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水就一直抱着她,哼着儿歌,直到两只手臂僵硬到无法伸展依旧不敢松手,那一年的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不知为何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一边安抚着师叔的情绪,一边学着她的样子把小小的婴儿抱到自己怀中,孩子咯咯笑了,忽然睁开眼睛眨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手不停的抓她的头发。
她也在看着怀中的婴儿,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呀,长大以后也一定会成为标志的美人吧?也不知道会有那家的公子少爷,败在她手里,沉沦深陷。
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只是历经这次生产,云秋水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施展剑法、术法都格外吃力,她一早就有心将论剑峰主的位置让给门内更加优秀的弟子继承,但是这一次掌门却出乎预料的拒绝了,从此她就一个人带着女儿,单独住在论剑峰。
从那以后,云潇成为她最挂心的病人,从咿呀学语,到亭亭玉立,虽然喊她师姐,却有种长姐如母的微妙。
但她一直都清楚云潇出生时候的危险症状并非痊愈,而是被那块神秘的红玉强行压了下去,一直以来,她也在费尽心机的试图找到更好的方法,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一无所获。
直到前不久她才得知那块红玉是来自一海之隔的飞垣,甚至是皇家的至宝“沉月”!她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云潇身上困扰多年的反常根本不是病,而是源自她的真实身份,浮世屿神鸟一族的血契束缚!
难怪明明有着论剑峰大峰主的实力,云秋水却没有让女儿入门修行,而是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教她读书识字,教她诗词歌赋,任由她在昆仑山调皮,闹得几位师叔大呼头疼,却唯独不肯教剑术。
难怪闲暇之时每每提到女儿,云秋水的神情总是有挥之不去的阴霾,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云潇能平安长大,若是能嫁个好男人,有个幸福完整的小家庭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话在当时听起来,无非是一个平凡母亲对女儿最朴实无华的心愿罢了,如今想来,那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她根本就不知道女儿身上的隐患会在哪一天如火山般突然爆发,而她也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改变,只能用最愚蠢、最无奈的方法,祈祷着上苍庇佑,让这一天晚一点、再晚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到来。
时间的洪流呼啸而来,谁又能料到,上苍慈悲的让这一天无限推迟,云潇却意外的在异国他乡,被一个始料未及的人残忍的杀害。
唐红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萧千夜,蓦然闪过许久之前的某些画面——正是这个一海之隔的男孩到来,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原以为那只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毕竟这个岁数的娃娃,哪能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情?况且云潇本就是个活波开朗的小姑娘,门内那些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没几个不被她捉弄调戏过,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男孩子会改变云潇的一生,甚至从他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属于云潇自己的星位就彻底消失了。
她似乎只是为了这个人,心甘情愿的成为他的一部分,那样彻底、毫不保留,甚至不求回报的爱着他。
可这个男孩子,怀揣着一分野心,终于还是在十八岁那年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她,换成任何人都应该感到气愤和不值才对,只有她,只有那个傻姑娘,在痴痴等了八年无果之后,主动远赴千里,就是为了能再见一眼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像悲剧的帷幕,一旦掀开,就再也不会停止。
一想起这些事情,唐红袖还是没忍住眼里噗噗直落的泪水,但她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问的东西太多太多,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忍着喉间的酸楚不停抹眼泪,天澈赶忙上前安抚着,转移话题问道:“师父的伤好些了吗?难得他这时候及时赶回来,眼下还有好多麻烦等着我们解决呢!师姐先别伤心了,阿潇不会有事的。”
