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峦峰峰主的殿内,隔着那道帘子,他和昭阳静静地立着。
默不作声。
那时,从未主动开口过的安静的小女孩第一次对他开口了。
“师兄,”她仰起小脸,黢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相信占星术吗?”
江泠风没回答。
他不知道有什么回答的必要。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师尊只是想以此为借口,带他出门走走而已。
“我一直都很相信这种东西呢。”
昭阳见他没回答,也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我在家族里,有一个小我很多岁的妹妹。她刚到我家的那天,就像一只濒死的小猫一样,在襁褓里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想求口奶喝。那时候,父亲将她捡回家,家族里的占星师说她命不好,会克自己的亲人,家族里很多其他的弟子主张将她丢掉。但是,那时,我只是将自己的奶分给她喝了一口。”
昭阳说,“只是一口——一口而已。她就对我笑了。”
小女孩说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很温柔的笑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一般,
“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笑容。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忧虑,没有参杂任何利益目的,没有对你的殷殷期盼和意味深长的督促,只是单纯的笑而已,那样纯真而美好。你只要给她一点点好,她便会给予你一个婴儿能给的一切——世间最珍贵的笑容。我想再多看看那样的笑容,于是我说服了母亲,留下了她。”
昭阳说着,扭回了头,“占星师说得很对。她克自己的亲人,正是因为她克自己的亲人,所以才会被遗弃在我们的家门前,否则,又怎么会被我们一家人捡到呢?那简直是我有史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我一直都很相信、很相信占星术。师兄,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江泠风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对方还想说些什么,幸好师尊出来了。
和星峦峰的峰主一起。
只是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昭阳率先开口问道:“师尊,结果怎么样?”
师尊没有回答。
星峦峰峰主兴许是有些于心不忍,她说道:“将这孩子送回去,或者送去别的峰吧。”
江泠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昭阳固执地说道:“我不要离开,我就要待在流光峰。”
也是,千辛万苦才得了师尊青眼,入了流光峰,成为二弟子,峰里资源充裕,不用跟其他人抢破头,谁会想离开?
“……”师尊摇摇头,摸了摸小昭阳的头发,“走吧。”
星峦峰峰主便跟在后面喊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们?”
昭阳看看自己的师尊,又回头看看星峦峰峰主,转身跑回去,抬起头问道:“峰主,占卜的内容是不能够透露的吗?”
峰主的脸色并不好看:“并非如此,只是你师尊偏心罢了。如若真不告诉你,那才是对你的不公。”
“那……”
昭阳思虑了半会儿,踮起脚尖,“告诉我可以吗?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师兄听不到的。”
“……”
走在前方的师尊闭了闭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才说道:“不必了。没什么不能直说的。”
于是,在那个阳光晴好的下午,江泠风知道了关于命运的那件事。
——“你的师妹昭阳,在未来的某天会因你而死。”
这是师尊对江泠风说的话。
大殿里沉默下来,变得像一滩死水一样寂静。
“……会出现失误吗?”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竟然是昭阳。
“不可能。”星峦峰峰主讨厌别人质疑她的权威,“我占卜七百年,从未出过差池。”
“……好吧。”
昭阳叹了一口气,耸耸肩,摇了摇头,“那也没办法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
几人沉默着回到了流光峰。
只是,在回自己的洞邸的时候,她被江泠风叫住了。
师兄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叫她。
“昭阳。”
昭阳停住脚步,转身看到江泠风的脸色前所未有的白。
似乎是从前令人难以忘记的记忆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与面前的小师妹一同重叠。
“师兄。”昭阳行了礼,“有什么事吗?”
“……为何不走?”
“什么?”
“你说你最信占卜。既然如此,为何不走?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等待那样的事变成真的吗?”
昭阳沉默了会儿。不过十几岁出头,半大的孩子,竟然露出这样认真而沉重的脸色,“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我也有必须要留在这里的理由,师兄。”
“……”
能是什么样的理由,比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再说,既然是占卜,那便是已经命定好的未来吧?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事情。既然如此,再强求去改变什么,便显得非常没有必要。”
昭阳说着,露出了不知是想到什么的表情,“况且……因师兄你而死,也并非是坏事呢。我即已决心成为剑修,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在未来葬身妖兽之腹,又或者是死于魔人之手……那样可怕的结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比起来,如果是死在师兄你的手下,还令我更加能够接受一点呢。”
她用认真而条理清晰的语气阐述着自己的原因。
也是那时,江泠风就非常肯定。
这孩子绝非常人。她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尽管她在剑术上或许暂时不能做到拔尖的水平,但是以她的心态,假以时日,绝对能够远超所有人之上。
所有人。
“难道师兄你因为那份占卜而内心不安吗?”
“……”
江泠风无法作出回答。
但是对面也没有直接戳穿,而是思虑了一会儿,说道:“那师兄,你便振作起来,多多教我剑术,带我出门历练,如何?”
江泠风还在犹豫。
他想要因为这份占卜去补偿她,但他不知自己能否做得到。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宗门了。
“犹豫也没关系,等师兄你想好了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昭阳说道。
只是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昭阳一出门,就看到那道人影静静地伫立在她的门前,不知站了多久。看见她出来,扔给她一柄木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对练。”
从那以后,便如此度过近十年岁月。
后来他们的师尊仙去,他便自觉扛起了这份责任。
一切都是他应该的。一切都是他亏欠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慢慢化解了那份泥沼一般的过往——或许能叫化解,甚至摘得了“剑尊”这种无谓的名号。
他从前最不喜繁杂的名号,但也是他,亲自默认了这份名号。
因为他需要这份名号撑起师尊仙去后流光峰的门面,需要因为它得到世人的尊重,需要这份名号去为他疏通打点关系。
他也慢慢……终于融入了俗世之间啊。
一阵冷风吹过,江泠风回过神来。
处理完事情,他回到了流光峰,直接上了后山。
果不其然,那少女在山顶睡着了。冷风瑟瑟,她蜷成一团,缩在宽大的外衣里,不自觉地打着寒战。
江泠风踏着月光,来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这孩子抱入自己的怀中。
月光下,她脸颊边的泪痕依旧明显,鼻尖红彤彤的,看起来一个人在后山上哭了很久。
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窝在他的臂弯里,不自觉往里缩去,像兔子一样偎在他的胸膛前。
江泠风再次回忆起白天昭阳说过的话。
“——昭雪她也那样相信着你。如果可以的话,请收她为徒吧。”
如果这是昭阳的愿望,那或许这也是他该做的事情。
但同时,他与这孩子之间,也会多出一份不由昭阳连接起来的羁绊。
“……师叔。”
昭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喊了一声。
“醒了。”
“我睡着了……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即便困到不行,她也还在跟他解释着。
“无妨,睡吧。”
“好,麻烦师叔……”
话还没有说完,她歪了歪头,又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