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十七年,回到那片熟悉的山林。
他在暴雨之后上山试试运气,能不能采到稀奇的蘑菇补贴家用——
但蘑菇没有采到,他捡到的是个小孩。
那张脸粉雕玉琢,却因为发了高烧而红通通的,意识混沌,似乎很快就要晕厥。
杨持无暇顾及其他,先把小孩抱在怀里,后来又背在肩膀上。他万分小心地踩过陡峭的山路,一路上只有林间冷风作伴。
“你快睡着了吗?”杨持额头冒汗,声音颤颤巍巍,“不可以睡着,你要是睡着了,我们就都出不去了。”
对于一个的十一岁的孩子而言,哪怕常常下地干活,力气也绝不能支撑他背着一个半梦半醒的五岁孩子走出这无边无际的大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杨持每次都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却总能继续再坚持下去一点。
他们的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杨持的裤腿上满是伤痕和泥泞。从前他不知道从树林里出去竟然需要这么远,竟然需要这么久,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头。
“我给你唱歌吧,你听一下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好不好?”杨持咬着牙,只要能让孩子不昏迷过去,他想尽了办法。
背后的男孩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含混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单词来。
回想着父母模糊而温暖的面容,杨持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星星在晚风里说话,云朵在夜空徜徉……梦在星河上发芽,宝贝,我们一起回家……”
他唱着,却哽咽了。
这首名叫《梦》的歌,是父母为他而作的歌。没有留下影像资料,没有留下歌词笔记,只留下了他自己,那个唯一的听众。
无数个夜晚,他在父母耐心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原以为人生就是这样听着歌声睡、听着鸡鸣起的过着,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山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一辈子的。
可一场山洪过后,他变成了孤儿。
杨持曾经蛮横地将这首歌关进记忆深处,只要不去想,连同那歌声之后的美满往事也可以一同被忘记。
但是现在他却记起来了,唱给身后的陌生人听。
“不要哭了……”
细若蚊呐的声音。
杨持双眼含泪,震惊地回过头。男孩费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少年把眼泪擦干,最终却因为没有力气而垂了下去,像一条随时会被风吹断的柳枝。
男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弱了下去。
杨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是的,不能哭,也不能逃避。
从前他不能将父母救出那场山洪,但是现在他可以带男孩走出这个森林。
人生就是这样,一场雨接着一场雨,第一次时他被淋了满身,但是第二次时,他已经知晓了如何打伞。
他缓慢前行着,体力枯竭,目光依然坚定。无数次快要跌倒时,杨持站稳了身体,他感受着男孩的重量,就像把整个世界都护在身后。
在黑蓝色天幕的注视下,在无数人的欢呼中,他把小小的傅掩雪送到了搜救队员的手中。
傅掩雪沉睡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体力透支的少年没有立刻休息,他看着那小刷子,忽然觉得,自己心上的尘灰,或许已经被扫去了。
……
杨持从回忆里缓慢脱身,让向繁恍惚了一瞬,杨持的表情里带着某种他无法读懂的怀念。
“你之前见过这幅画?”
“没有。”杨持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走神了,可能心里挂着事情吧……”
向繁问道:“是家里有事还是身体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只要能帮你就帮你,千万不要自己扛着。”
安盈这时走过来,听到向繁的话很是赞同:“是啊杨持哥,你虽然刚来一周多,但是应该了解向总和我们的为人。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请个假。再说画廊里今天的活儿也不多,我来干就行了。”
杨持有口难言,他心里想着的是傅掩雪的事情。
想的不仅是现在那个难以捉摸的傅掩雪,更是十七年前,那个乖巧地睡在他背上的傅掩雪。
“我……我担心家里的猫儿。”杨持心道,这应该也不算骗人,傅掩雪和他的关系还没好到能在公司里公之于众,说法是换了,但是核心还是那么个意思,总之是担心的,忐忑的,挂念的。
“是担心猫儿饿肚子吗?”安盈笑着拍了拍杨持的肩膀,“你只要备好了猫粮,小猫咪饿了自然会去吃,它又不是傻的。人啊,还是不要太小看动物的求生本能了。对了,我还没给你说过吧,我就养了一只萨摩耶,我在家的时候非要哄着,那小家伙才肯多吃几口。等我走了,没人给它当观众了,它饿了还不是照样饭扫光。有一次,我啊刚刚出门,它……”
“好了,说起你家那只萨摩耶你就没完了。”向繁浅笑着打断了安盈,转向杨持道,“不过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家里的事。你说你养猫,是养的什么品种?”
杨持一时竟然答不上来,再说下去,那就真的是胡编乱造了。
向繁的目光真诚地落在杨持脸上,杨持只觉得被这样的目光看穿了心事。
“想必,一定是很名贵漂亮的品种猫吧。”过了好一会,向繁才将那探究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了那幅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