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雪卿进攻数日,见难以突破,便率领军队退回了欲海之内,暂且偃旗息鼓。
法帐内焦灼的气氛如有实质,作为副统领的宋昶察觉到明澹归来的气息,连忙步出迎接道:“明宗主,叶尊主道伏羲钟连镇欲海五日,边缘已有开裂之相,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伏羲钟是上古神器,怎会耐不住五日的术法冲击?”
听见宋阙略带焦虑的言辞,明澹抬眼望向坐在法帐一侧未曾起身的叶流裳。
叶流裳捏了捏眉心,难掩疲态,答道:“我等并非神仙,能使用伏羲钟也不过是因为其中仍有上古神力留存,如今神力释放到极致,却没有新的力量补充进去,伏羲钟自是后继无力。”
“更何况为了阻隔欲海的入口,我已将伏羲钟的作用范围扩张到极致,神力覆盖的领域越是广阔,其防御的力量就越是薄弱,若继续勉强使用,我担心伏羲钟会彻底损坏。”
娲皇像破裂至今无法复原,叶流裳不愿如梦世仅剩的一件神器也就此毁去。
她虽未直言,但内里的意思显然不支持小洞天继续防守。
“可是眼下穷尽你我之力也斗不过纪若昙,再加上妖魔二族的大军那不要命的打法,他们不想活就不想活了,难道我们也要拉着小洞天所有的修士一同去死吗?”
火烧眉毛的关头,宋阙也顾不得维系宗主风范。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抢在明澹前面扬声质问着叶流裳。
“那等伏羲钟毁了我们也还是不敌纪若昙,届时你又待如何?”
叶流裳不甘示弱,妩媚上挑的眼睛喷出两道挑衅的烈火。
“你!”
宋阙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何必与妇人见识,又扭头看向明澹:“明宗主,烦请您给句准话,那补天石尚在纪若昙的手中,就算我们可以放弃占领欲海,但是补天石他无论如何都要交出来!”
他说到了重点,叶流裳也不再维持针锋相对的姿态。
连同其他窃窃私语的修士,十来双殷切的目光齐齐注视明澹,盼望着他能给出个正确的答案。
明澹环视周遭,却没说话。
他抬袖一挥,账内登时多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这——”
“娇河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阙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明澹会把这个烫手山芋带来。
可作用是什么?
难道有了她就能威胁纪若昙,然后扭转战局?
站在明澹身边的许娇河仅是含着笑意,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明澹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昂首道:“我已有了主意。”
“我会将纪若昙引出欲海,再启用舍身阵将他诛杀。”
明澹语气平淡,但“舍身阵”的名词一出,所有人瞬间对许娇河失去了关注。
“舍身阵是上古禁术,需要献祭一名高阶修士换取敌方魂飞魄散,永世难以超生,宗主您——”
宋阙自诩能言善道,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词穷的一天。
“既是我启动舍身阵,那要舍去的,自然是我的命。”
明澹淡声说道,“只要纪若昙伏诛,欲海便再拿不出什么杀手锏来同小洞天抗衡。”
人族艰苦修仙,为的便是寿与天齐。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明澹此番决定出口,哪怕是为着纪若昙的叛变,对云衔宗颇有微词的修士也再无异议。
大家肃然起敬,纷纷向明澹作揖到底。
明澹风淡云轻地摆了摆手:“我活了千年,虽说并未得登仙位,但也着实算不上遗憾。”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他看了眼身后的许娇河,话锋一转,“我今日回去,为的是跟娇河君结契,从前她与纪若昙的婚事,只不过是纪若昙贪图她承命者的命格强行为之,从未有过道侣之实,我早与娇河君两情相悦许久,若我不能活着回到云衔宗,娇河君便是下一任绝无争议的宗首,希望诸位能够支持我的决定。”
万籁俱寂。
一时之间,所有人不知该敬佩明澹舍生忘死的高义,还是该震惊明澹与叛徒之妻结合的出格。
可“死”者为大,在大脑空白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后,宋阙率先反应过来,真切地道出恭喜。
比起明澹做出的牺牲,他想要与何人结契,又有什么好在意?
