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柔若经霜蒲兰,若这个孩子再落下去,她此生也难有孕了。
“那不谈此事,这遭过后,皇嫂的身体可还能被调养起来?”
她更怕的是这种三番两次的摧折会于谢韫的寿数有碍。
“奴婢亦不知。”
长公主的步子不自觉加快,旷然宫道间回荡着蛩音,却只能无头无脑地撞在各人心上。
待入得殿中,谢韫被掩在锦绣帷帐之后,压在华美衾被之下,沉沉无知觉。
“娘娘适才才睡下的。”脚踏上的小宫女亦是一双绵红泪眼,低低禀道。
元承晚颔首,将步子放得极轻,欲要亲自上前一观谢韫面色。
这千工拔步床台高面阔,镂金刻凤,可谢韫躺在里头,只占了极小的一片地儿。
元承晚凝她半晌,弯身悄悄将她一截伶仃惨白的腕塞回被子里。
谢韫生的极美,下颌尖尖,额面秀致。
哪怕此刻无知无觉地阖眸,亦能看出些惹人怜爱的柔婉。
可元承晚记得小皇嫂方成婚时,一张面庞带些稚气,笑起来团团如满月,无阴无翳。
她这些年渐渐成熟起来,成了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皇后,素日也常同她讲那套妇必敬夫的道理。
谢韫说哪怕是皇兄,闭起门来也需她多哄着他些。
元承晚不知她是怎么去哄。
可是这样一个冷漠多谋的君王,一个在此刻都不愿在妻子面前露出泪眼,与她分担苦涩的丈夫,她若要哄他,又该花去多少心思呢?
她若哄好了他,又有谁来顾她呢?
元承晚倚坐在床头许久,终究没等到谢韫苏醒。
临走前,长公主替皇嫂掩起帐幔,径自离开。
她尚有一件紧要的事须得问问皇兄。
元承绎仍在方才的高台之上,元承晚却不知他这冷风是为谁而受。
与其在这里自苦一般地吹着冷风,何不如陪到皇嫂身边,以丈夫的肩膀与她分担些许伤痛,带去安慰。
“皇兄——”仿佛连她的声音也要被吞没在风中。
元承绎再回过身来,又是一副深沉难测的面孔。
方才的片刻脆弱已然被化解在冠冕龙袍之下,被化解在他沉沉难辨喜怒的眼中。
“皇嫂她睡了过去,”长公主微微被风吹的眯了眸,捋开唇畔碎发,道,“若当真的话,皇兄你预备怎么办,皇嫂她……”
“狸狸,”
元承绎出声打断了她,话音同他的意志一般,沉硬如钢,却冷酷无比:
“皇家不能没有继承人,你知晓的。”
元承晚哑然,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头。
皇兄登基七年未曾选过秀,若此番当真决意如此,自己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劝诫一二。
于天下,选秀之事乃是世家乐见其成的,他们亟需从自己族门中贡献美人,腰肢如柳唇如蜜,就此软化君王的意志。
于私,她身为天子亲妹,她不该说什么。
可是她在此刻仍多了句嘴:
“皇兄,皇嫂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她这五年吃了太多苦。若……若你当真,当真要有那一日,你莫要负她。”
元承绎未答。
她却执着地望着皇兄的眼,要等一个回答。
于是谁人都没有留意殿角处消失的一片衣袂。
正是方才带长公主入殿的那名宫人。
她一贯受皇后器重。
而此刻正该沉沉睡去的谢韫也茫着一双眼。
那张素来绽着温和笑意的美人面难得可以休息一会儿,不带什么表情,就这么漠然地盯着帐顶承尘。
仿佛要同她腹中那个被放弃的孩子一道,就此被湮没于这金玉堆出的巍巍皇城之中。
第40章 无爱
长公主跨出丹凤门时, 秋日高阳正至天中,惨淡地散露出白光。
可她并未直接归府,她尚且同人有约。
按她原本设想, 自己同阿隐玩上半天,及至午间整饬过仪容,便可去见李释之。
长公主生有玉蕊琼英之貌,不必雕琢便已是绝色, 可她一贯喜欢在外人面前严妆华服。
仿佛着上另一层银甲, 可令旁人心生畏惧。
但此刻已来不及了, 她整了整身上素裳, 吩咐马仆径自将鸾车驶至玉京楼。
李释之已在此候她多时了。
白面温文的男子见她入来, 躬身徐徐行了个礼。
抬起眼眸时,唇角笑意温润如昔, 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
李释之家学甚严, 自己生性也孤高清许, 素日从不愿涉足这等娱游之地。
可哪怕元承晚将他约在了闻名上京的销金窟脂粉堆里, 他也生不出半分不情愿。
儒雅的男子有礼有节, 连目光都在一瞬对视后便轻轻落在她眉间, 十分克制。
而后颊侧酒窝不知不觉间深了些许。
她并未如往日一般严妆, 仅一身家常的温婉模样便来见他,李释之心头莫名起了些热意。
可长公主要直入正题, 他也能极快地肃下心神:
“李卿, 听闻皇兄授你入三法司,从旁佐助徐汝贤和桑仲玉纂修法典?”
