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向袖内一缩, 只是没有彻底脱离明澹的控制。
明澹澄静的目光飞快瞥向许娇河的侧脸, 露出一缕不动声色的若有所思。
他故作不知似地握住许娇河的手掌, 脚步一抬,两人便掠过荡心池面, 没有沾湿半片衣袍。
待面对面在中央的高台上盘腿坐定,许娇河自觉闭上眼睛,却听见咫尺距离之内,明澹道:“今日是最后一次治疗。不过,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检查。娇河君只需要转过身去,让我用灵力游走全身一个周天,查探清楚你的体内是否还有魔族气息的藏身之地即可。”
“那还用闭眼吗?”
“也不用。”
许娇河听话照做,将身体转了过去。
她虽能睁眼,可荡心池的景色单一,又瞧不见治疗的过程,便下意识继续思考起明澹的目的。
在她身后,澄明的灵力自许娇河的脊骨为核心,朝向四肢百骸徐行,消弭了池水上散的寒意。
许娇河被轻暖和惬意包裹,情不自禁地舒展开略呈抗拒姿势的身体。
明澹寻准时机问道:“我观娇河君一路走来异常沉默,可是有心事挂怀?”
好不容易放松的手脚,一下子又变得僵硬,许娇河摇头道:“没有。”
可明澹并不放弃,自动排找起原因:“是虚极峰住不习惯,又或者兰赋侍奉得不好?娇河君不用有任何顾虑,荡心池中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许娇河心想若再道没有,依照对方的性格怕是又会问起别的,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想到再过两天就要去如梦世祭拜夫君的生母,心头难免紧张……对了,宗主,我同闻羽前阵子去怀渊峰的藏宝库挑选了些赠与如梦世的礼物,可要拿来给您瞧瞧是否合适?”
明澹看不见许娇河的面孔,只耳边传来她叽叽喳喳一大堆话。
他耐心听了一会儿,掌心感知的躯体依然不见松惬,便知许娇河真正在意的并非这些。
明澹没有再刨根问底,只顺着她的话道:“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观渺君打小就随同若昙一起打理怀渊峰上下的大小事务,为人处世一向稳妥周期,你们共同挑选的礼物我很放心,就不必再特地送来一趟叫我过眼了。”
许娇河本就是把这些话当做转移话题的手段,自然也不想再劳动麻烦一番。
她听话应下,又东拉西扯道:“我上次同宗主提过的,夫君那间打不开的屋子,您可有去试试?”
理所当然地询问。
大胆毫不避讳的话语。
换作旁人,明澹定要思量一番其中的深意和试探——可偏偏这个人是许娇河,她说橘子好吃就是橘子好吃,绝不会是影射其他水果难吃,更不会是借口表达自己的某层隐晦心绪。
明澹唇线一挑,似是要微笑:“娇河君,虽然若昙已逝,但他仍旧是云衔宗的无衍道君,所有人亦要充分尊重他的安排和布置,是而他的房间,哪怕是我,也没有权利随意进出。”
“那人人都想要的《惊剑册》,岂不是永远找不到……”
出于心虚,许娇河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低不可闻。
“也许找不到是件好事。”明澹话语一顿,笼罩在许娇河身上的灵光更盛,他的语气深处蕴着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失去主人的宝物降世,只会引起四方八方的觊觎和争抢。”
许娇河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也猜不透他的情绪。
但“失去主人”这四个字,触发了她把天聊下去的能力。
她顺势感慨起纪若昙的弃世:“说到底,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夫君之死……若他还在,哪里会有什么黑雾能够伤到我,又何须宗主耗费灵力为我治疗……”
她说着,轻轻叹出口气:“可若夫君还在,终生无法追求大道、得证仙途,也是一种痛苦吧?”
“娇河君看得通透,真不愧为若昙的知己。”
明澹仍在温声和颜地夸奖她,那张无人得以窥探的脸庞,却逐渐面无表情起来。
“这样想想,修仙真真是无趣……再天赋卓绝者,也挣脱不了红尘俗世、寿数因果。”
许娇河无意识的感慨,引得明澹神色彻底冻结,雅致和缓的下颌线条瞬息紧绷。
他洋溢灵力的指尖,突地如同干涸断裂的河流,失去了光带般环绕许娇河的纯净之气。
后心口暖洋洋的温度倏忽消弭,许娇河一开始不觉,可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明澹的回应。
她困惑地侧过头去。
身后青冠白袍的青年唇齿之间,却于此刻响起一声似是受伤的闷哼。
“宗主,您怎么了?”
这下不只是头,许娇河连带着身体也一起转了个面。
她跪坐在光滑的玉台上,抬头望见明澹用手捂住心口,面孔映出一片失去血色的苍白。
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好地说着话,明澹就和游闻羽开山立峰那天一样,表现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虽心怀芥蒂,终究惦念着对方出手救助自己的情谊。
于是膝行两步上前,扶住明澹的手肘:“宗主,您在此稍等,我去为您叫医修来!”
