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国背对着她继续戳弄炉子,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往下掉落。
苏来丹看他哭了,也没停嘴:“你淌什么猫尿呢,你敢再惹我,我就让你今儿一天都吃不上饭!”
“我哭怎么了!连哭都不给哭了?”苏建国气道。
苏来丹一滞,拔高了音量道:“就是不能哭,我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我不乐意看到你哭,你就得咬住了钢牙,把这点猫尿全给我憋回去!”
“当家个屁!你就是个土匪强盗!”苏建国腾地起身,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苏建国红着眼睛一直跑到院门口处,蔡小华看见了他,上去招他:“苏建国,你学费交了没,不交学费的过年前老师会组织一波家访。”
“交什么学费啊!我姐不让我读了!”苏建国哑着嗓子道。
明成皱了皱眉,扯着蔡小华的胳膊道:“干什么呢!你不是没事找事吗?”
蔡小华也没想到苏建国会给他这么个答复,悻悻道:“不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想起苏建国他们哥俩总是最晚交学费嘛!刚好咱们和他不对付,我就拿这事来........苏建国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姐会不让你读了,你要是生气了,那你打我几下吧!”
蔡小华显然是觉得自己做的过火了,他上前走到苏建国的跟前,掌心朝上伸了过去。
“打什么打啊!全北京那么多个学生,半道不读书的不少,这不读书有啥好稀奇的?我不读了也就不读了,我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苏建国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反正我也不爱读书,看见书我就犯困!”
“你认真的?”明珠哈了口气,认真瞅他。
“嗯!”
似乎为了说服自己,苏建国点头格外的用力。
“你要是想继续念书,就叫人写封信给李桂兰,她指定有法子!”
“啊?”苏建国愣住了。
“真不想读?”明珠蹲下身子继续帮小明玉堆雪人:“那你就当我没说。”
“不是!”苏建国犹豫道:“我兜里没有寄信的钱。”
“那就去挣。”明珠指了指院外:“最近年节,街道办接到一批糊纸袋的活,糊一百个五分钱,裁剩下的碎纸边儿也能去废品站换钱!你要是真想读书,就过去试试!要是怕吃苦,你就赶紧回屋躺着去,别耽误您睡觉打鼾那点时间!”
“我现在就去!”苏建国握拳,立刻抬腿迈向院外。
没过几秒他又跑了回来,极其别扭的冲着明珠道:“明珠姐,谢谢你!”
明珠头也没抬,搓着手里的雪团。
“明珠姐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得去糊纸袋呢!”苏建国站了几秒后,见明珠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又一溜烟的跑开了。
明成看着苏建国溜开的背影,挪到明珠边上来:“姐,你刚干啥呢,你就不怕苏建国赖上咱家?”
明珠想到昨日里苏建国拉着苏建军不让他搞破坏的事儿,默默的叹了口气,嘴上道:“我也就是看他可怜,随口说上一句!他这读书交学费的事,跟我不沾边,他要能继续读书,那就是他妈的本事,要不能,他也别想拿我扎筏子!”
“口是心非!”明成轻哼一声:“姐,你就是心软!”
“甭跟我来这套,我就随口这么一秃噜,我哪能管他死活啊!”明珠的耳朵微微发热。
明成和蔡小华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捂着嘴大笑出声,他们觉得明珠这个姐姐真的是太逗了,明明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却非要嘴硬做出一副冷漠姿态,看她这么口是心非的样子,逗人着呢!
明珠见这两笑的东倒西歪的,顿时有些恼羞成怒,直接将冰手伸向明成两人的后脖子,冻得两小子哇哇大叫,抓起雪球就开始反击,小明玉也跟在姐姐后面拿起雪球屁颠屁颠的跑着。
四人满院子的跑着,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很快就被吸引了过来,一直到刘长贵两口子在那冲着四人招手,明珠他们才收了手,溜到了刘长贵身前。
刘长贵带着自己那一串姑娘,笑眯眯的从篮子里摸出一把糖葫芦来:“明珠丫头,这个给你们,甜甜嘴!”