他自己说着安慰人的话,反而语气有几分哽咽起来,唐红袖这才止住情绪,回道:“掌门才服了药,青丘师父正在帮他一起运气调息,你们先别进去打扰,在外头等一会吧,正好几位师叔也在呢。”
话音未落,白厉道人的声音就在耳边荡起,三人立刻镇定下来,一起往御药堂走去。
第六百二十三章:白厉
一踏入,白厉长袖重挥击出一道劲风,直接将三人身后的门关上,此时的掌门师父和青丘还在后方调息养伤,屋子里除了两位大峰主白厉和紫宸,还有不少多年未曾见过的各位师叔师伯们,各自带着门下的几位大弟子,一屋二三十人,在同一刻警觉的抬起眼睛心照不宣的看向他。
白厉的目光尤其锋芒,宛如一柄利剑看得他背脊发凉。
不同于掌门师父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喜欢游历四海,性情随意,不拘小节,虽说正式收在门下的亲传弟子只有三人,但游历途中也会兴致突来的随手给偶遇的有缘人传授一招半式,与之相反,同样师承一脉的白厉道长则是一直严于律己,他这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亲自坐镇昆仑山,带着众弟子斩妖除魔,更是被尊为四峰主之首,门下弟子比其他三人加起来还要多。
他年少在昆仑山之时,除了掌门师父会亲自指点,这个人也曾多次在习剑坪和他比试,带着三分指导和七分试探,他的剑式更加凛冽,比起师父,更带上了一抹锋芒,每次都让他手臂发麻,好几天都无法恢复。
白厉门下的大弟子是舒远,二弟子则是连震,在几次弟子试炼中败北之后,作为师父的白厉就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但萧千夜很清楚,这个人,并不喜欢自己。
他还在飞垣的时候,哪怕两个主讲师的舅舅都曾刻意冷遇过自己,但出身权贵之家,他还是会非常认真的去军机八殿和法修八堂听课,但来到一海之隔的异国他乡之后,他从一开始就有非常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来昆仑山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到飞垣,所以除了剑术的学习,剩下的术法、阵法甚至是门内的讲经授业都直接旷课,这也屡次挑起了几位师叔的不满,好在那时候有云潇陪着,小姑娘笑嘻嘻的撒着娇,让那些板着脸的长辈们也无可奈何的睁只眼闭只眼,咬咬牙就算了。
其实那些旷课的时间也并不是全部用来学习了,他也确实在鬼使神差之下被云潇拉着,然后让昆仑山内的栖枝鸟带着两人到处偷偷溜出去玩耍。
这种时候脑子里忽然想起那些年的过往,萧千夜却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一个格外清醒的梦,分明知道那是梦,然而却始终无法醒来,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冷哼,强行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白厉看着他,毫不掩饰内心对这个人的芥蒂,直言问道:“上次你执意脱离昆仑,连掌门都劝不动你回头,既然如此,你现在回来又是何意?”
他默默抬起头,不回避满屋或警觉、或不屑的目光,只是轻握着古尘的手不经意的用力抓住刀柄,短短一个刹那,萧千夜的脑子里闪过千万个念头,他是罪人,是飞垣发布全境通缉的凶手,是给师门带来幻魃之灾的罪魁祸首,他好不容易才以背叛者的身份脱离昆仑,不再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师父蒙羞,可偏偏师父给了他回头的机会,但却又没有留给他拒绝的余地。
一想起这些事情,萧千夜的手情不自禁的从古尘挪动到沥空剑上,师父留下的封印早就消失了,按照约定,他应该一早就回来认错,可直到如今,内心深处仍在抗拒,他还没有解决飞垣的危机,还没有摆脱上天界的阴影,就连那只寻仇报复的黑蛟,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时候回来,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让之前所有狠心放弃的东西付之东流?
陡然间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他脱口喃喃也不为自己辩解:“我此次是和蚩王意外遇见被他带回,到了无言谷才得知昆仑被一伙蛟龙围困,这才上来看看。”
“哦?”白厉意外的看着他,半晌无语,反倒是唐红袖尴尬的瘪瘪嘴,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给他两耳光——都这种节骨眼上了怎么说话还这么坦诚!反正人都已经到了昆仑山,管他到底是偶然路过还是特意折返,随便说几句好听的糊弄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要这么直言不讳,岂不是又要惹诸位师叔师伯们不快?
果不其然,鸦雀无声的御药堂顿时就有人交头接耳的嘀咕了几句,他是掌门最器重的徒弟,一贯喜欢云游四海的掌门为了他曾在昆仑山破天荒的整整呆了三年没有下山,那样的倾囊相授毫不保留,他也是那一批弟子中最早得到剑灵的人,原以为将来是可以继承掌门衣钵,守护昆仑一派,可这家伙,不仅学了几年就一去不复返,甚至在师门遭遇如此强敌之际,也仅仅只是路过才回来看上一眼?
