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坐上飞垣的顶点,才真的身临其境的感受到父皇不露声色的手段是多么的高明,一方面不让他染指军权,堵住朝中悠悠众口,一方面以学习为由直接让他协管墨阁,熟悉法规和制度,同时视若无睹的放纵他培植自己的羽翼,先后将公孙晏、萧千夜收入麾下,像一只微小的蝴蝶不经意的扇动翅膀,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天迎来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
二皇子明烨谋反失败之后被他直接斩杀在万罗殿,第二天消息传遍朝野,那时候已经移居佑荣宫的宜太妃一夜白头,但她没有为自己的儿子做任何辩解,也没有找借口来求情,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直到她因连带之罪被罢黜了身份打入冷宫,一生隐忍的女人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只有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眼里微微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哀伤。
“若有机会扳倒你,母妃也能重获自由吧?”永乐王的眼中掠过了一抹阴骛的神色,但立刻就从虚假的幻想里回过神来,苦笑,“可惜我也要步二哥的后尘了,母妃……母妃又会被她不争气的儿子们连累。”
明溪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却威严,出乎意料的回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你既然去看过她,那就该清楚我并未有意为难过她,冷宫清静,对宜太妃而言,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一派胡言!”永乐王暴怒的瞪着他,抱着碧悠的手臂因愤怒而剧烈的颤抖,“她本来可以在儿孙身边颐养天年,现在被你囚禁在冷宫,你竟然、竟然说这是福气?”
明溪的神情阴晴不定,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眸道:“在我看来,在碎裂之灾爆发的时候,能留在帝都城内的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包括你也一样,四弟应该知道前几年发生的事情吧,但你知道四大境伤亡的数字吗?知道那一天千机宫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吗?知道雪原的决战有多艰难、又有多少异族奋不顾身的站出来,去保护这个一直欺压他们的国家吗?”
永乐王看着兄长,忽然觉得他的金色的双瞳变得有如黑洞般深沉,让他感到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气,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怒火都压回了胸臆,明溪抬起手指轻而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咚咚咚”的声音宛如晨钟暮鼓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的心间,低道:“东冥最后报上来的死伤人数超过四百万,这还不包括后期被温柔乡摧残染上毒 品的病人,阳川唯一的水源不谙江因此干涸,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才从六樗山修了运河重新恢复,伽罗、羽都的破坏集中在禁地深处,至今我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异族因此遇难,那个时候帝都又是什么情况呢?大概是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吧。”
“从北岸城那场海啸开始,到雪原决战的终结,这期间大约度过了两年的时间,除了上天界,几乎所有的麻烦都来自帝都城,前有高成川,后有二弟明烨,还有一而再再而三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群臣,一直到碎裂结束,帝都城的大多数人仍对真相一无所知,满朝文武都在对我施压,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做好了放弃飞垣的准备,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回归上天界,所有的质疑我都没有回应,因为我没有退路,反正失败了所有人都要死,我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去处理这些内斗。”
他顿了顿,脸上有哀伤,更多的是坚定,忽然抬眼朝着云潇的方向温柔的望过来,莫名勾起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四弟可知道被你扔到井里的这个女人是谁?”
永乐王心里微微一紧,嘴角边浮起一丝无奈:“呵……我要是早一点认出她,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她丢到井里自找麻烦。”
明溪静静看着他,抬手从云潇指向帝仲,指向公孙晏,再指向军阁众部和风魔的成员,仿佛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句话:“要是没有她,夜王之后的敌人就是冥王,你觉得飞垣有什么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从冥王手里活下来?可你竟然把她扔到井里?你能在帝都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无数枉死的百姓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你所厌烦的普通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明天?可你竟然毫不知足,还要联合外人继续贩毒!”
帝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愤怒,一时间心绪万千,连语速都不自禁的加快,最后将手指向他怀里的碧悠,低道:“这个女人是墟海的蛟龙族吧?你难道忘了叶雪和胧月是怎么死的?”
“皇兄不也养了一条蛟龙的王女?”永乐王紧张的抱着碧悠,眼神沉郁而凌厉,两人针锋相对的互望着,直到帝王冷笑出声,质问,“原来你以为我和龙吟是那种关系?”