李释之颔首,恭敬拱手拜谢:“多谢殿下赐臣良机。”
他之前的确心有篇章, 但终归未能成体统,那篇得了圣上青眼的《盐铁新论》亦是在同元承晚有过一番长谈后, 才被她点化而成的。
“卿家多礼,”元承晚不欲同他拘泥在这些客套之上,“本宫今日诏你,是有一惑要请教于你。”
李释之谨肃神情,垂下眼眸细听。
“商贾重利,趋易避难,本宫听闻有人提议在十三道的僻闭之塞设常平盐仓,每岁食盐皆交由官府押送。”
对面的男子颔首。
不止如此,他还知这提议之人并非旁人,正是晋阳长公主的驸马,裴御史。
“本宫以为此计甚妙。”
她朱唇染笑,一瞬开颜:“只是此为一计,另一计不知可有定夺?”
“卿家以为,如何缉查私盐?”
李释之话音缓徐,温润如其人:“其实十三道为防私铸兵器,于各漕运通衢要道,都有派驻兵员查探往来。”
“如今三司大人们的构想是就场粜盐,就便运销。那么各道之间本就有措可防,臣以为此为一计;
“但除此之外,更应置下巡院,主调人马专门查惩奸盗贩私之人。”
“若论及缉查私盐一事,扼制漕运远比陆运更为关键,故臣以为,若置巡院,首推江南道,其乃东南都会,商贾如织,河道通行环错若绳网,其下半数治郡皆为行盐地区。”
“若江南道的水清了,天下的盐也就不愁了。”
元承晚目光赞许,李释之果真不愧她旧年慧眼赏识。
“卿家思谋缜密,本宫受教。那日后便待卿家施展了。”
李释之面色微红。
下一瞬却敏锐地自长公主的话中听出了什么:“殿下要臣……”
“不错。”
她琥珀眸中流溢出别样的神采,牢牢摄住对面的年轻男子:
“扬州当汴河之冲,富商冠绝,本宫要你去做这个巡院使。”
李释之凝住她眸子,半晌未敢言,甚至忘了呼吸。
……
长公主自出宫建府便时常混迹于玉京楼,论及对楼中布局结构的了解,想必同楼主樊娘不相上下。
她同李释之会面的这间厢房乃是特制而成,外人并不能知晓。
二人于其间详谈甚久,窗外裙裾翩跹的女娥素手燃起灯火,一盏盏渐次亮起,连缀成一片星河。
直至整栋楼阁被妆点成花光金影的人间天堂,长公主方止了对话。
“卿家之慧略,乃我大周之幸。”
飒气明艳的女郎以这样一句赞誉为今日长谈做了终结。
李释之压抑下心头的欢悦,复又深深一礼。
他同她相识五年,她一向不吝啬金银,亦不吝啬对旁人展露出绝代的风华傲致。
不吝啬自那张娇艳的红唇间吐出令人心脉沸腾的赞美。
可旁人若为她倾尽生死,在时喜时忧的甜蜜中煎熬干最后一滴心血,却至死也无法自那双剔透如琥珀的眼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她生若神女,便当真是无情无爱,故而也能无碍无伤。
李释之在身后久久凝望那一抹倩影,而后化作唇畔一抹怅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