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搜寻了一遍自己脑海内所有认识的姓名, 却没有发现这个称呼的存在。
不过叶棠是她名义上的婆母,对方开口问话, 自己却不回应,显得半点礼数也没有。
许娇河想了想,试探着踉跄向前几步,扬起更接近于一个好儿媳妇模样的纯良笑容,朝叶棠行了个全礼,大着胆子道:“请问前辈可是如梦世的悬灵老祖?若是的话,儿媳娇河见过婆母。”
许娇河本想接着祝愿叶棠吉祥如意、寿比南山。
可想到叶棠的儿子已经英年早逝,叶棠自己也困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又略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许娇河有些犹豫,难得进来一趟,是否要告知叶棠她儿子的死讯,可没等她做出决定,那问候的话语,便如同卡死机括的石块,结束了对方口中不断重复的询问。
叶棠突地垂落了半昂着的脖颈,和蒙眼绸布融为一体的鸦色长发,挡住秀美面孔上所有的表情,仿佛突兀横生的阴霾。
“?”
这是怎么了?
许娇河这下更困惑了。
难道跟话本故事里一样,必须回答正确问题,才能开启下阶段的对话,才有可能从这里出去?
许娇河心想自己莫名其妙被吸入娲皇像里,也不知晓此刻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她暗暗着急,又凑近叶棠些许,用更小心翼翼的语气分别呼唤了几声婆母和悬灵老祖。
谁知步伐踏进某个范围时,垂落头颅的叶棠猛地将面孔抬起,凌厉的目光似要穿透绸布,在许娇河的身躯上射出两个血洞来,她低声呵斥道:“你不是月来,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流淌在叶棠身畔的金光化作锋利箭镞,朝许娇河的所在疾射而来。
它的速度太快,积蕴着大乘期修士的磅礴之气。
作为凡人的许娇河避无可避。
她只能站在原地,凭借本能双手抱头,怕死地闭上眼睛。
惊骇到变成空白的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不该强行咽下繁阁这块包裹着锋利鱼钩的肥肉。
电光火石之间,许娇河腰上的绦带再度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伴随着轰得一声,仿佛两匹飞奔的烈马迎面撞击,金光被阻隔在几步之外,发出爆裂的声响。
许娇河抱头的动作越发用力,她僵硬着脖颈,保持着这个颇为滑稽的姿势过了很久,直到发觉被法术击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全身上下也没有哪个地方少了一块,才敢怯怯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
只见一道上半截层层叠叠、下半截细长摇曳的黑影,悬浮在她和叶棠中间——而黑影中央,被金光击打的地方,颜色一片模糊,呈现出摇摇欲坠,即将烟消云散的趋势。
许娇河傻了眼。
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等她想明白护下自己的黑影是什么样的存在,法阵深处一击不中的叶棠冷笑道:“安敢拦我?”
这次,她不再如同对待蝼蚁般,随意从金光中凝出一道箭镞攻击许娇河,而是反手平摊掌心,嘴唇快速翕动,念诵起古老而又晦涩的法诀真言。
哪怕毫无灵力如许娇河,也一下子感觉到了来自对方身上堪比神明的威严和压迫感。
她转身就想逃跑。
黑影却在此时低沉唤道:“母亲。”
……
他的嗓音带着涤荡灵台的清明之气,迅速在空间内扩散开来。
而“母亲”这个称呼,让叶棠停下了攻击的招式,也成功阻止了许娇河逃跑的脚步。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黑影的所在,后者却先行一步飘到了囚禁叶棠的金光牢笼前,做出近似下跪的姿势,“不孝儿纪若昙拜见母亲,请母亲恕儿不曾侍奉膝下的罪过。”
在近乎冻结的气氛里,叶棠混乱的神识终得片刻安宁。
她缓缓清醒过来,唇角溢出似哭似笑的叹息:“月来,真的是你……原来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黑影摇晃着上半部分,仿佛在点头应和。
短暂沉默过后,又道:“母亲见谅,儿已经成婚多年,方才那位唤您婆母的女子正是我的结契道侣,名为许娇河,还请您对她手下留情。”
“竟是月来你的道侣?”
叶棠闻言挑起眉峰,语气又惊又喜,但她思及方才的所作所为,面上又掠过一丝歉意之色,“此事是为娘不好,只剩残魂一缕,神智常常处于溃散的边缘,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攻击儿媳。”
“母亲,这些暂且不提,儿此次出现,是有要紧之事,需要和母亲商议。”
纪若昙化作黑影一枝,没有五官,许娇河也瞧不出他的心绪,只从话音中听出超然的冷静。
得到叶棠的允许,他进入了阵法之内,唯独剩下满心茫然的许娇河风中凌乱。
自己分明十天半个月前才接待过各路宗门的祭拜,为何传闻中魂飞魄散的亡夫又骤然活了过来?
