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彦, 岳昌侯之子, 是而今陛下最信任的宠臣。
因为是忠良之后, 性情温良, 坚韧内敛,再加上样貌温润如玉, 很容易叫人无端信任, 但是心有城府, 算无遗策,一旦出手便干脆利落地直指要害。像是一把藏拙的刀, 看似无害, 实则刀刀致命。
小皇帝即位, 最需要也最爱用的便是如此的臣子。
不比摄政王那般将凌厉外显, 江洛彦属于温和派,看似不与人直面冲突, 实则三言两语便能扭转局势,达成自己的目的,心有仁义道德,在朝堂上也很会堵那些酸儒老头的嘴,通过大义和仁德道理来讲。
王朝之初,动荡不安时,需要摄政王这般为人狠厉的权臣来控局,待王朝安定之后,便得让小一辈来辅佐君王了,君王仁德,正欣赏江洛彦这种温和坚定的臣子。
可当初,在他被摄政王暗中送去军机处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认为定武营岳昌侯之子会成为一代文臣。
身为侯爷唯一的儿子,江洛彦自小便被岳昌侯逼着练武,十四那年,便经常跟着侯爷去定武营了,许多武将都认可这个小世子,也愿意点拨教导对方练武骑射……
谁敢想呢。
当初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长大以后……成了文臣。
众人:“……”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哪个阶段出的纰漏?
所有人都想不通,包括江洛彦的亲爹岳昌侯也是。
当听闻江洛彦正式接管军机处时,岳昌侯首先便觉得是谣传,毕竟这事儿太过荒谬,军机处那么多股肱老臣,哪里轮得到自家儿子去接管?
别说接管,就连对方够资格进入军机处,都是很难办到的。
可是紧接着,岳昌侯突然就回想起了一些细节。
比如自家儿子经常不着家,那些日子每晚回来都很劳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说,就连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岳昌侯:???
他一直都以为江洛彦是和那些狐朋狗友去玩乐了,谁料想对方根本就没有去见那帮京城公子哥们。
那是去忙什么了?
岳昌侯也不是不关心自家儿子,只是他觉得对方年纪还小,除去练武不能落下外,没必要过早让他去接触那些官场险恶,尤其是别让他学会了尔虞我诈。
千想万想,还是没能拦住。
一扭头,儿子早就和军机处卷在一起了,更过分的是……还接手了军机处。
岳昌侯:“……”
他沉着脸,终于想起那段时间自己为何总是见江洛彦和盛玦走在一起了,难怪江洛彦经常去宫里,原来不是去找盛玦,而是去军机处了!
盛玦!他居然早不知何时把自家儿子给拐走了。
岳昌侯有些心痛——他本想叫儿子进入定武营,成为能带兵打仗之人。
而不是和他盛玦一样,整日耗在军机处,和一帮酸儒老头在一起,研究那什么政令,然后每天在朝堂上和一帮文臣反唇相讥尔虞我诈。
真是怕啥来啥,防也没防住。
盛玦早就偷偷把自家儿子带坏了。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岳昌侯第一个站出来不想让自家儿子接管军机处,理由也很简单——接管军机处?江洛彦他不够资格。
他话音刚落,军机处众人便和陛下谏言,说,自从摄政王带大家拟好十二令后,十二令的推行便一直是江世子着手去办的,江世子德才斐然,足以担此责任。
岳昌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二令推行那年?
军机处众人都知道?怎么没人和自己说一声?
岳昌侯瞬间有些茫然了,他追溯起日子来,一盘算——那年,那个时候,盛玦和江洛瑶还没成亲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盛玦就把自家儿子给拽进火坑了!
岳昌侯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气得不顺心,心说难怪到后来,自家儿子干什么都要向着盛玦,找机会就劝说自己促成他阿姐和摄政王的婚事……
好啊,真好……
好你个兔崽子,早就胳膊肘拐到外头去了。
一瞒,也就瞒了数年,伙同摄政王一起欺瞒自己这个当爹的,要不是今日真相大白,怕是能继续掩饰下去?