简直不像样!
白厉悠然看着他,也在细细斟酌着那短短一句话里面暗藏的深意,笑道:“蚩王……你说人是无言谷主吧?他是上天界的蚩王,又是怎么和你意外遇见的?”
“因为一些私事,原本是要去上天界的,然后被他拦了下来,带回了无言谷,也是他告诉我昆仑山最近被蛟龙侵犯之事。”并不想多做解释,甚至没有去找借口隐瞒,萧千夜只是保持着生疏和冷漠,想让自己和曾经的师门更加泾渭分明,白厉的目光复杂变幻,虽在记忆中这个人就一贯有些不合群,但像今天这样好似陌生人的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立刻面容一沉,向他身后望过去,又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很明显听出了白厉语气中的一语双关,萧千夜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点头不语。
白厉和对面的紫宸默默互换了一眼神色,又微微蹙起眉头,半晌才叹了口气,没有去追问他身上共存那个人的情况,而是担心不已的道:“你师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这个他最不愿意回忆,却又始终无法逃避的问题,萧千夜脸色一变,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面对屋子里众人焦灼的目光,天澈也是惊了一下,本想站出来帮他解围,白厉眼锋一闪,示意天澈不要多言,又重新正视沉默的人,毫不客气的道:“云潇是跟着你走的,才走了多久时间?上次回来搞的一身全是伤,这次、这次……”
说起这个被众人宠着的小姑娘,即使是素来严厉的白厉脸上也涌现出抑制不住的心疼,手指敲击着座椅,有些茫然地喃喃:“她虽然活泼好动又不守规矩,但性格开朗不至于得罪人,怎么好端端的招惹了那么凶残的对象,对她痛下杀手?莫不是你这些年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得罪了人,才连累了她吧?”
“师叔……”天澈想插嘴不让他继续多问,却被唐红袖小心拉住,暗暗指了指萧千夜,摇头。
他张了张口,将一瞬间在脑子里产生的空白强行散去,对着各位长辈深深的鞠躬致歉:“阿潇确实是被我牵连才会被人杀害,眼下她已经恢复,凤九卿在照顾她。”
白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神情,他脸上神色在数秒之内剧烈的变化,似乎已经是被相同的伤痛刺激过了无数次,但很快,他的眼里除去哀痛和惭愧,更多的则是一种出人意料的坚忍。
白厉微微动容,垂下眼睛等待回答的时候,自己的身子反而僵硬起来,他下意识的转动手腕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忍不住叹了口气——关于云潇的事情,他其实一早就已经从掌门和紫宸那里得知,掌门甚至为此亲自走了一趟飞垣,也在那片浩瀚的荒漠之中找寻许久无果,但这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演变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不清楚,也无法猜测。
掌门回来的时候,除去担心依然下落不明的云潇,对这个曾经悉心相待的徒弟,也是深深的惦念。
据说他在荒漠上日复一日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找着人,飞垣的帝王也暗中调派了几只军队过来协助帮忙,但进度依然极为缓慢。
在得知萧千夜回来的那一刻,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半年前一切的真相,但真的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那些过往沉重如山,让他只是随口一问都感到胸口堵塞,呼吸困难。
许久,白厉罕见的揉了揉眼睛,眉眼终于松懈了下来,叹道:“哎……罢了,她没事就好,那时候你师父从荒漠回来,说是远远的看见你像个丢了魂的行尸走肉,他怕让你分心难过,也就没有现身打招呼。”
“师父……去过荒漠?”萧千夜一惊,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他记不太清,但是一次也没有感觉到师父的气息出现在附近!
他轻抚着剑灵,应该是在他拔剑的那一刻,上面依附的一魂一魄险些消散的时候师父就知道阿潇出了事,甚至不远千里的帮他一起找寻过!
白厉见他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不知道在发着什么呆,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不再刚才的事情上多说什么,又道:“前几日进犯的那只黑色蛟龙,指名道姓的说要找她算账,她和那些家伙之间又是有什么恩怨?”
