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的大掌却捏住她抚在自己脸侧的皓腕。
那只掌遍布薄茧,因方才握过剑,掌中似乎仍残留着剑气。
此刻衬着这其间伶仃不盈一握的女子细腕,便更显庞然宽阔。
男人缓缓将自己温热有力的指腹顺着她的手,穿插入削白若葱根的指节间,而后重重覆上去。
令她更深地贴住他的面,再难以挣脱。
她总是如此。
即便她此刻紧紧贴住他,裴时行心下仍是止不住躁郁——
元承晚总是可以对着皮相好的,得她一时喜欢的任何人释出温柔来。
原来她不止垂青过他一个。
原来她如此多情,又如此薄幸。
第18章 三更合一
元承晚话虽出口, 对裴时行道出“相信”二字,但观他日日赋闲府中,好似早被革职, 就要束手就擒等着被下狱砍头的模样,仍是觉得诧异。
暮光烟紫,是时西山倦鸟归林,晚照和煦地落在肩头。
长公主轻容纱襦裙下弧度圆润, 正立在碧波柳塘边, 一下下轻抚着小腹。
听医正说, 约莫一月后便可感知到腹中胎动。
她已顺着园中鹅卵石小径散过三圈步。
池中睡莲盈盈绽开, 满塘红萼萦紫深浅, 稠叠花叶映出藕色艳净。
长公主却无心欣赏。
元承晚侧眸望向身侧扶着她臂伴她走了半个时辰的男子,斟酌出言:
“皇兄应当还未革了你的职罢?你当真无须做些什么来洗清嫌疑么?”
至少不必如这几日一般, 步步不离她身边。
裴时行眉目安然, 在晚霞下显出难得的昳丽, 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脚下路:“陪伴妻儿, 如何不算头等大事。”
又垂眸望她一眼, 解释道:“没被革职。”
她正要说话, 又听这男人继续道:
“只是陛下收了臣的鱼袋, 臣眼下入不了宫,也进不了御史台了。”
元承晚默然。
这男人惯会装相, 他既知自己生的好, 又故意作出那么一副可怜模样,饶是自己一早猜到他话中虚虚实实,却也抵不过。
回想起他彼时, 乌浓眉目间都仿佛沾染了水气,抬眸间眼中水光破碎。
口里还哑声说着只愿在最后的时光里多多亲近小儿的祈求。
好似山泽间专门蛊惑人心的精怪。
她也的确受了他的蛊惑, 点了头。
于是裴时行便顺理成章地顶了听雨的位,眼下日日伴随于她。
只是他亲近的究竟是她还是小儿就不得而知了。
“本宫知你绝无可能就此认罪,但无论你们的筹谋是何,眼下你至少也应当做做戏呀,你最擅长此道了。”
长公主话说的真诚,不带一丝一毫讽意。
裴时行也的确像是没感受到脸热,只伸臂将元承晚揽至避风处,又立在她身后替她借力。
两个影子完完全全叠在一处。
他垂眸细嗅着怀中妻子发间幽香,乌发堆云般落在雪白后颈,他轻轻抬指捋了捋。
而后漫不经心道:“殿下放心,大理寺已经在查臣的账目往来了,臣要做的便是安稳在家,候他们上门即是。”
督察六部官员这一职权本应归在御史台三院中的察院。
但裴时行自己便出身御史台,又兼事涉宗亲,皇帝便钦点了大理寺来揽过此事。
元承晚有些讶异,未料竟需做到这个地步。
若当真是场戏,也算张了本起了势。
眼下这头已将身段工架扮上,只待对方粉墨登场了。
“那你明日也不必来了。表兄于观中密静数日,明日回城,本宫已同他有约了。”
身后男子静默不语,元承晚欲回身去看,却听他语气黯然道:“臣知晓了。”
他气息轻轻落在元承晚后颈处,带来痒意酥麻:
“臣明日会闭门房中,绝不出现在殿下同沈公子面前。”
这话倒说的有几分惹人怜。
果然他下一步便得寸进尺道:
“那么,明日一整日不得见殿下,臣现在可否摸一摸我们的小儿?”
以他二人此刻的姿势,裴时行不过抬抬手便可。
元承晚无可无不可,随口应下。
可他自是不满足于此。
裴时行扶了她的腰令她站稳,松开手中纤柔玉臂。
而后蹲身到元承晚面前,月白竹纹锦袍衣摆落到地上,他却浑不在意。
只屏息将宽大的掌落了上去。
心在这一刻也奇异地静谧下来。
掌下是一片温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一翕一舒,安稳又柔软。
裴时行唇角也随着这奇妙的韵律缓缓牵出笑意。
天边暮云悠悠,水湄处紫莼低伏,塘中红鲤轻巧曳尾,跃出波心,水声细碎叮咚,漾起一池碎金。
白玉阑干前,锦衣男子单膝跪在妻子面前,二人目光相对,并无一句话。
可画面却已是说不尽的柔婉动人。
可谁又能知,这面目俊俏的男人心中在默默同小儿说着些煞风景的话:
“小儿近来没闹过你阿娘,甚好,日后也要如此懂事。
“只是你若知我是阿耶,便该为我们一家人日后的和美出些力。
“譬如明日,待你阿娘见了那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便到你作弄一番的时机了。
“最好你阿娘一靠近他,你便耍耍脾气,呕他一回。”
裴时行掌下抚着这小儿。
料想血脉感应,他若在心头同它认真讲,它也应当是能听到的。
小儿若知趣些,便该叫长公主心头一想起沈夷白便想呕哕。
话毕,他无辜抬头望向元承晚,眉眼间笑意干净:
“它可真软。”
元承晚疑心他触到的并非小儿,而是她的肚腹。
但这话不必出口。
骄傲的长公主低眉俯向裴时行,浑身知觉俱在腹间那只不断传来源源热意的大掌。
青筋毕现,力道十足,曾抚在同一处,而后又用力深深摁下。
天地因这力道倏寂,而后炸响漫天璨宇星火,一路燎过她的神智。
寸草不生。
她自这些令人脸热的臆想里回神,冷冷道:“裴时行,把你的手挪开。”
于是再动人的画面也在这对各怀心思的男女身上荡然无存。
兴许是小儿不愿与阿耶同流合污,翌日,裴时行并未如愿。
至少元承晚见到沈夷白时并未有发呕之感。
长公主同沈夷白约在城东崇仁坊的丰乐楼,三层相高,视野开阔,可临风把酒。
数日不见,沈夷白眉目愈发清远从容,皎若山雪。
他向来温和,待她关顾入微,此刻亦要问一道:“殿下同驸马近来可好?”
裴时行或许是不大好,但她也只客套一二句便过,并不多说。
终究各有天地,不复少时的两小无猜嫌。
“表兄预备在上京留待多时?”
他一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故而纵使元承晚有这一问也不显冒犯。
沈夷白垂眼一笑:“本是无牵无挂之人,但既知殿下喜事,便待到你平安诞子我再走。”
元承晚闻言微怔,不欲回复此话,又转言问道:
“表兄日后如何打算,便要一心修道,再不入俗尘么?”
她的确好奇此事。
沈氏这些年渐不复沈太妃在世时的煊赫,皇兄这些年也没有选秀的意思。
无法送家族女儿入宫承宠,诸多世家均是荣光难继。
若沈夷白愿意回归族中,继而入仕,或许沈氏还可再起盛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