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闪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钱。还不能使小钱,恐怕倾家荡产,不大合算。
她问过这一嘴,就不再问下去了。也不敢问,怕寇老爷一个大发慈悲,真抛家舍业地去救。
她自己觉得自己很是个没良心,那是她的亲大哥呀!所以接连几夜在枕上哭。
不过天一亮,眼泪就收起来了,关于设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过一日,嘉兴那头既没人来,也无书信。妙真盼得额上起了颗痘,想派良恭去打听消息,心里又还恨着他,不愿睬他。
倒是良恭主动到她屋里来说要到码头去打听打听。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敢对妙真说起。
他立在碧纱橱帘下,穿着件苍色的秋袍,那颜色像一片阴霾的天。妙真从镜子里看见他,登时垮下脸,在妆台上捡了把篦子丢过去,“谁叫你进来的?没规矩,一个小厮就敢私自进姑娘的闺房?”
良恭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是来告诉姑娘,我想明日到码头上打听打听嘉兴那头的消息。”
“码头上能打听到什么?你有认得的人在那里?”
“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兴许有从嘉兴来的人。”
“来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
妙真横着眼,那张冷冷的鹅蛋脸上还是一种稚嫩的痛恼。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带给她的哀伤并不是刻骨铭心的。她毕竟拥有得太多,失去这样,也还有那样来弥补。其实这份痛恼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这样安慰了自己,便答应下来,“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转背出去,又听见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后我没叫你,你不许进我的屋子。你再这样不懂规矩,回去就收拾细软滚出尤家。”
他收敛了从前的不耐烦,时时保持着一张献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听见他低锵的脚步声,不由得想爬上榻贴在窗户上看他。不过又立刻把这冲动抑住了,仍转过去梳头。镜子里照着她无精打采的一双眼,彷如一对蒙霜的玻璃珠子。
时下夜里就是要起一点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码头上去,夜里才回来,接连两日一无所获。这日凑巧,总算叫他遇见个从嘉兴来跑买卖的人。
良恭将人请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这也算他乡遇故知,张兄千万不要客气,我也是来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几时到。横竖你也是等朋友来接,不如一起坐坐,我还想请教请教近来嘉兴府有没有什么新闻呢。”
那姓张的很乐意与他谈讲打发时辰,爽利地搁下包袱落座,“你背井离乡有多少日子了?”
“细算算大约一年了。”
“这一年新闻可就多了!丝绸大户邱家你听说过吧?”
“倒是听过,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晓得我。”
“他们家老爷娶二房,戏酒摆了三天三夜,请了几百号人,那阵仗,比人家娶正室还了不得……不过人家今年是双喜临门,刚得了苏州织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壶替他倒茶,“有这回事?我记得苏州织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兴的丝绸大户,这个我知道,论资格,比邱家还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张的歪着脑袋摇撼着手,“尤老爷尤夫人并家下人十来口,九月里就被锁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听说是与先前的府台冯大人的案子有关。嗨,这些当官的,在位的时候四处敛财,专挑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老百姓没钱呀,难道拿命给他?只有咱们这类做买卖的是好欺负的,图个和气生财嘛。在位的时候如此,落了马还要带累你,你说说,到哪里说理去?”
此一席话中,良恭脸色早变了几番,待他说完,又是一副笑脸,“连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张的将指头在桌上点点,挨近了说:“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银子产业来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给贴了封条。嘿,这帮当差的,强盗一般,连人家厨房里的腌菜坛子都给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细则,良恭便借故告辞而去。寇家的车马有限,他是走路到码头上来的。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
第38章 离歌别宴 (十二)
其实不过一更初刻, 但初冬时节白昼经不住蹉跎,各屋里早早就歇下了。花信是与妙真睡在一间屋子里,由那碧纱橱内隐隐透出来一点微弱的鼾声。
而碧纱橱上,晕着黯黄的一点烛光, 把上头嵌着的华丽的一幅仿《宫乐图》照成了历史。良恭看见妙真解净钗环坐在旁边的榻上, 边上放着个暗红的箱柜,那暗, 像落满灰。他觉得她也是这苍黄历史中的一段悲情。
他今天格外好脾气, 走了大半日的路, 脚都磨起了泡, 还在这里温柔抱歉地笑着, “今天也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你不要急, 老爷总是要接你家去的。倘或年前还不来, 不如就安安心心在这里过年。”
妙真嗤了声,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我就晓得你不中用,你还非要去逞这个能。难道你比我姑父结交的人还多?他都没消息, 你能打听到?”