萧千夜凛然神色,不敢隐瞒,一一将浮世屿和墟海之事如实相告,而白厉的脸色也从最初的平定一点点凝重,到最后甚至倒吸一口寒气,不可置信的紧握住剑柄,欲言又止。
第六百二十四章:姜清
听完他的话,众人互换了一眼神色,皆是无奈的摇着头——原本这样积怨千年的误会就已经非常复杂,眼下又掺杂了这么多性命,只怕是怨上加怨、仇上添仇,再难和解了。
忽然,姜清的声音从后堂传来,让他和天澈一同进去。
后堂的四角点着药熏,在青丘真人灵力的作用下,烟雾如同小溪漂浮在空中,缠绕着师父的躯体,知道这是昆仑独有的疗伤之法,两人在踏入的一瞬间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但烟雾还是被他们轻微动作带起的风吹晃了一下,而姜清也在这一瞬抬手捂住嘴,将喉间翻涌而起的血腥咽了回去,青丘在一旁小心控制着烟雾,这才对他们招了招手,低道:“行了,不必如此拘谨。”
萧千夜隔着几步的距离,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记忆里,虽然师父一直都是个白发老者的形象,但其实单看容貌,他是无法准确判断师父到底多大年纪了,但是今天,师父静坐在床榻上,除去眉目之间显而易见的疲倦,真的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皱纹从眼角蔓延来开,那样宛若天人的掌门,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垂垂老矣的姿态。
这一刻他心底澄澈如镜,终于意识到一个这么多年被他莫名忽视的问题——师父只是个普通人。
有种深刻的惭愧从心底油然而起,让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师父的眼睛。
一时间,萧千夜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人,可是他不说话,姜清也就沉默不语,天澈在旁边尴尬的推了推,低道:“发什么呆啊,礼貌呢?”
即使气氛极为尴尬,姜清还是一直沉的住气,天澈又推了他一把,暗暗使着眼色,萧千夜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双眼睛盯着地板枯涩无光,好半天才在心底深吸一口气,拱手:“师父。”
姜清被他拘束又别扭的动作逗笑,接道:“呵……难为你还肯喊我一声师父,怎么不像上次那样,直接喊掌门了?”
萧千夜脸颊微红,又听青丘真人在旁边冷嘲了一声:“他是怕挨骂才‘勉为其难’喊你一声师父吧?毕竟少阁主出身权贵,这世上敢当面骂他的人,应该是不多的。”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危险四伏之际,师父和师叔还能如此随意的拿他开玩笑,但这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调侃下来,他倒是感觉肩头的负担轻了不少,终于能认真抬起头直视师父,姜清原想站起来,才一步从踩到地面,立刻全身筋骨爆发出“咔嚓”的恐怖声响,又让他不得不吐了口气颓然坐下,摆摆手叹息:“真的是老了,这腰腿怕是要歇个一年半载才能痊愈了。”
“知道就好,一把年纪冲出去和一条沾染着魔气的恶龙搏斗,真以为自己有几条命?”青丘虽然嘴里是毫不客气的斥责,但也已经在说话的同时上前帮着重新调息,又担心的扫了两人一眼,接道,“伤势倒也不是特别的严重,主要是那种来历不明的魔气太危险了,要不是你师父及时铺开诛邪剑阵,恐怕整个昆仑山都要被其污染,再要是像上次那般引动周围魑魅魍魉共鸣,又是一场大灾。”
他赶紧走上前,一手搭在师父肩上认真的感受着,果不其然是和东济岛如出一辙的气息,连忙说道:“这股魔气,应该是源自一万五千年前被上天界诛杀的破军煞星,上次上天界混战过后夜王伤势沉重,是他企图利用魔神之力恢复受损的神魂,这才利用那伙蛟龙到处惹事,好在被弟子和阿潇意外撞见,才阻止了破军煞星复生,但是他们应该已经从中获利,今非昔比了。”
姜清听他这么说了,再回忆起和自己在高空搏斗的那条黑龙,冷哼道:“难怪下手如此凶残,黑蛟来过两次,看体型不是同一种类,第一次还只是潜入试探,告诉天澈你师妹出了事,似乎是想蛊惑他为之所用,但是这第二次来势汹汹,直接破坏上层法术结界硬闯进来,他身上带着强悍的魔气,不仅出招狠毒,还能侵蚀理智,眼下他应该还藏在昆仑的某处伺机而动,我已经让紫宸多加推算,谅他也躲不了太久了。”
“师父放心,弟子一定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的。”萧千夜郑重的点头,但他语调里严厉的杀气却让姜清莫名蹙了一下眉,忽然问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现在我有伤在身力不从心,昆仑山外围结界也需要你几位师叔携手维持,大多数弟子面对几只进犯的蛟龙还能对付,但是一不小心就会沾染魔气,眼下我也不让他们出手了,这几日就辛苦你了。”