“难道不是吗?”永乐王疑惑的反问,“当年墟海之人潜入帝都城杀害叶雪和胧月,引得天怒人怨成为全民公敌,可你不仅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还反常的答应了她的条件,墟海的土地干涸并不适合人类居住,连商路都贯通不起来,真的要收入疆域还得浪费军力去驻守,怎么算都是一件百弊无一利的交易,后来你还将她养在望月楼,现在还了她墟海的土地,还了她王女的身份,至于是不是藕断丝连,那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皇兄可从来没对女人这么好过,连皇后娘娘都没有享受过如此殊荣。”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身边所有人都默默笑了起来,公孙晏距离明溪最近,差点失态的笑出声,赶忙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站出来说道:“王爷有所不知,龙吟和萧阁主是旧识,之前也曾并肩作战对付过上天界,所以陛下才会法外开恩答应了龙吟的条件,之所以将她安排在望月楼,实在是当时飞垣对墟海蛟龙敌意太大,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得以为之,至于现在,那是因为她吞食了整座伏龙镇的温柔乡,染上了毒瘾不得不送回墟海医治,毕竟蛟龙原身百米多长,发起疯来没人按得住呀。”
永乐王愣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明溪沉声开口,打断他的思绪,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慢悠悠的看着他怀里的碧悠,玩味般的笑道:“所以四弟养了一条蛟龙,是为了学我?”
这句话让永乐王沉默的同时,也让碧悠剧烈的颤了一瞬,但她依然双目奕奕的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靠在他的怀里,仿佛依靠着全世界。
一直以来,他确实有一个件不愿意承认,却总是不由自主尝试去做的习惯,从小到大,眼前这个皇太子兄长就是他眼里不可逾越的高山,就好像传说中他们的先祖日月双神,散发着让他挪不开眼睛的绚烂光芒,想要靠近他,想要模仿他……甚至想要成为他。
那年在蓬莱仙岛游玩,他第一眼见到被囚禁在皇城高台上受尽屈辱的碧悠,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墟海那位叫“龙吟”的蛟龙族王女,那个女人也曾低声下气的放下身段只身来到天域城,跪在皇兄的面前恳求他答应自己的条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贯杀伐果断的天尊帝这次竟然松了口,他在一旁看似冷定的听着最后的决议,心底早就掀起了再也止不住的巨浪。
飞垣虽然有很多异族人,但蛟龙族无疑是特殊的,所以他高价买下了这个贩毒、侵略的死囚,将她带回了自己的王府,那确实是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特殊身体,体温虽然稍稍冰凉,但抚摸之下带着诱人的丝滑,会让人欲罢不能,加上姣好的容颜,很容易就能轻而易举的俘获男人的心,想起这么多年来皇兄那些反常的行为,他自以为是的觉得那个人肯定也只是被这样迷人的身体吸引,毕竟皇兄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真的如坊间传闻说的那般离谱,会喜欢男人?
然而……竟然会是这样的真相。
永乐王仰天长笑,明溪也没有理睬他,而是淡淡扫过帝仲,微笑道:“多谢萧阁主出手相助,若非有你,他们真的可以依赖潜行之术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刚才我已经让楼主腾出了空房间,也准备好了干净的热水和换洗的衣服,深夜天寒容易着凉,快带云姑娘去休息吧。”
帝仲显然也不想掺和人类的政斗,俯身抱起云潇,跟着角落里对他连使眼色的白小茶大步跟了过去。
第八百七十六章:试探
到了后半夜,云潇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轻轻推开窗子往外望了一眼,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之前舞会场的全景,墙院重新升起之后将三家酒楼也区分开,今晚被逮捕的人已经被带离,不过半天的时间,原本喧闹的后院变得冷冷清清,空气里弥漫着的朦胧光影也消失不见,清澈的月光倾泻在帝都城的砖瓦上,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庄严肃穆。
她呆呆的看着月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当年在昆仑之巅,娘也曾无数次的看着高空,似呢喃一般和她谈心,无论聊的是什么话题,到了最后她都会感慨的叹息,告诉她人心复杂,不可轻视。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贵族们,生活在安逸富饶的天域城,为何还要贪婪的赚取不义之财,让万千无辜百姓坠入毒 品的深渊?是因为碎裂之灾没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那些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家园的哀伤也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会在苦尽甘来之后,仍然不思进取的敛财夺权,只为了让自己原本就已经安逸的生活,锦上添花?
千夜冒着生命危险拯救的……是这群人?他背负了多少骂名,失去了多少东西,满身都是创伤才换回来的绝境逢生,竟然被这群人毫不珍惜的挥霍!?