“糖葫芦!”几个小的看见那诱人的红果和大片凝冻堆积的冰糖就已经忍不住伸手了。
刘长贵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偶尔跟鸽子市里卖糖葫芦的来几把推牌九,赌糖葫芦算是解放前老北京商贩的行规,在那时候提篮卖糖葫芦的小贩都会带着赌具,跟他们买糖葫芦就得先来一把推牌九,赢了才能吃上糖葫芦,输了就得白给钱。
明珠瞧着曹问柳胳膊弯挎着的那个草篮子和刘长贵眉眼之间的得意,就知道刘长贵今天是大赢特赢,一会儿指定被收拾。
果不其然,刘长贵挨个给发了两串糖葫芦将一串儿的孩子打发走后,那两条腿就开始不自觉的抖动了,只见他冲着曹问柳扬了扬下巴得意道:“瞅见没有,我就说他们几个指定喜欢,明珠丫头啊,这些你先吃着,吃着好下回叔还给你们带!”
明珠点了点头,另一边曹问柳的手已经偷摸的攀到了刘长贵的腰间,只见她重重一掐,咬牙道:“还有下回?你这推牌九还有没完没了?”
“媳妇儿,轻点!轻点!”刘长贵瞬间倒吸口气,龇牙咧嘴的告饶。
“轻点你也得长记性!”曹问柳拿脚踹了一下自家男人,冲着明珠道:“明珠丫头,你可别误会,你婶我也不是什么小气人,我可不是舍不得这点葫芦果儿!你还甭说,婶子可是把你们姐弟几个当亲生的看待,兹要你们开口,甭说这葫芦果儿了,就是九龙斋那整段山药蘸的糖葫芦,婶子都得想法子给你们弄来。婶子气的是你叔这老毛病犯了,他这胆子也太大了,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手再痒,他也不能跑去鸽子市跟人卖葫芦果儿的推牌九啊!”
明珠只能陪着笑了笑。
刘长贵觉着自家媳妇话多了,尴尬道:“不是我说你,你跟人孩子说这些干嘛,你还让不让人安心吃这糖葫芦了!”
曹问柳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害臊啊?原先你怎么说来着?自己有老婆孩子了,做啥都要想着一家老小!要不是今儿逮着了,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
刘长贵干咳几声:“我这还是这么些年来头一遭,都是街道办那些破事闹得,我这脑袋都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曹问柳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我去跟老太太说说。”
刘长贵瞪眼道:“你这不是胡闹吗?老太太能答应这事?”
曹问柳急了:“那也不能耽误你工作不是?”
眼看这两口子就要吵了起来,明珠哪能傻站在那不动啊,也跟着开口道:“叔婶,有啥我能帮忙的吗?”
“没........”刘长贵话还没说完,就再次遭受了曹问柳的袭击。
“你干嘛你!”刘长贵边揉着腰窝边道:“我都说了,我就不耐烦这些婆婆妈妈的汤儿事,真要是理了她们,那就跟披了一件虱子袄似的,没完没了的遭膈应!那姓韩的娘们找厂领导给我试压是吧,我就不信她真能把我给怎么了!还我给组织抹黑了,她以为她是谁啊,成日里管东管西的,还掺和到别人的家事上去了!”
曹问柳拿手里的篮子砸了一下刘长贵:“瞎说什么呢,你平日里的那点聪明劲都拿去了?为个虱子烧个袄,你觉得这事儿值当吗?”
刘长贵显然还是带着气:“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这事成了,那就是她的功劳,不成,反倒成了我办事能力差给组织抹黑了!自打我五四年进厂以来,我就没受过这份气,不说我手里面有多大权利吧,但走出去也算是个人物,从来还没人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说你不把这事给干了就是给组织抹黑这样的话!”
“得得得,您回屋歇着去!”曹问柳将篮子塞到刘长贵手里,把人给推到屋里去了。
外边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地儿,明珠就带着曹问柳回了自家。
曹问柳进了屋,仔细打量了一眼屋内的布局:“看上去舒坦多了啊!”
