几分。
康熙刚开始接到云珠送来的甜点,只视作寻来,等到莲子、梨子换着花样吃了几天后,他终于明了云珠的言下之意。
这,这心思真够灵巧的。
康熙失笑,然而他还是不愿意胤禛回宫,清宫中夭折了多少皇子,直到胤褆送出宫去养着,等大了才接回宫中,这才真的立住了,现在胤禛的年龄还是太小,此时若是让他回宫,康熙实在担心这个儿子也熬不过去。
尽管不愿意让云珠失望,然而康熙骨子里还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帝王,他拿起勺子,舀了口莲子羹,感受着嘴里甜丝丝的滋味,大笔一挥,下了道圣旨:“晋封贵人乌雅氏为德嫔。”
这份旨意,石破惊天般,在后宫中掀起偌大波澜。
康熙后宫晋升向来有规矩,都是一批一批的妃嫔进行晋升,便如同康熙十六年的大封后宫,像云珠这般单独一个封嫔的,在康熙的后宫里闻所未闻,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这不知激起了多少人的嫉妒,拉了多少人的仇恨。
这可是实打实份位,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恩宠,更何况,这乌雅贵人,哦,不,现在要叫德嫔了,她竟然又有了身孕,真的是什么好事都让她一个人占全了。
然而当其他宫妃对着云珠嫉妒不已的时候,云珠却全然不似她们想象的那般春风得意。
接到康熙圣旨的那一瞬间,云珠便知道自己隐秘的心思被康熙看穿,而康熙的选择是用份位安抚,而不是允了她的所求,将胤禛接回宫中,这让云珠很是挫败。
康熙郎心如铁,云珠再次断了希望。
从这一日开始,云珠开始夜夜不得安眠,每每睡着的时候,便总能在梦中听见孩童的啼哭之声,在大声喊着:“额娘。”
然而当云珠大声回应的时候,又会突然从梦中醒来,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寝殿。
睡眠不稳,一日两日尚且还好,时间长了,总会让人精神不济,更别说云珠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让云珠更加难受。
等到康熙忙完这一阵事情,再次走到永和宫时,便被云珠的样子吓了一跳。
只见云珠丝毫不见丰腴,甚至看着更加消瘦,更重要的是,云珠此时的神色实在憔悴,和怀胤禛的状态截然不同,怀着胤禛的时候,云珠身上的肉也没长多少,但她气色极好,全不似如今的苍白模样。
“太医,宣太医。”康熙一脚踹在椅子上,将黄梨木雕花圆椅踹翻,愤怒喊着。
云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守在永和宫的太医听到天子愤怒的宣召,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这胎,云珠还是钦点了刘太医负责。
见到刘太医,康熙压抑着怒火,冷冷问道:“朕将德嫔和小阿哥交给你们照料,这便是你们照料的结果?”
面对着康熙的怒火,冷汗从刘太医额头上滴下,他斟酌着向康熙回禀:“禀万岁爷,德嫔娘娘这是心思郁结才会如此,若娘娘不放宽心胸,臣开多少药也没有用。”
康熙皱着眉思索着,他没想到云珠心里还没放下这个念头。
“而且,”刘太医见觑着康熙的神色,心一狠干脆说道:“娘娘如此郁结于心,不但对娘娘身子有碍,很容易也会伤了腹中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