想起这些,云潇只觉得这种锦上添花让她喉间作呕,干脆噼啪一声重重关上了窗子,一回头,帝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望着她气鼓鼓的脸颊,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你还敢来!”她一看见帝仲脑子就更加气的冒烟,抓起手边的茶壶用力照脸砸了过去,帝仲笑吟吟的歪头避过,随手抓着茶壶放回远处,拉过椅子悠闲的坐下来,慢悠悠的说道:“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一生气就砸东西?你可不是皇帝,他砸了东西能赔得起钱,你砸了东西……反正我没有钱,你得找千夜要去。”
“你干嘛把我带到舞会场去?”云潇黑着脸瞪向他,想起刚才那副一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帝仲皱了皱眉,奇怪的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谁给他的胆子把你扔到井里去的,我不把你带过去兴师问罪,难道要忍气吞声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可不行,他们一个个对你一点尊重都没有,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下次才不敢这么对你。”
云潇脸一红,发现自己和帝仲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她扭扭捏捏了半天,然后才斜着眼睛小声说道:“那、那你也得先让我换身干净的衣服,妆都花了,还把我带去那么多人的舞会上丢人!”
“嗯?”帝仲微微一愣,云潇气哼哼的扭过头,对着桌上的铜镜反复看了又看,拖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的道,“妆都花了,头发也是乱的,衣服不仅全湿,还挂着青苔泥土,丢死人了!那么多人,卓凡也在,公孙晏也在,还有、还有他的同僚,什么昆鸿、赵颂全都在,现在他们全都知道我被人扔到了井里,这还不丢人?”
“这……”帝仲尴尬的顿了顿,他当时倒是没想这么多,现在被云潇提起来,再回忆起刚才她那副狼狈的模样,不由的抿嘴笑个不停,安慰道,“你天生丽质,怎么也比别人好看,不丢人。”
“少在这花言巧语!”云潇越听越气,顺手抓起铜镜又照脸砸了过去,帝仲无奈的接住,余光不偏不倚扫到镜中自己的模样,顿时有种忽如其来的失落,他不动声色的将铜镜放到旁边,微笑下有苦涩,显然是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一个闹小孩子脾气的女人争执,一直等她骂骂咧咧的说完所有话,帝仲才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说道,“这次能将极乐珠事件一网打尽,还多亏了皇后娘娘孤身涉险套出了一品红是墟海蛟龙王女这件事,否则那种特殊的潜行之术确实可以瞒天过海带着主谋逃出生天,刚才我已经问过她的情况,说是受了点风寒,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她果然立刻就不吵了,正襟危坐的问道:“那永乐王和一品红会怎么处置?”
帝仲摇摇头一点不关心,淡淡说道:“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现在辛摩走了,极乐珠也能妥善解决,你休息两天,我送你去无言谷。”
“去无言谷?”云潇奇怪的望着他,想起蚩王那张笑面虎一般的脸,有些不乐意,“为什么要去他那里?”
“他那里安全。”帝仲毫不犹豫的开口,语气不容置疑,“风冥有着上天界最强的间隙之术,连我被他关进去都逃不出来,加上内谷有着浓厚的西王母神力残留,除了上天界,无言谷就是最牢固的镜月之镜,你过去住着,一方面我不用担心煌焰发起疯来又找你麻烦,一方面紫苏还能帮你稳定伤势,还有青姑娘,你们不是一贯很聊得来嘛,正好过去陪陪她。”
云潇听着他振振有词的说话,眨眨眼睛想了又想,然后问道:“那你呢?”
“我当然一起去。”
“那、那……”云潇支支吾吾的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道,“可你现在是千夜的模样,他们才抓了那么多人,军阁一定很忙吧?你这时候走了,不好吧?”