“……不用担心,我无大碍。”
明澹反手握住了许娇河的手腕,阻止她起身的动作。
许娇河观察着他的神态,一股不作伪装的关怀流淌在眼底:“可您看起来很是虚弱。”
“大概是因为,闯入娇河君房内的黑雾,魔力过于高深的缘故。”
明澹不似许娇河,想要说谎都要事先在脑内酝酿半日。
他半启薄唇,呼出口与荡心池水温度相似的寒气,调整单手撑在身后的坐姿,低声说道,“他种在你体内的魔气十分狡猾难缠,在你昏睡的期间,宗内先后派出了不少医修前来治疗,就连善于顶级治愈术的篆阁阁主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你挪来虚极峰,由我亲自照看。”
原来不只是担心魔头再度偷袭。
竟还有这一层顾念在其中。
许娇河搀扶他的手臂更紧了些:“宗主一定是耗费了不少灵力,才将我救醒过来的。”
“大乘期修士虽号称与天地同寿,然则九州之内,不够充裕浓厚的灵力,无法再支撑我们继续修炼提升,因此每释放一次灵力,皆是相当于在消耗剩下的生命。”
明澹弯起一抹安抚于她的笑容,剔透的目光却突兀蜿蜒出几缕猩红之色,“曾经若昙一次次渡灵于你,便是通过燃烧自己的寿数,只为让你更长久地与他相伴在一起。”
明澹口中的主角是纪若昙。
但在许娇河看来,他费心救治自己的做法,与纪若昙又有何分别?
也不知道这三次治疗过程,究竟用掉了明澹多少灵力。
许娇河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她在心底估算了半天,只觉得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偿还对方的恩情。
她见明澹修竹般的颈项绷出一段瘦削的弧度,像是独自支撑盘坐十分勉强,便迟疑几瞬,小声对他道:“宗主可感觉好些?假如实在支持不住,这里也没有旁人……您可以暂时用我的肩膀稍作依靠。”
“……多谢娇河君体谅。”
大约身体真的不适,明澹也没有推脱,他看了许娇河花枝般不堪承受的肩膀一眼,默默将重心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只将一小部分力量卸于对方的身体之上。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突破了应当遵守的范围。
许娇河忍了再忍,最终侧转脸去,只将悄悄泛红的耳廓留给明澹的余光。
气氛好似舒缓了些。
她也不像刚进入荡心池时那么抗拒自己的接近。
明澹轻咳两声,静静扩散开苦涩的笑意:“说来我这半个师尊也着实可笑,分明站在若昙的灵位前起过誓言,要好好照顾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牵挂,却害得你被魔族所伤,日夜难安,以至于无人可信。”
对方的话语尽是自嘲自省之意,许娇河却听得心脏揪成一团。
别有所图、满心利用的人,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明澹又不知晓她寻到了《惊剑册》,可除了《惊剑册》她身上又有什么好图谋的东西?
……总不能,和当初的纪若昙抱有同样的目的吧。
混乱的心绪如同千丝万缕,将许娇河围困起来。
她想得头疼,也不愿意深究。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内心最大的困惑。
她依然一副侧首的样子,语气带了三分生硬:“宗主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照拂,娇河自是铭记于心,只不过……宗主既然清楚我前去如梦世,是为了收复繁阁的管理之权,先前又为何装作不知?”
“……娇河君不快一个上午,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明澹的反问很快响起。
他没有停顿,也叫许娇河看不出任何寻找借口的迹象,诚恳地说道,“其实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坦诚自己的真心话是件很难的事情……为了免你窘迫,我才会故作不知。”
明澹的这番话,若是旁人听来,颇有些云里雾里,但许娇河却突然明白了他隐晦不提之下的顾虑。
自己同纪若昙结契时,都没有前往如梦世拜祭老尊主。
现下纪若昙死了,为了得到繁阁的财富和权力,又贸贸然登上门去。
明澹推己及人,认为她说出内心实话难免会尴尬,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默许了拙劣的借口。
许娇河张了张嘴,却感觉无言以对。
她听见明澹继续用一种善解人意的语气说道:“这样也好,毕竟云衔宗派去如梦世求借娲皇像的名单里,原本没有娇河君,我同样需要合适的理由,将你带去。”
第2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四天
许娇河既与如梦世约定了第七日的吉时, 要参拜娲皇像和悬灵老祖,为防止出现意外,到了第六日的早晨, 明澹便下令随行之人收拾行李, 准备上路。
好巧不巧,这一天也是执法长老出发前去镇守欲海的日子。
两支队伍在云衔宗的山门前互相话别。
一身简装、身负青铜剑的薛从节看见许娇河, 照例是鄙夷的眼神和一声冷哼。
许娇河也懒得和他计较。
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见到对方, 她就忍不住心花怒放, 为此甚至假模假样地抬起手臂, 同对方挥了挥以示道别:“执法长老, 欲海苦寒, 还请一路珍重哦。”
薛从节却并不领情。
同众人一一话别,唯独将她撇下,接着头也不回地开启传送阵消失在了原地。
“牛鼻子老头,什么破脾气……”
许娇河嘟囔一句, 转头看着正在与留守的秉礼长老交代事务的明澹。
他今日穿着唯有大节礼时才会上身的繁复深衣道袍, 滚边的衣缘配以银线满绣山川流云纹,鹤唳九霄的发冠之下,雅致的青玉额饰垂落眉心, 整个人风姿天成, 光华神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