许娇河以为这是梦,使劲掐了下手臂上的肌肉,转眼又痛得眼含热泪认清了现实。
她很想把纪若昙抓出来问个究竟,但尽职尽责的金光囚笼却拒绝了第三个人的进入。
脑子被无数问题塞满的许娇河,在原地蹲了下来,试图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堪堪想起纪若昙投身的黑影仿佛是昙花的样子,阵法中又传来呼唤之音:“娇河,进来。”
七年道侣生涯,纪若昙从未用这般温和亲近的语气称呼过自己。
竟然还去掉了姓氏,仿佛夫君在呼唤自己的妻子。
许娇河浑身抖了抖,越发感到目眩神迷。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进去。
等她遵循自家道侣的安排,乖顺地跪在叶棠面前后,情绪起伏的两位母子已然平复多时。
纪若昙悬浮在半空,接着说起许娇河听不懂的正经话题:“母亲,大乘境界的勘尘之劫提前来临,九道天雷击碎了我的神魂□□和本命灵剑破妄,我这些天只能龟缩赠送给娇河的柳夭剑里,连维持这副昙花真身,都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叶棠闻言虽心疼,却也坚定地说道:“你有你的目标需要完成,就得忍受旁人不能忍受之苦楚。”
“是,母亲,不过没有人躯,儿要行事终究不便,就连守护道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纪若昙的嗓音淡然若水,只是说到与许娇河有关的内容时,有一缕极淡的内疚之意转瞬即逝。
循着他的话音,黑色绸布下叶棠的眼睛定格在许娇河的面孔上,叫许娇河生出尽管对方眼盲,仍旧能够洞悉世间一切的错觉——叶棠停顿片刻,深以为然道:“你的道侣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又是众人趋之若鹜的特殊命格,你既然已经认定了她,就得负起责任,好好怜惜呵护她一辈子。”
什么怜惜、呵护……
许娇河在心里默默回味这两个词汇,差点咬到舌头。
她不自觉地把脸侧过去,看向纪若昙,疑惑的情绪在眸光中明灭闪烁。
他难道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这段道侣关系徒有外表,没有实质吗??
很快,变成一朵昙花的纪若昙依旧承继着人身时的习惯,他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许娇河询问的目光,黑漆漆影子的上半部分又严肃地上下晃了晃:“母亲嘱咐,儿定当遵循。”
“罢了,你与娇河既有缘进入这娲皇像之内,作为长辈的我也不能坐视你们的困境不理,我这残魂之内,约莫还剩下三成力量,便分出一成半来帮助你们。”
“那,叶尊主会不会发现?”
对方一提娲皇像,许娇河立刻想到了还守在外面的叶流裳和纪云相。
她煞风景的担忧脱口而出,引来一人一魂的注意。
“无妨,这鸿蒙金光阵,虽是我为困住不清醒的残魂而建立的一方囚牢,但也同样是阻绝外界纷扰的一方净土,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闯入这法阵中靠近于我。”
叶棠的解释很是耐心,对许娇河的态度也十分慈爱。
虽然失明,但天生灵视,能够得观万物本源的她,并没有瞧不起这位灵力皆无的儿媳。
一番言语结束,她抬起手臂,并拢双指,从自己的额间牵扯出一根闪烁着光亮的灵力细线,注入到纪若昙的黑影中,光华旋转间,一人高的昙花真身慢慢塑造出人类的形态,漆黑的颜色也逐渐褪去。
首先映入许娇河眼帘的,是一双沉静的瞳孔。
冷白的肌肤寸寸向下连结,又映出挺括的鼻梁和薄红的嘴唇。
如皎洁煞人的月光。
似夜幕静绽的晚昙。
他平静无波的视线一移,叫看愣了的许娇河忽而心脏狂跳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满面飞红。
……
“好了,尽我所能的最优解也只是这样了。”
叶棠收回手指,抚了抚翻涌不止的气息,勉强道,“月来你虽有了人形,但依旧是魂体,除了为娘以及同你灵脉相连的道侣,旁人无法看到,亦只能继续暂居在那把柳夭剑里。”
纪若昙拱手在胸前,端端正正叩首三次:“谢母亲。”
“至于娇河,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也有礼物?
许娇河指了指自己,颇为受宠若惊。
“当然,你可是我叶棠的儿媳妇。”
失明的尊长弯唇一笑,苍白的面孔平添几分旧日的明媚飒爽。
她依旧保持着并拢食指中指的姿势,将左右手的指尖相触在一起,而后朝两边缓缓退开。
一张两寸见长的符篆浮现在两指中央,便被叶棠取下,封入了许娇河的右手掌心。
细碎金光如蜿蜒的溪水沿着掌纹的曲线快速游走,待到彻底填充完毕,又转眼消失不见。
许娇河好奇地对比着两只手掌有何不同,但听叶棠道:“我困顿在此许久,第一次见儿媳也没什么好礼相赠,这是我曾经驯化的魂灵剥离出的一抹意识结成的符篆,关键时刻可以召唤出来保护你们。”
“符篆共有三次使用机会,每次出现,都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我坐困于这娲皇像中,非魂归天地不得出,接下来的路,也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第2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二十九天
留给三人叙话的时间不多, 叶棠在交代完要紧的事情后,就催促着两人快些离开。
许娇河推己及人,思考着倘若自己某天忽然见到难产早逝的亲娘, 会是怎样的心情。
或许会激动落泪, 或许会百感交集,或许会感到陌生。
但不管哪一样设想, 都不会如同眼前的纪若昙般镇定自若。
她看着青年郑重叩首, 告别面露浓重不舍的母亲, 又用一种静穆异常的语气对她说道:“请母亲暂且回避, 我有几句话嘱咐娇河, 说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