帝仲一顿,目光也在这一刻情不自禁的黯淡了几分,云潇没注意到他脸上忽然泛起的不悦,担心的绞着手继续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把实情告诉了司天元帅,不过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吧,春选才结束,新入伍的战士是不是还有集训的安排?他这么久没回来,现在四大境的各部又这么多人,阁主走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不是他。”帝仲冷淡的打断她的话,不禁握紧了拳心内激愤,嘴里却依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潇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这句话像一粒砸入水中的巨石,让云潇呆呆的站起来,不知是没有听清他的话,还是无法理解这背后暗藏的深意,云潇僵硬的张了张口,好像有很多的话想要从喉间急不可耐的蹦出来,到了嘴边又变成凌乱不堪的字符完全无法拼凑成段,帝仲目光从她身上掠过,面容露了几丝疲惫,长叹了口气,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侃侃而道:“其实自北岸城以来,他身上有多少创伤你应该很清楚,每次都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如此反反复复好多年,连我都被影响几度濒临涣散,这些负担持续的累积,终有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他稍微停顿,余光瞥过云潇呆若木鸡的脸,然后立刻低下头去继续说道:“潇儿,他身上有我的血脉,被你的火焰灼烧后才重新苏醒,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当年在昆仑之巅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男孩,是一个会长大也会老去,会和所有人一样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是我、是你给了他全新的人生,这原本并不是他的东西。”
“不是,不是这样的……”云潇语无伦次的反驳,努力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眼中顿时有了泪光,紧咬着唇还是一滴滴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滑落,帝仲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潇,他只是想找些理由试探一番,希望她能一点点的放下那个人,却不料会在她的脸上这么轻易的看到了泪水,顿时那些更加冷酷无情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他烦躁的往后仰倒,看着天花板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安慰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他、他现在的情况虽不太好,但也未必醒不过来,别哭了。”
气氛微微凝滞之时,房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帝仲心神不宁的望过去,只见是紫苏的木槿花灵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姑娘模样的花灵长着一张圆滚滚分外可爱的脸蛋,冲着云潇咯咯笑了起来,踮着脚蹦蹦跳跳的扑到她的怀里,用生硬又稚气的语调一字一顿认真的说道:“九穗禾、九穗禾服下……要好好、好好休息!”
云潇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对她笑了笑,她把花灵抱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帝仲,抓了抓脑袋解释道:“那天千夜把她带到秦楼的时候被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好像把这只花灵误认为是我们的孩子,这几天老是有人别有用心的逗她玩想要套近乎,我担心她身份暴露会引来麻烦,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陪她玩玩,现在她可粘我了,到时候烈王大人想要回去,我可能还舍不得呢!”
花灵像个调皮的孩子扯着她的头发笑个不停,云潇也笑呵呵的陪她打闹着,这样的场面让帝仲心中微微一动,恍惚中想起昆仑山下的某一幕——若是当初那个孩子能平安出生,现在该有六岁了吧?
他重重的闭上眼,为什么会有这么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那些惨烈的过去,曾经真实的发生在他的身上一样。
帝仲摇摇头,丢开脑子里越来越多纠缠的回忆,揉眉起身,淡道:“时候不早了,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嗯。”云潇点头,顿了一会才担心的问道,“你去哪?”
“呵……”他眼中带了笑意,面上却还是淡淡的,回道,“新入伍的战士还有集训的安排,极乐珠之事也还需要军阁处理,我自然……是要回去继续演戏。”
云潇脸上一红,尴尬的扭开了目光。
第八百七十七章:觉察
军阁的公务比他预想中繁杂的多,每天都有从四大境各部飞来的蜂鸟落在窗边,一开始他还能装模作样的打开认真看一看,这两天干脆直接扔在柜架上碰都不想再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的煎熬,他出生在人迹罕至的雪国腹地,被无形的力量指引去往终焉之境后,被万千流岛尊为神明,这么漫长的一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很孤独,但好歹身心都是自由的,不像现在,他感觉自己被牢牢的束缚在这个位置上,肩上的责任、理想、荣耀和信仰,无一不像高山般沉重。
他终于想起来一件被忽略了很久的事情……人类不仅有细腻的感情,还有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放下的自由。
想到这里,帝仲揉着额头往后靠倒,感觉大脑搅成一锅粥,他是个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也能每天保持精神的怪物,但若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如此繁重的工作下到底还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生活?
精神略略恍惚的一刹那,帝仲倏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慢慢挪至胸口,仿佛能听见内心深处一直抗争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加重力道一点点刺穿皮肤扎入血肉中,金色的神力搅动着心脏,让本就受损的五脏六腑雪上加霜,剧痛让神志出现短暂的空白,嘴角的血涓涓而出,但他却在这一刻锋芒雪亮的睁着眼睛凝视着前方,嘴角勾起冷笑。
确实如风冥所言,这具身体只要伤势好转,他就会在不经意间失去对其的控制权,他甚至不能在这种时候小憩休息,一旦被夺回去,他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再压制住那个人。
“哼。”许久,帝仲幽幽吐出一口气,不等他擦去嘴角的血渍,军阁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司天元帅未经任何通报就直接闯了进来,一眼看到他唇上的血,先是目光紧缩,然后潜意识的合上房门大步走过来,帝仲冷漠的看着他,戏谑一般的咧嘴笑起,问道,“这几日元帅几乎每天都要来军阁,是不放心我接手他的工作,特意过来帮忙的吗?”
