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射日阁顶端,听鸢又贴心地取出斗篷,披在许娇河的肩上,提醒她小心受凉。
半露天的楼阁内,穿梭的天风带起斗篷毛茸茸的镶边,绽在许娇河的颈边,弄得她有些痒。
只是这痒不仅仅源于肌理,更生发自内心。
提出想看一看翻飞的霜雪旗只是她的一时兴趣,但当真正站上此处,凭栏俯瞰苍生之时,许娇河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领悟了扶雪卿心烦时常常来到这里的原因。
巍峨的雪月巅之下,何止灵相城,仿佛整片九州大陆皆匍匐在自己的脚底。
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霜雪旗便是胜利者镌刻在失败者血脉中的不灭印记。
庄严而厚重的旗帜在天风中上下翻飞,烈烈作响,绵延无尽的银白纹路是玄黑幡布上唯一的亮色。
许娇河盯着看了许久,又因为射日阁过于陡峭的高度,而突兀感到目眩神迷。
她口中轻唤着“听鸢”,不由自主地向后伸出手去,渴望触碰到一双扶持的臂膀。
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掌,便在这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没有女子肌肤的柔软,也不具寻常体温的温暖。
这不是听鸢。
许娇河脑中警铃大作,就要回过头去辨认取代者的面容,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来人捏住她的手腕,握着她的肩头,令她不得随意动作。
姿势过分亲密,仿佛自后而前的拥抱。
“欲海的风景是不是很美?”
扶雪卿的疑问更似笃定,寒冷的天地中唯一带着点热气的吐息,轻轻喷洒在许娇河的耳廓。
许娇河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想扭头寻找:“听鸢呢?”
“放心,本座命她在楼梯的拐角处等你。”
听了扶雪卿的回答,许娇河却更加放心不下。
现在射日阁内,只剩下她和扶雪卿彼此相对,每次这种时候,总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许娇河不想被他抱着,扭动着身子以作抵抗。
扶雪卿的手很快放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扣住簇拥在绒毛中的细白脖颈以作警告。
“娇娇为什么不回答本座的问题?”
扶雪卿不冷不热地问着,又屈起横亘在脖子上的一根手指,指节向上顶了顶许娇河下颌处的皮肉。
舌根遭人恶意□□,微微的滞涩和作呕感涌上受控的咽喉。
许娇河实在受不了他的诸般手段,含糊道:“风景很美,但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相反。”
扶雪卿停止作弄,嗤之以鼻:“毕竟心美的人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埋在地底下。”
他又问:“你知道在以深色为尊的欲海,何以会是生于纯白的雪魔一族掌管吗?”
许娇河素面朝前小小翻了个白眼:“因为你们最强大。”
“现在的我们,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最开始的我们,也并不是那么强大。”
不是那么强大?
但纪若昙分明说过,雪魔一族诞自极雪境,生来便拥有寻常妖魔不能及的深厚魔力。
究竟谁说得才是真的?
许娇河的目光晃了晃,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多了几分认真。
她听着扶雪卿接下去说道:“力量不是最强,发色和瞳色还是最受欲海歧视的浅色,又因为当时的大巫祝‘霜雪旗终将挂满欲海’的预言,千年前,我的种族被联合起来的众魔围剿,差点灭族当场。”
“原来不止是小洞天的修士们狂热于未来的推衍,你们欲海也如此信奉命数不定的预言……”
许娇河很想做个沉默忠实的听众,可对于不信命的她来说,扶雪卿叙述的内容尽是无语之处。
“你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做吗?”
扶雪卿阒然一瞬,又用很低的声音问道。
“其他魔族该不该那么做,我无法评价,但我总觉得古往今来,宗门的崛起,皇朝的更替,还有你们欲海权位的争夺,似乎总是来自这些不知真假的预言,难道预言准确,真的是因为它本身准确吗?”
许娇河仰起面孔,像是在反问扶雪卿,又像是在叩问无形的天道法则,“你们雪魔族作为预言之下的被迫害者,除了奋起反抗,站上权位的最高处这一条活路,其他还能怎么选?”
“所以,与其说是预言准确,倒不如说,它们将你们逼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
许娇河的话,将扶雪卿带向了未曾设想的全新方向。
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背后,扶雪卿幽绿的双眸仿佛烧化了的翡翠般逐渐明亮。
他克制住体内涌现的、反复灼烧着雪之心的热意,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如果无法评价妖魔与妖魔的斗争,那么替换一个对比的选择呢——你会不会看不起狡诈无常的妖魔二族,认为只有像小洞天宣传的那种正直清明、心怀天下的人才配活着?”
