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我是我。”她剜他一眼,避着船上走动的船夫低声说:“他们那床板简直硌人,我这些时都没睡好。”
“瞧得出来,眼圈都有些黑了。”
妙真跳起脚来,“真的?!”
冷不丁一个浪头拍过来,险些将她颠倒。良恭一把将她搀住,语气不免有点凶,“乱蹦跶什么!”
她待要还嘴,一张口却打了个干呕,“不行不行,这浪把我颠得直想吐。”
良恭顺势将她搀到阑干前头,一壁轻轻拍她的背,一壁无奈地朝岸边眺望,“真是娇贵……”
她“哇哇”地弯着腰朝水里直打干呕。心里琢磨这狼狈模样叫他收在眼底,明日还不知怎样嘲讽她呢。越想越恨,反着胳膊打开他的手。
良恭识趣地退开一步,待她吐够了,递上条手帕。妙真顺势就接了揩嘴,刚揩完,听见他“嗤嗤”笑起来。
她瞪着眼,“笑什么?”
良恭半唬半逗弄,“这帕子是我方才搽鼻子的。这风,吹得人常流鼻涕。”
妙真怔忪须臾,如抛个烫手山芋将帕子丢开来打他,他撒腿就跑,一径由船头跑到床尾。妙真喊打喊杀地追到这无人之境,脚下一滑,趔趄着朝他扑去。他伸手来接,正好给她扑倒在甲板上。
“你说!那帕子你没搽鼻涕!”
“我搽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要把你这张嘴切了么?”
妙真一下一下在他身上掐着,“我要掐死你!”
良恭痛得发笑,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待她手上逐渐没劲了,软绵绵地去拧他紧绷的皮肤,软绵绵地在他身上到处撩火,把他的呼吸烧得重起来。
这时两人心里都想到有些不对,她趴在他怀里,简直不成体统。可要她立马起身,她又有点不舍得。反正这里没人看到,他们飘在水上,惝恍得像个梦。她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着,像船底下围着的那些水泡,破了一个还有一个。一点女人的烂漫总不容易死。
只好继续假意掐他,软绵绵的揪着他胳膊上的皮肉。良恭忽然将她两个手腕抓住,半松半紧地,像是怕握疼她,又像怕她跑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也有片刻恍惚,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给她些什么的,起码能给她带去一点快乐。
可是快乐这东西,不过是刹那一刻的迷幻。等晚些时候他们下船,仍要面对凄冷的世界。他忽然笑着调侃,“你再趴在我身上,我可要对不住我的易清了。”
妙真的梦幻泡影顷刻破灭,慌着爬起来。仓惶间想一想,还是打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没有为这一记耳光生气,都知道这是最为妥当的收场。
妙真扑着她猩红的斗篷,又走去将阑干扶着。船尾望出去,是没有岸的,是无际的水面。她有些怅惘,觉得是飘零在水上,何处靠岸,何时靠岸都说不定,她第一回 感到生命的无常。
她有点怯懦,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咱们到底要在那韦家住多久?”