良恭只得干笑两声, “小的这不是想为姑娘分点忧嘛,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懒得走。”
“哼,你还懒得,我几时要你多事来管?”妙真不肯承认心头的一点疑惑慌乱, 何况是在他面前。
她再不肯泄露一点愚笨与胆怯给他。她要将自己抬得更高, 弥补那天在他屋里的受挫。
于是更加冷嘲热讽, “你能有多大本事为我分忧?真是自不量力。你算个什么东西,去这几日, 还不是无功而返。我看你就是想到外头去玩。”
良恭低着脸,眼色不禁冷下来一点。可想到尤家的遭遇,他又没了一点脾气。由得她去骄纵耍横好了,毕竟这一点品质,她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她想不到更多刻薄的话来说,只得怄在榻上,想起来就剜他一眼,想起来就狠剜他一眼。
那些眼波都兜着些不能问的问题,她无非是想问问他“易清”到底是谁。她这几日回想起来,从前没听他讲过,疑心他是扯谎。总想给自己找点理由,证明他还是喜欢她的。但他一向不爱说自己的事,没提过也不奇怪。
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恼恨自己。
良恭见她一下把恶毒的话都说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纱橱别着脸,静静的。放下来的头发把她的脸挡了一半,也仍能看见她有点发红的鼻尖。她连那点恨意,也都是软绵绵的,云朵似的可爱。
他几番挣扎,还是走去倒了杯水给她,“骂得嗓子不干么?”
“要你来管!”妙真抵死不吃,瞟见他立在那里,愈发把身子转向碧纱橱。落后又扭头看他一眼,还是想问问那易清的年纪模样。
没来得及,是良恭先开口问她,微笑着,“你长这样大,就没离开过父母么?离开这一遭,你就急成这样子,往后又当如何?”
妙真的冷言冷语里仍带着小小的得意,“谁家小姐未出阁前离开过父母?往后如何,往后自然是嫁给表哥,到常州去。我们家在苏州有织造坊,我爹常到苏州去,自然也会顺道上常州去看我。”
“老爷,”良恭才起了头就咽了咽喉头,说不下去。
她横过眼,“老爷怎么了?”
他眼皮向下一沉,又笑着抬起来,“那是老爷总是不放心你的缘故。你又何必累得他老人家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个不停?”
“我要你来教我孝道?”