岳昌侯以前也不是没有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怀疑过,只是他自己觉得不可能,毕竟江洛彦也不像个擅于弄权之人,最多可能是被盛玦骗去聊天去了,就自家儿子那个德性,怎么可能担当大任呢。
事实证明,是他这个做爹的太过小瞧自家儿子了。
也许……也是因为盛玦太过狡诈,硬是把自家光明磊落的儿子,给教成了长袖善舞的文臣。
耍手腕,弄权术,算人心……
岳昌侯曾经最厌弃这种人,所以不想让自家儿子去接近这些人,现在好了,自从把女儿嫁给摄政王,摄政王居然还坏心眼地把自家儿子也教坏了。
岳昌侯:“……”
对这个盛玦,很难不恨得牙痒痒。
下朝之后,他都没有咽下这口气。
“父亲。”江洛彦自知理亏,收敛着心绪上前准备好好解释一番。
岳昌侯板着脸:“你还记得有个爹呢。”
江洛彦:“……”
怎么办,爹爹好像很生气。
他就像儿时犯错一般,乖顺地跟在父亲后面,准备迎接对方的愤怒。
可到底也不是小时候了,岳昌侯再生气,也不可能在宫里惩罚他,现在人多眼杂,岳昌侯气极,也只是站在原地好好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自家儿子。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印象中冒冒失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属于少年的稚气已经全部退去,剩下的,是现在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岳昌侯倏地品出了一点陌生,好像一转眼,自己便不了解自家儿子了。
明明没多久前,自己还抡着扫把揍得他满院跑,现在……
眼前的江洛彦也穿上了官服,身量也赶上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对方眉眼舒展平和,眼中神色都不再流于表面,心事掩藏,不辨喜怒。
日子过得太快了,恍然一瞬间,原来好几年都过去了。
哪怕岳昌侯心里一直在开解自己,说什么孩子大了,就不该管了,但他亲眼见到现实时,还是有些闷气的。
“先回府,关上门来说。”岳昌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便只撂下这一句就转身走了。
江洛彦自然地跟上父亲的脚步,内心到底还是有些没有着落,他宛若回到了儿时,因为淘气顽皮被父亲家法惩戒,后来叛逆地挨揍,被赶得满侯府乱窜。
曾经的少年心性再也回不去了,他沉默地跟着出宫,看着傍晚的霞光,又想到了曾经那个黄昏,他回侯府时,在府门前看到了等人的摄政王。
也是那一次,他落入了对方的话术,心甘情愿地迈入了军机处。
再往前追溯,是他主动敲开了摄政王府的门,去里面被摄政王的字画才情折服,又在长宁殿见到了议事场景,被那一幕深深吸引,崇拜孺慕之情至此而生。
“十二令”三个字,彻底将他牵制,让他情不自禁地追随了摄政王。
在对方亲自教导下,不知不觉地接过了军机处的事情,多年的沉淀,军机处朝臣皆与他相熟,与他一同完成了十二令的推行……
也许。
早在那一年,他迈入了摄政王府,就注定了会走上这条路。
宛若一场精心设立的局,只等着他迈入,为他定制相设,而摄政王呢,待到时机成熟时,便顺理成章地将军机处归还君王,让自己代替对方去辅佐君主,对方也放权退出军机处,做一个闲散王爷去了。
都是策划好的。
而他江洛彦,竟也甘之如饴。
得益于摄政王的多年教导,江洛彦怎么会想不到这一通,只是他心甘情愿,也感恩王爷能有心栽培自己,哪怕是局,他也乐意去上钩。
原来对方早已设好了一切。
为他准备好了出路。
江洛彦长睫压下心事,面上依旧清隽温润,看不出在想什么。
就在他马上要迈出宫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急匆匆地来了几人,陛下身边的公公亲自来留他,说陛下要他过去一趟。
江洛彦抬头看向前方的岳昌侯,声音低了几分:“父亲,您看……”
岳昌侯侧身回眸,没有看他,语气重了些:“陛下唤你,还愣着做什么。”
江洛彦如蒙大赦,连忙去见小皇帝去了。
岳昌侯:“……”
跑得倒是挺快。
唉。
岳昌侯只能摇摇头,独自背着手回府去了。
另一边,江洛彦很快去见到了小皇帝。
他以为陛下是有事寻他,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对方完全是体谅他没有地方去,主动留一留他,叫他好躲躲岳昌侯的怒火。
江洛彦无奈地笑笑,浅色的唇轻轻抿了抿,有些受宠若惊:“……陛下。”
陛下也太体谅人了。
摄政王在陛下十四岁那年还政,后续又被小皇帝留了两年,因此陛下是十六岁亲政的,对方已经完全有了成熟君主的模样,行事作风也完全不需要人担心了。
他们二人都受过摄政王的教导,因此江洛彦很容易领会君主的计策和心思,身为臣子,他自然会倾尽全力地体贴君王,但……江洛彦发现,他们的陛下也是很会谅解臣子的。
对方甚至还给了他一串佛寺求来的珠串,要他不要担忧,侯爷那边应该好说。
小皇帝言语带笑:“爱卿,怕吗?”
江洛彦表示自己小时候没少挨过父亲的打,这么多年没挨打了,心里竟然也是有些怕的。
“朕料想便是如此,提早便请皇叔回京城了。”小皇帝不紧不慢地说,“今日皇叔来信,应当在宵禁之前能赶回来,爱卿不如去帮朕迎一下皇叔,如何?”
江洛彦沉默:“……”
他听出对方什么意思了,陛下这是支开他,让他去王爷那里躲一躲,再加上摄政王回来,自己爹爹一定会率先把怒火转移在王爷身上,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不挨这通揍了。
君主抬手赐物,他连忙上前接过那串温凉的佛珠,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