明澹出手,一招便定乾坤。
法帐之内,气氛一改颓唐。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胜利,会用明澹的命来交换。
但献祭之火没有烧到自家头上,终究不过是口头上的沉重和不舍。
众人沉浸在困难迎刃而解的喜悦中,簇拥着明澹讨论起接下来的计划,唯有游闻羽在听见“结契”二字时,朝着躲在明澹身后始终没有开口的许娇河望去。
……
天光乍破时分,镇在欲海入口处的伏羲钟被叶流裳撤去。
她收回神器,立在明澹的身后。
而她的身后,又是数千蓄势待发的小洞天修士。
由明澹带领的千军万马,静静悬浮在苍空之上,等待着敌人军队的到来。
欲海的另一面,扶雪卿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封印的松懈。
弹指之间,他的身影出现在修士阵营的下方。
与欲海同色的玄甲战袍迎着浩荡天风,奏出烈烈声响。
分别象征极冷与极热的两把弯刀,在他掌心散发着雄浑的魔气之光。
而海洋深处,和滔天的浪潮一同呼啸的,是无数长相奇异、阴冷诡谲的妖魔兵将。
他们踏浪而出,人数是修士的数倍。
纵使修为不如,却能凭借数量与之旗鼓相当。
纪若昙最后才现身在扶雪卿的手畔。
他甫一出现,打了胜仗的欲海大军气势更盛。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犹似闪电,几欲将久久压制在欲海之上的灰蓝苍穹撕裂。
为首的扶雪卿自下而上看去,深邃凌厉的碧绿眼珠透着森然的寒气,不偏不倚落在明澹的身上,随即冷笑道:“明宗主,缩头乌龟当够了,终于来舍得送死了吗?”
云端之中,蕴含灵力的烟岚阵阵,明澹四遭万千华光萦绕,将他衬托得如同自在天降世的仙人。
仙人自是不会与下等种族的卑劣言辞计较。
明澹抬掌,灵剑鉴白的实体在指尖凝结。他将鉴白握住,无比熟练地挽了个剑花,锋利的刃尖朝上,贴合手臂的线条而立,他眉宇平和地问道:“魔尊怎认为我一定是来送死,而非取你性命?”
“若你能取,早就来取,又何须等到现在?”
扶雪卿嗤出一声,他对于小洞天这种人输阵不输的自我找补精神向来不屑一顾。
“须知有时,尽力地准备,也是对于敌人之死的一种尊重。”
明澹说得淡然出尘,好像前几次短兵相接的失败方是欲海一样。
扶雪卿忍不住想笑,他转过头看向纪若昙,期盼纪若昙能够说出几句在小洞天的认知里,足以将明澹气得跳脚的讥讽,奈何对方岿然不动,已经盘古剑调整为迎敌的姿势。
他心里暗道纪若昙无趣。
连日来和小洞天的数次交锋,打破了他还是少尊时,跟随在父尊身后得到的记忆。
人族似乎变弱了。
天梯断裂的千年以来,那曾经镌刻在他们骨血里的勤勉刻苦,变成了争夺诠释地位的城府心机。
只是就算是变弱了。
按照他目前的实力,在伤势恢复以前,他也并无对上明澹的实力。
扶雪卿又一次看向了纪若昙,这个帮助欲海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
他知晓纪若昙帮助自己的条件是维系三族之间的平衡,所以也只好把那些未曾熄灭的野心藏起。
“别再说废话了,要战便战吧!”
不止是野心,他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灼热的眸光深处。
痛饮敌人鲜血的滋味,是这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
扶雪卿率先举高弯刀,身上萦绕的魔气暴涨到极致,化作两道冲天的黑色羽翼在背后扬起。
队列的远处,沉重的号角声呜呜吹响。
大战似乎即将一触即发。
然而千钧一发时刻,明澹手侧身影的出现,打破了扶雪卿面上的兴奋之色。
“娇娇?”
“她怎么会在这里?”
扶雪卿匪夷所思地唤出身影的名字,第二句话,问得却是沉默至今的纪若昙。
他向前的冲势不由自主缓慢了下来,于是所有紧随其后的魔将妖兵都被迫停下脚步。
两方相隔的距离维持在微妙的界限,如同无形之手在其中画下了一道楚河汉界。
明澹没有对扶雪卿的迟疑表现出任何意外。
事实上,在所有人执戈以待时,他的表情到动作都异常镇定平静。
他感受着许娇河双手挽在自己小臂之间的依恋,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而后用奇异且柔和的嗓音笃定道:“看样子,魔尊现在有闲心听我说话了。”
意识到那声脱口而出的“娇娇”过于暧昧,扶雪卿迅速调整了语气,作出和许娇河并不熟悉的姿态:“这是属于小洞天和欲海的战场,你带一个毫不相干的凡人进来干什么?”
“毫不相干吗?”
明澹的声音渗透着灵力,清晰而准确地传入扶雪卿和纪若昙的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