“我怎么敢呢?”良恭忙笑起来,“我是常听见太太说老爷身子有些不好,怕他老人家劳动。”
“你倒是体贴东家。可我爹最烦拍马屁的人。”妙真底下脸来理着手绢,“他少吃些就好了。就是不听劝。听太太说,是我娘没了他才好吃起来的。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尚在襁褓,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可因为我爹总想她,连我也就觉得她还活在身边似的。”
良恭温和笑道:“父母手足,终是要散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爹娘。”
他这么说,遽然将妙真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提起来。
她有疑惑,却不敢问。
余光看见良恭捏着半截袖口正要在榻那头坐下来,她陡地吊起眼转了谈锋,“谁许你坐的?才说你不懂规矩,你一点没记性么?等回去嘉兴我就叫瞿管家赶你出去。”
良恭只好站开,却不像要走的样子。妙真觉得奇怪,他今日哪里来的这么些耐心,听着她嘲讽詈骂,没顶嘴,也没有摆脸色。一定是他这一阵看透了她喜欢他这件事,所以对她怀着抱歉。
不论他那温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抱歉,还是另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妙真一时都没有勇气去听,就立起身,“把灯吹了,把门阖上,我要睡了。”
踅入卧房,看见窗纱上的月亮又瘦了些,照着花信微敛的眉头,好像也在做一个杨花瘦梦。
而妙真是做了小半辈子的甜梦,到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就是年月也逼着她有了分成熟的担忧,怕这甜梦不能再做得持.久。
冷烟衰草之时,尤家总算来了船接。寇夫人寇老爷在屋里听瞿尧说了嘉兴之事,双双落泪不止,空隙中使丫头去叫了妙真一行并鹿瑛寇立过来。
妙真与林妈妈鹿瑛等人甫进屋内,就见瞿尧立在厅中,寇夫人寇老爷在榻上淌眼抹泪。妙真心道不好,一下就想逃开。可这满屋子的人围着,她没地可躲,只得慢慢并鹿瑛走到椅上坐。
还未坐稳,瞿尧就耷拉着袖口朝她二人扑通跪下,哭道:“大姑娘二姑娘,咱们家出了大事了!”
妙真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下去,幸给白池花信搀住。鹿瑛也不好,当即就啼哭出来,身子软了半截。
寇夫人忙招呼丫头倒了两盏茶来,一壁哭着说:“你们姊妹两个先听他把话说完,先不要急。”
那瞿尧立起身来,细细对二人说了尤家抄家,尤老爷曾太太并十几口人收押南京之事。众人皆是由惊转哭,声音嗡嗡的,整齐又均匀,满是大势已去的悲哀。
瞿尧又依尤老爷吩咐,向鹿瑛交代,“老爷说,二姑娘不用多讲,早已托付给姑太太家了,自然有姑老爷姑太太姑爷照顾。只盼着二姑娘与姑爷早日生个孩儿,日后就美满了。”
说着转向妙真,“大姑娘,老爷夏天就吩咐我将你的嫁妆送去了常州舅老爷家,交代了由舅老爷舅太太送姑娘出阁。已告诉安家了,要在明年夏天完婚。我就是刚由常州下来接姑娘去的。老爷太太说,两位姑娘都是女孩家,不要为他们奔走,是死是活,全看造化,要你们自己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一席话讲完,鹿瑛便哭晕过去,林妈妈也有些骨软身虚,寇夫人忙叫人先送她二人回房请郎中。乱过一阵,回过头看妙真,倒没哭,一直是静静呆呆地坐在那里。
寇夫人不放心,特地走去椅前瞅她,“妙真,我的丫头,你怎么样?”
妙真只觉身在梦中,瞿尧那些话如同梦呓,听得朦朦胧胧的,不大像是真实发生的事。她遥遥头,呆呆地立起来,也还讲话,“姑妈,我先回房去了。”
这厢出来,天且阴沉,地上湿漉漉的,方才下过了一场雨,却没听见声音。到处都是泥泞,妙真慢慢走着,眼怔怔地望着前头一片晚色天寒,心里头空得静得出奇。花信白池在左右不时看她,发现她还是没什么表情。
走到一半,天漫漫飘起雪花,一点点落在衣裳上,又一点点浸到皮肤里去。妙真也一点点地被冰冷蛰得回了神。瞿尧那些话,此刻才响在耳畔。她一字字掰碎了听,又一字字在脑子里拼凑起来,只拼到个残酷的结局。
她这时才想起来哭,可刚起个头,头一昏,人就重重地砸在地上。
“姑娘!姑娘!来人呐,来人!”
白池花信正乱着搀扶,不想良恭从哪里冒出来,抱起妙真就往屋里跑,“你们去请姑太太叫郎中!”