“胡家的船几时到无锡,咱们就几时走。他们不是说定元夕后包了船来接么?约莫已经启程了,路上倘或顺当,大概也就半个来月。”
良恭一面说着,一面拍身站起来。却有些不敢靠近她了,只站在她后头。
妙真倏地将眼扇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刻意要另起个话头,“咱们还有现钱么?咱们这五六口人住到韦家去,已经是闹腾人家了,总不好再吃人家的花人家的。 ”
良恭望着她的背影直想笑,这位不知分厘的大小姐终于也过问起银钱的事了。他朝后头努嘴,“我哪里晓得银钱的事,该问林妈妈去。”
“噢,银子都是她老人家管着,是该问她。”妙真怎么也不敢回头,心里实际想问的,还是关于易清。她根本不认得,却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起了超乎寻常的好奇心。
她忖度着,用认为最妥当的方式,有些瞧不起的语气问:“这个易清,长得很好?我看你如此痴迷她。”
“这个也是因人而异。”
良恭想不到会有一天,易寡妇的名字能从他口里如此平和地讲出来,不带一点哀愁的惋惜。这倒引出他另一番哀愁和惋惜来了,怕自己再有一天,也能很平和地对别人说出尤妙真这名字。
他还没有得到一点,就先有了失去痛心与遗憾。
时近午晌,码头上多了好些做热食的摊贩,都是一副扁担,一头挑着炉子与锅,一头挑着碗碟料台。多是些下力汉在吃,端着碗蹲在一旁,不觉得冷似的。
妙真被那热火朝天的情景吸引着,又绕回船头。她也吃过这类摊子上的混沌,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坐在马车里,不知愁也不知苦地作弄着人。
实际上那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了,想到这一点,她就不再记恨良恭,只是很羡慕那个叫易清的女人。
“瞧,你尧哥哥回来了。”
不知良恭几时跟来的,循着他的手望去,果然见瞿尧从一辆马场上跳下来,向着这头跑。
不时上船回禀妙真与林妈妈,“按姑老爷写的地址找到那韦家了,我把姑老爷的信给他家老爷一看,他家老爷马上就吩咐收拾了三间屋子出来给咱们住,还雇了两辆马车跟着我回来接姑娘们。咱们走吧。”
那韦家老爷是寇老爷的故交,年轻时候一齐跑过买卖,看过寇老爷的信,也算上心,特地着人腾挪了屋子出来留妙真等人居住。
韦家是座三进宅院,虽不大,也规矩。前头会客。沿着大门的一旁的游廊往右去,穿过一狭长夹道,转过洞门,才是居所。
这一处大院用堵花墙隔开,分里外两院。妙真与林妈妈,白池,花信几人住里头那两间。由个八角洞门进去,小小一个院,有间正屋,一间西厢。良恭并瞿尧是同韦家小厮一道挤在大门角的两间屋子里。
良恭摆抬着妙真的箱笼进屋,看见妙真侧身坐在那榻上,窗外云阴笼昼,白天看着也将晚似的,淡淡的白光照得她一副瘦肩冰冷可怜。
趁着箱笼都搬了进来,韦家的下人出去了。良恭将一个髹红木箱子抬到碧纱橱底下搁着,顺势坐下,靠在那箱子上,往榻上支起一条腿戏谑地看妙真,“不高兴?嫌这屋子逼仄?”
她不肯承认,横他一眼,“借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可挑剔的?我才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谢还谢不及呢,嫌什么?”
有人就是这样,心头的想法叫别人说出来,又不好意思承认,反而谦虚。他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愈发抢在头里替她抱怨,“比咱们府里差远了,两间屋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咱们一间屋子大。”
妙真忙朝窗外看看,伸出手打他搁在炕桌上的手一下,“快不要说了,仔细给韦家的人听见。”
良恭把自己的手背睨一眼,似乎手背给温热的嘴巴咬了下,疼是有点疼,但咬得合心意,那片皮肤疼也疼得一蹦一跳的高兴。
说到韦家人,他有意要叫她高兴一点,边说:“方才打外院过,我看见韦家老太太在廊庑底下看你。大约老人家没见过长得这样标志的姑娘。”
妙真总算有一点舒心,弯着眼笑起来,“是么?那我归置妥当了得先去拜见她老人家。”
她一时对着窗户阴白的光笑起来,“你看,这院墙隔壁好像开着梅花。风一吹,在墙头扬起一两枝来,是黄梅。这里也不错,偶然还有梅花瞧,我们家里就从不种梅花。”
他随口问:“为什么不种?”
妙真支颐着脸没说话,因为听曾太太说起过,是有一回她娘发病拿刀把尤老爷刺了一下,血正溅在一枝梅花上。后头她清醒过来,再见不得梅花,尤老爷就命家下人将现有的梅树都砍了。
这是不能说的,免得带起她也有病这一话头。
良恭贴在窗纱上看,等了一会才有风,墙上果然掠过一枝梅影。但他的余光还扫在她缄默的笑脸上,隔了会说:“我听见说门前这条街上有家桂花糖糕做得好。”
秒真果然弯起眼来,“那你归置好了去给我买些?”