司天元帅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即使已经知道对方上天界的身份,他还是大大咧咧的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去,直言不讳的回答:“大人愿意坐在这里帮忙,那还能有什么工作可以不放心的?无非是四大境的集训、巡逻,我早就倒背如流了,我只是不放心他,怎么说也是我老友的儿子,总不能真的不管不问,您说是不是?”
“他挺好的,元帅放心。”帝仲轻描淡写的接话,喝了口水散了散口里的血腥味,司天的眼中隐隐浮现出一丝担忧,指着他嘴角的血,“这是您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是旧伤复发,还是有病在身?”
帝仲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自然能听出来对方的潜台词,神情有些怀念的叹道:“我是好多年没有感受过真实的身体受伤带来的疼痛了,果然很不方便。”
“他到底伤的多重?”司天眸光一沉,知道继续绕弯子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拉近椅子往前靠了一步,低声质问,“或者我换一个问题,他到底是因为受伤而失去意识,还是您……不想让他醒过来?”
“哦?”帝仲低低应了一声,抬眼的刹那,整个房间似乎闪烁起一抹似有似无的金色光晕,让司天元帅后背发寒,两只手捏的全是冷汗,他用力咬了一下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千夜这孩子自小要强,虽然有十年的时间跑到昆仑山去学习,但我自认为对他还算了解,当日陛下设局收网,提前告知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他、公孙晏、沙翰飞和风魔成员,他不可能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一句招呼都没有,莫名其妙这么长时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您……应该就是这个意外吧?”
“意外吗?”帝仲淡淡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并未否认,默默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看着手背上那抹淡淡的红,无声笑起,“任何方面我都比他强,飞垣能得到我的帮助,难道不比得到他更有用?”
司天的脸色一下变了,握紧了手指蓦然抬起头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针锋相对的互望着,对方那双眼睛是他见过无数次的金银异色,这一次却闪烁着虚无的光,望进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心扉,但他一瞬也没有挪开目光,而是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他,低声问道:“您的意思是想取而代之?飞垣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上天界固然强大,飞垣也不会放弃曾经保护它的子民。”
听到这句话,帝仲不置可否的发出嘲笑,冷唇相讥:“元帅说这句话之前,不妨好好想一想前些年飞垣上的百姓是如何咒骂他的,若非我给了他独一无二的力量,他撑不到被你们捧为英雄,就会被你们杀了吧?”
司天哑然,这样的质问,他确实无言以对。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他。”帝仲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椅子思索了一下,接道,“他从昆仑山回来之后,你们几乎压榨了他所有的价值,任何危险的任务都可以毫不犹豫的扔给他,完成了没有奖励,失败了各种刁难!这么多年飞垣给了他什么呢?给了他一个不值得保护的国家,他一个虚无空假的英雄梦,他身上那些冷漠无情甚至是狠辣,都是你们教的!若非机缘之下他去往昆仑山学习,你们就会把他培养成一个狡诈的政客,一个冷酷的军官!我可以很直白的告诉你,他的善良是姜清教的,他的温柔是云潇给的,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帝仲阖眼在心里哀叹一声,仿佛有什么剧烈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对着面前的元帅严厉的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才说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也愿意一次又一次的出手帮他,自己被所有人骂为叛徒走狗,他的哥哥被视为人质囚禁,他喜欢的姑娘被人侵犯杀害,他的部下也饱受诬陷背井离乡,可他还是一个人默默的奔波着,甚至愿意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继续为了这个伤害过他的国家而尽忠尽责。”
他静静望着前方眼里一片虚无,嘴角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心里更是涌起了说不清的感觉,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司天元帅浑浊的眼睛,淡淡开口:“他有自己的责任和信仰,我不会反对更不会阻拦,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有资格指责他,一个是云潇,另一个就是我。” 帝仲重新端起茶,这一口入喉非但没有感觉到滋润,反而有如一团烈火灼的他心扉一阵剧痛,仿佛从这简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了某些端倪,司天元帅的眼神也是一瞬凛然,低道:“他做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帝仲的身子一僵,嘴角不经意动了几下,在短暂的片刻后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沉吟道:“被他推入雪原阵眼万劫不复的夜王是我的同修,被他抱入怀里如漆似胶的云潇是我喜欢的女人,就连现在他最想杀的冥王,都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你问他做了什么事惹我生气了?那可是太多太多,一时半会说不完。”
“云潇……”司天震惊的看着他,立马就从中精准的筛选出了最为重要的名字,情不自禁的蹙起了眉——春选那几日萧千夜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私下里也确实是有传闻说他和云潇起了争执正在想方设法的哄她开心,原本他还以为这只是小两口之间常见的拌嘴吵架罢了,怎么好端端插进来个第三人,难道这三个人之间……另有隐情?