“师父客气了,这本来就是弟子应该做的。”萧千夜点点头,想起之前在正阳宫感受过的那束视线,知道那家伙必是利用蛟龙族独有的潜行之术躲着,顿时心烦意乱。
“你师妹……”忽然,姜清压低声音,看到眼前原本平静的弟子在听到这三个字的同时陡然发出了一阵颤栗,应该是已经听到了前堂的那些话,姜清喝了口清水,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可避免的护短,又见他身上一次比一次浓重的压抑,掌门蓦然叹息,许久才主动问道:“飞垣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明戚和卓凡的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原想去把他们接过来散散心,不料昆仑自己先遭逢了袭击,此事也只能暂且搁下了。”
提及这两个熟悉的名字,萧千夜无意识的将手紧握,再想起长老院伙同厉桑、袁成济杀害阿雪和郡主之事,自己也是用力咬住嘴唇,全身在止不住的剧烈颤抖。
姜清一眼就看出来弟子身上隐忍的暴怒,像危险的火山,随时都要喷涌而出,但他只是稍稍抬手示意他过来,又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道:“哎……偷袭昆仑的那只黑蛟说是找潇儿寻仇,我看他们和你之间,也是剪不断理还乱吧?仇恨越积越深,只会让越来越多无辜之人卷入其中啊。”
“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还是没忍住在师父面前暴跳如雷,萧千夜额上的青筋也在这一瞬暴起,“师父有所不知,他们是被龙神的双神心魔蛊惑,眼下早就魔心深种没救了,要不是他们步步紧逼,又是贩卖毒品,又是侵占流岛,甚至引破军之力为自己所用,若非如此,阿潇不会动手杀了四长老和六长老,眼下还敢信誓旦旦的叫嚣着寻仇,真是不知好歹,自寻死路!”
“你看看,我就说了一句,你就这么生气。”姜清平淡的看着他,见他抿抿嘴,好像把无数怒火强行咽了下去才继续说道,“师父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管你们这群小辈的恩怨,但是师父还是要提醒你,潇儿的性子为师这么多年看在眼里,也知道她不是好杀戮之辈,现在几番被挑衅到恨不得将对手处之而后快,杀戮之心太重就会丧失理智,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才好。”
萧千夜被一语惊醒,这句话戳中他心中最深的隐痛,让他的脸色又一瞬恢复成苍白而疲惫的状态,像个无助的孩子在自己从小就敬仰的师父面前跪了下去,姜清被他微微惊住,来不及出手搀扶就听见对方隐忍着说不清的痛苦,低声哽咽起来:“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只心魔、那只心魔他把自己的龙血混入了阿潇复生的火种中,现在连上天界都没有办法分离出来!我知道那家伙一直很觊觎浮世屿皇鸟的火焰,也知道他想蛊惑阿潇获得那份力量,可我根本找不到他,根本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阴魂不散的冒出来……”
“千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贯骄傲的师弟在师父面前哭泣,天澈微微动容,又觉得喉间一片酸楚,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这样一个人,独自面对上天界带来的碎裂之灾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却在提及云潇的瞬间情绪失控。
这么多年的相处,天澈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师弟是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这样脆弱的自己,只有在师父面前,才能卸下一切防备之心,仿佛是想要得到父亲的帮助那样,一直死死捏着衣角,手不知不觉地加力绝不肯松开。
“我真的好害怕那样的事情会重演,真的好害怕再失去她。”他紧抓着师父的衣角,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这么长时间无人倾诉的艰难困苦在一瞬间山洪爆发,身子不停颤抖,姜清叹着气,稍稍用力想把他扶起来,但受伤的手臂使不上劲,只能看了看天澈示意他帮忙,又道:“别担心,潇儿从来都不是会轻易认输的姑娘,你要相信她,若是连你都丧失理智,她又该依靠谁呢?”