许娇河觉得更奇怪了。
她不理解向来倨傲自满的扶雪卿,为何会问出这样没有底气的问题。
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一边是狡诈无常,一边是正直清明,那当然是后者的品格更高贵啦。”
这话出口,扶雪卿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又稍稍冷了下去。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暗自嘲讽自己突如其来的天真愚蠢。
这世界上又会有哪个人族认为妖魔比自己的同族更应该活下去。
而自后拥抱的姿态又在此刻成为了某种优势。
许娇河捕捉不到扶雪卿微沉的眸光,大起来的胆子便支撑着她接着说了下去。
她道:“但评判狡诈和正直的依据是什么?狡诈者就永远狡诈,正直者就恒常正直吗?我从来不觉得人生非黑即白,毕竟所谓的邪恶正义,诸多时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粉饰拥有的利益而划分出来的定义。”
“只要别伤害我,那我也不会根据表面的什么种族发色来评判对方是不是好人,该不该活着。”
许娇河没读过几本书,识字书写的本领,亦是进入怀渊峰后的七年纪若昙派人教授的。
她的言语朴实,并无动人的辞藻修饰。
而扶雪卿活过无数岁月,确认且肯定自己早就听腻了阿谀奉承的讨好之词。
奇异的是。
他置于胸腔那颗,面对至高灵力袭击都坚如磐石的顽固心脏。
忽然在许娇河的嗓音中,失控地错乱了一瞬。
很想吻她。
四个字浮现在扶雪卿的眼前,又如有生命般钻入他的脑海。
但他终究不是毛头小子,冲动地放任自己的渴望涌出喉舌,溢出眼睛。
扶雪卿没有再深入两人探讨的话题,他收回了控制着许娇河要害的双手,缓缓踱步到她身旁:“三日后我们就要大婚,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花草树植想要装饰在典礼之上?”
许娇河朝右边迈出一步,默默远离扶雪卿:“你又不是真的想娶我,何必费这么多心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
扶雪卿乜着双眼居高临下望过来,语义不定的反问叫许娇河愣在当场。
“……?”
注视着她困惑的眸光,扶雪卿再次添了一把火:“如果纪若昙重新活过来站在你我的面前,叫你选择,你是愿意嫁给他,过着在怀渊峰上克制枯燥的日子,还是嫁给我,成为魔后随心所欲地活着?”
“啊……可是嫁给你我也不觉得会自由啊……”
永远关注点跑偏。
永远问不到重点。
扶雪卿恨不得把她的脑子撬开,改动一下里面的构造。
他冷起嗓音:“反正你必须要选一个。”
许娇河想,虽然嫁给纪若昙的七年,她过得好像一个丧夫寡妇。
但是扶雪卿喜怒无常、傲慢冷酷,以后还会有三宫六院,谁乐意嫁给他啊??
犹豫几瞬,她找了个婉转的借口:“克制枯燥,还是随心所欲,不都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只要足够喜欢,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对方都能够让我过上,所以要选,我也只选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
许娇河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回答。
模棱两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态度。
扶雪卿觉得,按照自己原来的性格,一定会逼着她选出一个。
可是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
扶雪卿勾起唇角,忽然笑了一下。
在许娇河没有回过神的间隙里,他迅速俯落总是半仰着的高傲头颅,在许娇河的额头间留下一吻。
他认真地说出一出令许娇河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算你是金丝雀,也是天底下最生机勃勃的金丝雀。”
第92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九十二天
三日后, 雪月巅。
寅时初刻,定晨昏的荡钟忽而大作。
许娇河从深沉的睡梦中被人唤醒,待困顿的意志生出几分朦胧的清醒, 她整个人已然受过了焚香、沐浴、净体的仪式, 被亦是一身吉庆之服的女婢们团团围簇在铜镜前。
娥眉轻扫,脂红重描。
霜雪纹的玄色织金婚服上身, 眉间的漆黑花钿, 亦是六角棱形的无极之雪。
魔后着冠, 魔尊着冕。
熔为液体的璀璨黄金蜿蜒在许娇河的眉尾和眼梢近旁, 形成向上扬起的凌凰飞天之样。
如此忙碌了一个半时辰, 日晖破晓, 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