“我可不是第三者。”帝仲仿佛看穿了司天的想法,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最慢条斯理的语气说出让他更加目瞪口呆的话,“萧千夜才是我和云潇之间的第三者,我不是要取而代之,而是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回来,仅此而已。”
他本想站起来,又立刻捂着胸膛重新坐了回去,想起刚才被自己重新损伤的五脏六腑,不动声色的掩饰了脸上的疲倦,又道:“元帅请回吧,公务上我确实比不了他,但是只要有我在,没有人敢对飞垣动手。”
司天元帅沉吟许久,在短暂的愕然之后,重新镇定的望向他,忽然问道:“您刚才所言的那些话,云潇是否知情?”
帝仲的眼眸剧烈的一颤,一抬头,看见对方坚毅的眼睛闪烁着某种让他也不禁震撼的光泽,又道:“她一早知道你不是千夜,可是表现的却非常平静,因为她相信你,所以根本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是这样吧?”
这一次,帝仲没有再看司天的眼睛,而是主动避开了目光,压低了语气:“她不会怀疑我。”
“真是让人羡慕的信任呢。”司天勾起了嘴角,一脚踏出房间,又豁然顿步停顿了半晌,接道,“您真要亲手打破这来之不易的信任?”
他没有回答,司天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夕阳的余晖从窗子里斜照到脸颊上,刺目的晚霞让他幡然回神,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仿佛有万千思绪无人倾诉,竟是比曾经数万年的漂泊更让他感到了孤独。
第八百七十八章:借口
平时这个时间,他都是迫不及待的就想离开军阁,而今天,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还是一言不发独自看着窗外发呆,帝都城的夜晚非常的安静,只有值班守卫的脚步声整齐有力一遍又一遍的传入耳中,过了很久,帝仲才从漫长又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起身准备回家。
走出军阁,他意外的看见云潇抱着花灵远远的冲他招了一下手,她踮着脚脸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闪躲的望了一圈四周,小声说道:“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干,就过来接你……”
“这是刮的什么风,你竟然要亲自来接我回家吗?”帝仲笑了笑,这么显而易见的胡说八道他甚至懒得去拆穿,自从云潇发现他不是萧千夜之后,这几天为了避嫌干脆搬到秦楼去住了,除了每天装模作样的来给他送饭,他连想单独和她坐一会聊聊的机会都找不到,就像躲着瘟神一样躲着他,怎么可能忽然转性跑来接他回家?
果然云潇心虚的转了转眼珠,抱着花灵支支吾吾的指了个方向,找借口说道:“上次风彦的夫人给了我一副药方,正好用完了我想去丹真宫再抓点,所以就顺道过来接你嘛。”
帝仲不动声色的按了按胸口,丹真宫……她应该是担心萧千夜的身体状况,特意找借口把他拉过去看大夫吧?
倒也无所谓,人类的大夫,治不了他亲手损伤的内脏。
帝仲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手指的方向,笑呵呵的说道:“军阁在城东,丹真宫在城西,距离隔得可有点远。”
“反正也没什么事,你忙了一天,就当散步好了。”她赶紧找借口圆了过去,帝仲从她手里抱过花灵,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虽然看起来是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但手上的力气奇大无比,不一会儿就抓着他的白色短发用力拉扯起来,边扯还发出坏笑,帝仲按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余光瞥过跟在他身后的云潇,心底竟然有种莫名的欢喜,脱口:“你真的很喜欢孩子呀。”
云潇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还是要强的摇了摇头:“没有这回事,看她可爱我才喜欢的,要是换个不听话又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我才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