不知何故,良恭突然有点想哭。他挪开眼,连点头也是轻微的。
同时看见花信从洞门底下跑进来,还在门外就嚷,“归置好了么,韦老太太说要过来瞧瞧。”
不时就见韦老太太由个丫头搀扶着过来。这老太太高寿发福,两鬓霜白,拄着根牡丹头拐杖,看起来慈目和蔼。
迎头看见妙真候在屋外,便笑着去拉她,“这两间屋子原是我的小孙子和孙媳妇居住,听见你来,就叫她们搬到外头那院和我住着,把里头让给你们。你喜不喜欢呀?”
妙真忙将她搀在榻下,退后几步福身道谢,尽心竭力的飞扬着一张笑脸,她此刻发现,原来笑也是有点费力的事情。
直把那韦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向跟前小丫头挥手,“快把姑娘搀过来我瞧瞧。”
那小丫头去将妙真扶来她身边坐,韦老太太立即握住她两个臂膀细看,越看越是喜欢,“嗯,真是个大美人。我那年到湖州,就听你姑妈说她尤家出了个绝色美人,我还不大信。后头她娶二媳妇,我又到湖州吃酒,看见你妹子鹿瑛,生得那副好相貌,我这才信了。我想啊,妹妹生得那模样都没听人怎样说好,单说姐姐,可见那姐姐是真美得很!如今见了你,我老太婆也长见识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标志的人物。”
说得妙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也习惯了。挽住她道:“我看老太太年轻时候才是个不得了的美人呢,如今虽上了些年纪,瞧着也是和善可亲。”
她这张嘴一向也招上年纪的女人喜欢,原来自觉当之无愧,如今却蓦地觉得有些讨好的嫌疑。也不怪,她心里是有些寄人篱下的自知之明了。
韦老太太把她的手摸一摸,“唷,这屋里冷吧?还没生炭盆呢。快去,叫他们点个炭盆过来。”
林妈妈笑着应声进来,“住在这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里还敢劳动?快别点了,开了春了,没那么冷。”
韦老太太道:“你们病的病,单薄的单薄,可不能硬扛着。烧点炭又不费什么,要更好的,我家里也没有。”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叫我们无地自容。”
谈讲一阵,果然看出这老太太是个极和气的人,妙真心下放宽不少,倒也知趣,夜里便到西厢房同林妈妈商议一应用度他们自己出钱的事。
林妈妈由白池搀着起来把一个匣子打开,有些遮掩地从里头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交给白池,“你去交给他们家厨房里,交给老太太人家一定是不肯要的。”
白池踟蹰一番,接了银子出去。妙真看二人有些不对,向那匣子看一眼,“妈妈,咱们还有多少现钱?”