他没有回话,倏然觉得一只轻柔温和的手按住脑袋晃了一晃,姜清低声安慰:“行了,你得冷静下来,难得回来一次,总不能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要做师父的先哄你吧?不像话。”
“就是,快起来吧。”天澈赶忙搭话,这才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别在这影响师父休息了,你先跟我来,趁着这会还算风平浪静,我也好跟你说说最近的事,加强警备才行。”
他深深的鞠躬,瞥见师父脸上风轻云淡的笑意,又被天澈架着直接拖出了御药堂。
第六百二十五章:物是人非
天澈拉着他,想了想鹿吾山前广场上人山人海的伤患,索性拐了个弯从后山沿着小径往下走,边走边瞄了一眼身边心神不宁的师弟,笑道:“你也不想走一步就被人抓着问一次阿潇去哪了吧?不过大家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想挑你的痛处,只是真的很担心她,她很少离开昆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免会忍不住关心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是跟着我走的,是我没照顾好她,大家责怪我也是应该的。”萧千夜抬起头,下意识的回话,这才看清自己正在走一条下山的路,不禁有些疑惑,天澈摆摆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我也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稍微休息一下,这次闯进来的蛟龙有三十多只,个个凶神恶煞的,我追着其中一条跑了十几座大雪峰,他要是再绕个几圈,我怕是要从剑灵上体力不支摔下去了,呵呵。”
萧千夜看着他,一点也不奇怪,淡淡接话:“你体力一直都不好……灵音族,原本也不是擅长体能的种族。”
“追了十几座山,你还嫌弃我体力差?”天澈笑吟吟推了他一把,捏了捏他的胳膊,啧啧舌,“那是比不了你,这一身健硕的肌肉,平时没少训练吧。”
他也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回飞垣之后虽然很快就在皇太子的暗中扶持下接任了军阁的位置,但是在体能、力量以及速度上的训练比起昆仑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旅的生涯不比天高云淡的雪峰之巅,环境更加恶劣复杂,他身为一个在海外求学归来却力排众议坐上统帅之位的人,为了防止一直对他颇有不满的禁军总督高成川挑刺,必须比寻常的战士更加刻苦。
想起那些枯燥又辛苦的日子,他只觉得心底深深的怀念,最终轻叹了一声,答道:“我都一年多没好好训练过了,换成我现在去追一条蛟龙十几座山,肯定早就从剑灵上摔下来了。”
天澈和他并肩走着,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微笑,一年多了,那时候在北岸城,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的军阁之主,而如今失去所有的权势地位,沦为全境通缉犯,师弟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思索,能猜测的结论也是一个比一个恐怖,他也曾从旁敲击,试图从师父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然而师父每次都只是笑笑,眼里除了信任,只剩担心。
他应该和师父一样相信这个人吗?又或者干脆就当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算了,毕竟自己和这个师弟之间那些根深蒂固的芥蒂从当年初遇就一直萦绕不散,虽然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不会主动谈起,但也还是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冷漠而疏远,小时候叶家兄妹经常过来昆仑山拜访,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有他找了无数个借口几乎从不和他们一起溜出去玩,有时候远远看着他们四人,他也会有些小小的羡慕,可是再一看见师弟那张和灭族仇人如出一辙的脸,就会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浇落,浇灭了所有的热情,让他本能的远离这个人。
一直到北岸城事变,他和萧千夜之间依然是剑拔弩张,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他,还能有并肩闲谈的这一刻。
这样的感觉如此奇妙,若是真的对他一点也不怨恨,那似乎也只是自欺欺人,可当看见他这么疲倦无助的在师父面前哭泣落泪,他又是心中一阵酸疼,情不自禁的就想伸出手去帮助他渡过难关。
天澈自嘲的叹着气,暗自感慨——灵音族果然是天性柔弱的种族,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师弟身上,那是万万不可能有和解的这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