“自打明成搬出去后,屋子里就空出来很多,看上去是比以前舒坦多了。”明珠热情的邀曹问柳坐到靠近煤炉子的位置,然后转身倒了两杯红糖水。
“哎呦,我刚想说让你别忙活!”曹问柳看了眼杯中的红糖水,嗔怪道:“你弄这个干啥,我喝白水就成。”
明珠一边点头说好一边又从五斗柜里掏出几块桃酥放到桌上。
曹问柳低头喝了一口红糖水,长长的吐了口气后,犹豫着开口了:“明珠丫头,按理说这事我不应该找你帮忙,不过你这丫头打小就聪明,这读书成绩都是咱们这片街道数一数二的,还上过报.........”
第46章
在明珠工作以前, 她的成绩就是一直名列前茅,不论是在老师还是同学家长面前,她都是典型的好学生形象。
曹问柳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 别看她自己嫁了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 但是她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家四个闺女, 平日里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她都十分的好说话,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得念完高小!
当初刘思琴初中毕业时,刘长贵两口子都已经打算好了让闺女上个中专然后进厂打工, 刘思琴在家怎么闹都不行,结果曹问柳一听明珠打算去读高中,马上就改变了主意。
所以曹问柳虽然是个长辈,实际上她很信赖明珠,有些拿不定的主意她都朝明珠看齐。
温热香甜的红糖水下肚后, 曹问柳就打开了话茬:“明珠丫头, 街道办韩主任一直想让黄老太太过继苏家那小哥俩的事儿咱院里也都传遍了。因为这事你叔昨晚上被厂领导叫去谈了话, 上边要求你叔配合街道办搞定这过继的事情。”
“厂领导怎么也掺和上了这件事?”明珠不解道。
曹问柳皱着眉头, 郁闷道:“是街道办的韩主任堵在了厂门口,说咱们院也算得上是机械厂的家属院,让厂领导把你叔派出来配合她的工作。”
“您是说厂里边把我叔给推出来了?”明珠轻蹙眉头, 觉得韩主任做的有些过火了,这不就是强买强卖嘛!
事实上, 早在韩主任有意让黄老太太过继苏家小哥俩的时候,明珠就已经委婉的提醒了韩主任就算是要过继,那也要看过继人选的人品和家庭教育。甚至在黄老太太的拜托下, 明珠还提议韩主任考虑一下桂家几个孩子,结果呢, 韩主任觉得桂家几个孩子因为王主任的过失没有享受到他们应该有的政策补贴,怕他们以后打击报复街道办,直接将明珠给撅了回去。
明珠也是有分寸的,被拒绝过一回后,她便就此打住,把这事给烂肚里去了。
“没办法,毕竟那是人家点名要求的。”曹问柳长吐了口气道:“说句老实话,你叔这人啊,不但工作完成得好,这做人也敞亮,不管是厂领导也好还是厂委的领导也好,甚至到下边各个车间的组长,你叔都是客客气气从没跟人家吵过一句嘴的!”
“是,我叔这点是没得说的。”明珠点了点头赞同道:“您就说这北京城那么多家厂子,谁家的采购能在年前弄来两头大肥猪?谁家的采购能跟我叔似的保证那些厂领导的小灶里肉蛋不断?有的当然也能做到,但不能说每个人都像我叔这样口碑良好,跟公社的农民兄弟们好的跟一家子似的。”
“所以啊,你也瞅见了,你叔那么好性子的人都被气成了那样,可见那韩主任是有多膈应人!”曹问柳抱怨道:“她要是好好跟你叔打声招呼,那我们两口子还能跑老太太那帮忙提提!好嘛,一上来就找厂领导给你叔试压,这些我就不提了,叫人家帮忙配合工作,你至少得说几句场面话吧?”
“结果呢?一上来就是派任务,要求你叔过年前必须把这件事解决了,否则老太太死后没人打幡,那就是你叔的责任,是你叔让一个烈属死不瞑目,是你叔在给组织抹黑!我说明珠丫头,你给评评理,她这是人话吗?你叔的脾气我还不晓得,就是见不得别人恶心他后还要摁着他低头,我要是劝他认了,他能憋屈一辈子!”
听她说完,明珠垂眸思索着。
曹问柳也是个急性子,看明珠想的有些入神了,就忍不住追问道:“我说明珠丫头,你要有主意,就赶紧给婶说说啊!”