林妈妈阖上匣子笑,“你什么时候问起这个了?这些琐碎的事,不要你操心。”
妙真看她那样子不禁有些疑心,“咱们是不是钱不够了?妈妈,如今有难处可不许瞒着我,老爷太太就是把我瞒得死死的,您也把我瞒住,都当我不懂事。”
“够是够,维持到常州去不是问题。”林妈妈索性就将匣子打开给她瞧,“只是你不可再大手大脚赏人买东西。无锡这里到处也都有好东西,你要见着什么买什么,可就要向人家开口借盘缠了。”
说得妙真颔首。林妈妈见状,又去握她的手,“等到了常州,再随你买去。”
妙真愈发不好意思,“我可不敢再这么乱使钱了,使完了,谁再给我?花舅舅家的钱,总是不大妥当。”
林妈妈心头一酸,悄声嗔道:“夏天你就出阁了,能使他几个钱?况他当舅舅的,难道连这点钱也不舍得给你花?他们胡家有钱,就是没有给你的,你还有大笔嫁妆在那里,了不得花自己的,怕他什么?好在安大爷有出息,等日后封了官,多少钱都由你使。”
恰巧白池送了银子回来,门口听见在说安阆,又退出门外,免得进去大家都要尴尬,她娘尾后又要唠叨。
她只在吴王靠上坐下,望着墙头隔壁人家扬起那三两只梅花,黄澄澄,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这样大冷的天,那弄虚作假的“小太阳”也还算一分和暖的意味。
韦家这房子倘或有一点可心的,最当数的就是这隔墙外的腊梅。妙真自小爱这些姹紫嫣红,在家时尤老爷还给她单开了片花圃,专给她亲自培各色的花。她惯常养一些海棠山茶,梅花倒没再栽种过。那几点金黄缀在绿苔萋萋的墙头,格外挑人的眼。
去外院问韦老太太,老太太朝那方向偏下眼,连连啧着声,“那是我们县太爷家的祖宅。如今他们阖家都搬到衙门后头住去了,这祖宅就空下来了。墙那头恰好是他们家的梅园,种着十来棵腊梅,我们家里不种梅花,就偷么借他们家这景了。你喜欢呀?我叫人去讨一枝来给你。”
妙真惯会撒娇,偎着老太太磨蹭,“不大好意思吧?人家园子里种的花。”
“这有什么?别瞧着是县太爷,只跟你韦伯父一般大。他小时候住在这里,常到我们家来混饭吃,给他爷爷打呢!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呢。别怕,我叫个管事的去。”
“哪里好劳动府上的人,叫管事的领个路,我的小厮去求。”
这般叫了良恭来吩咐,韦老太太也找了个小管事的领着良恭去求。
隔壁那宅子大,从角门上过去绕一圈才到人家前头的随墙门。两扇漆黑的门紧阖着,开门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汉,驼着背挨过耳朵来问什么事。
小管事的叫阿四,年纪不大,玩心大,扯着嗓子喊:“秦老叔!”转来向良恭一笑,“他年纪大了,耳又背,人又糊涂,不大声听不见。”
又道:“秦老叔!我们老太太看您家腊梅开得好,想求一枝去拱瓶!”
“噢、噢,这个事,如今我做不得主了,这宅里眼下住着我们老爷的一位贵客,要先去问过他才好答应你们。走,随我进去问问他。”
这宅子外头不起眼,却内有乾坤。园内种着各类奇花异草,恰逢初春,处处晴岚翠烟,步步兰草吐香,隐约看见树荫里零散地藏着些屋子,若说不成格局,倒分外有些野境仙宫的惬意幽静。
随秦老叔慢吞吞走到一间书房内,看见个年轻挺括的背影立在书案旁那西窗前,穿的是上好的暗花白绫圆领袍,头戴网巾,青玉为笄,云锦做履,剪在背后的手里卷着本书。
良恭远远瞥见几个字,知道是《鬼谷子》一书,推算此人不是为官的便是从商的,且财力势力皆不容小觑。
秦老叔喊他“俞二爷”,他转过身来,是张骨骼锐利的脸,眼是不大明显的狐狸眼,透着丝狡黠和有礼的疏离,开口态度又十分谦卑,“秦老伯,是有什么事么?”
说着,拿书将良恭与小管事的笑着指一指,“这二位是?”
那秦老叔听不清,凑近了些,歪着个耳朵扯起砂滚的嗓子,“您说什么?!听不见!”
也不见俞二爷脸上有半点不耐烦,仍是有礼的微笑,拔高了些声音,“我说您领来的这二位是什么人?”
待秦老叔回付还不知要消磨几回,良恭只得就近前来拱手行礼,笑道:“不敢当什么公子,我们是隔壁韦家的下人,和这秦老爷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今日我们老太太隔着墙看这头的腊梅开的好,特差我们两个来求取一枝。”
秦老叔听见一耳朵,点头笑,“是是,他们是隔壁韦家的,我认得。”又向他们引荐这俞二爷,“这位是……”
他老人家仰着脖子掐着指头算,算足半日也没算明白,很老糊涂了。便摇着手道:“这位二爷的母亲是我们家老太太的外甥女,亲戚,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