这郎中也是忙,一连几日在寇家周旋几个病患,症状倒都还一样,皆是急痛迷心,食不下咽。好容易一个个都见好了,已是暮岁凋年,年关将至。
林妈妈才能下床就急着要瞧妙真,白池担心她受不得风吹,劝道:“娘还是在床上多躺两天,这几日冷得很,外头都积起雪了。您放心,姑娘已好了,今日还吃了几口饭,我和花信都看着呢。”
“我放心不下,还是得去看看她。老爷将她托给我,我不能让她出半点差池。”
语毕下床,拣了件氅衣套上,由白池搀着进了正屋卧房。妙真正伏在炕桌上掉眼泪,她如今哭已不像前头了,大概是哭累了的缘故,只是静静地把脑袋歪枕在炕桌上,看着窗户上那始终阴沉沉的天掉泪,不大出声。
越如此,林妈妈看着越是心痛。她老人家倒哭得有声音,忙走到榻上去,“妙妙,我的妙妙,快别哭了,快起来叫妈妈看看。”
妙真忙端起腰,眼泪拿帕子揩了,提起点笑脸,“妈妈快坐。我已好多了,您别担心,保养好自己才是。这样冷的天,您该在屋里躺着。”
“久躺着做什么?没看着你,我躺也躺得不安生。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谁还静养得下去?我头一个就不放心你,其次就是替老爷太太担着心。咱们还是先到常州舅老爷家去住下要紧。”
一番话复将妙真的眼泪勾出来,两个人都是束手无策泪眼对泪眼。
前头妙真才好些就与鹿瑛去求了寇老爷。寇老爷只说帮着打听消息,别的没多言语,反把姊妹俩说了一通道:
“官府衙门的事情你们姑娘孩子家的懂什么?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何况这事情牵扯了京里的一些大员,连我知道得也不确切。你们该听你们父亲的话,好好过日子。眼下年关,官府衙门都要歇着了,谁还有空问案子?你们父亲暂且不会有事。等开了春,等开春我就上南京听信。妙真不是要到常州舅舅家去?你舅舅那里离南京更近了,也叫他们帮着去问问。胡家比我们寇家有门路,肯定能探听到更确切的信。”
妙真细咂这话,恐怕有点推板的意思,心头便凉了半截,想着林妈妈说得很是,先到常州舅舅家再想法子,好歹胡老爷是常往南京走动的,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
二人在榻上对着拭泪,白池在一旁看着揪心。走到妙真这头坐下,微笑着打岔,“姑太太叫留在这里过年,年后再去。咱们不答应,怕她多心。”
“过年?这会谁还有闲心过年?”林妈妈低着头把眼泪都蘸干了,不以为意的态度。
林妈妈这些日子也瞧得出来,真是应了人家常说的,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寇夫人寇老爷夫妇两个,说到尤家少不得要掉泪,可也只是掉泪而已。
她轻轻嗤笑了声,“算了吧,他们过得好这个年,我们是注定过不好的了,何必在这里哭哭啼啼弄得人家阖家也不高兴?还是早走的好。你去把瞿尧叫来,我有话交代。”
不一时瞿尧过来,妙真已睡到床上去了,林妈妈只在外间与他说话。
瞿尧晨起便同良恭在外头忙了一晌,把上常州的事宜都打点好了。禀道:“船已经定下了,先到无锡,再等胡家的船到无锡接。路上若不结冰,春天咱们就能到胡家。只是有件为难的事要同妈妈商议,跟着大姑娘来的那几个小厮婆子,都不是咱们家家生的人。老爷交代过,叫我将他们的契书都带来给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就不好跟着到常州去了。”
林妈妈把那些身契都接了来看看,又递回给他,“那就照老爷交代的办,咱们也用不上这么些人了,哪还有闲钱养活他们?何况拖着这么些人到胡家去叨扰,也有些不好。我虽也不算尤家家生的人,可我是一定要跟着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那是自然,老爷说,您老人家是一定要伴着姑娘的,花信和白池二位姑娘也当伴着小姐。不过花信她舅舅是一道押到南京去了。还有一个,良恭这人,不知是留下还是叫他自回家去,他也不是咱们家的人。”
林妈妈只道:“你去和他说,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