明珠回过神来,笑道:“婶子,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只要把老太太过继的事情给搞定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曹问柳纠结道:“我也知道这个理,但你就说苏家小哥俩那德行,不是我看低他两,换做你是黄老太太,你愿意过继那哥俩吗?”
明珠摇了摇头:“问柳婶,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曹问柳强忍着性子,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水:“明珠丫头,你说,我听着。”
“你们首先就得打消掉让老太太过继苏家哥俩的想法。”明珠递了一块桃酥给她:“因为韩主任的目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甭管是我刘叔去说和,还是厂领导出面说和,只要老太太不愿意,就没人能逼着她认下苏家那哥俩。”
曹问柳一愣:“那这戏还怎么唱,这韩主任达不到目的,要再堵在厂门口闹腾,对你叔还有机械厂都不好。”
明珠笑了笑:“问柳婶,我就问您一句,您说这韩主任上蹿下跳的闹着给黄老太太过继,她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曹问柳迟疑道:“不就是新官上任爱表现,想让街道办上边的领导觉得她是个能干人吗?”
明珠接着说道:“问柳婶,您想想,这韩主任她大小也是个街道办主任,她就算是为了表现,她能直截了当的这么跟上边说吗?那她是不是得扯虎皮拉大旗抬高自己?”
曹问柳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
明珠继续道:“黄老太太是咱们这片的老祖宗,她的丈夫儿子孙子全都牺牲在战场上,如果我是韩主任的话,我跟上边打报告,那肯定是说要帮着解决烈属老人的养老送终问题。”
曹问柳纳闷了:“明珠丫头,这事我也知道,她打什么内容的报告跟你叔也没啥关系啊!我就想这韩主任爱权,那王主任爱利,这两块料都没一个好东西。说穿了,我们家今年也是倒了霉,不然咱就遇上了这么巴宗事?”
“得了,您又开始钻牛角尖了!”明珠无奈道:“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问柳婶,您自个想想,对于上边来说,这问题它归根结底是个什么问题?”
曹问柳想了想,试探着说道:“是解决黄老太太养老送终的问题?”
“那就对了!”明珠分析道:“既然是解决黄老太太养老送终的问题,那首先这个养老送终的人选是不是得让老太太满意?您想想,要让你是街道办领导和厂领导,你会选李桂兰这种罪犯的孩子过继给烈属吗?如果事先知道韩主任要求黄老太太过继两个罪犯的孩子,你要是街道办领导和厂领导,你会不拦着?”
曹问柳明白了:“你是说让你叔去把韩主任给举报了?”
明珠摇了摇头道:“举报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还会得罪韩主任,解决问题还是得从根本上来,咱们得做到谁都不得罪,漂漂亮亮的把活儿给干了。”
曹问柳赶紧给明珠续上一杯红糖水:“明珠丫头,那你给婶子说说,这事它究竟该咋办?”
明珠分析道:“首先我估计韩主任也不敢直接告诉领导们这件事,她肯定是打着先斩后奏的目的,先把这件事给办下来了,再告诉领导们过继人选的事儿。到了那个时候,木已成舟,过继人选的品性和家庭背景就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说白了,就是咱们就是得利用这点,先帮黄老太太找到合适的养老送终人选!”
“咱就这么说吧,只要黄老太太找到了心仪的人选,她自个儿把事给定下了,你说韩主任她敢死咬着不放,逼着老太太认下苏家哥俩吗?说句难听的,她就是不敢自己做老太太的主儿,所以才跑到厂里闹事,把压力给到了我刘叔身上。甭管她是街道办的主任,还是厂子里边的领导,她碰上老太太都得乖乖低头!”
曹问柳登时眼前一亮:“这也行!你叔能从过继人选的事情上做文章,只要他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那也算完成了任务,而且只要他不选苏家那哥俩,就算没有趁了韩主任的意,心里这道坎也算过去了!”
明珠掰了块桃酥丢进嘴里:“不过这事吧,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曹问柳看她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就有点急了,一把扯下明珠手里的桃酥道:“明珠丫头哟,你有话赶紧的,别打哑谜!这件事成了,一顿老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