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给他揿在椅上,细细看他的脸,片刻抬手抚他的脸一把,“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
邱纶扭头向良恭“哼”一声,笑着转回脸,点头答应,“我当然是。我肯定是。”
妙真倏地把脚跺两下,“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一晌我都在等你!出大事啦!有个鬼,要来索咱们的性命!”
说话间,她陡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他,跑去将门拉开。听见稀稀拉拉的哀乐响,也似有人在哭。她那张脸又陷入一种黯黯的哀痛中,“我爹我娘已经给他们索去了。”
邱纶立时走来拉她,“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丈夫嚜。”
良恭听了好不生气,又把门阖上,握起拳头就要揍他。谁知拳头还没落下去,妙真就扒着邱纶两条胳膊,又是笑,又是落泪,“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
邱纶一面答应,一面洋洋得意地看了良恭一眼,拉着妙真往卧房里进去。
好半晌,良恭方在后头没奈何地喊一声,“她还没吃午饭!”
邱纶又掉头回来,端了那碗稀饭进去。把妙真拉坐在床沿上,他自拽了根方凳过来,坐在凳上喂她吃饭。
喂了两口,四面看看,连个佐粥的小菜也没有。他很嫌这饭敷衍,扭头吩咐良恭,“你去拿点好菜来啊,就一碗稀粥,叫人怎么下咽?她素日最好吃,你难道不知道?”
良恭能不知道?只是一时忙得顾不上。这会见有他看顾,只得去往外头厨房里取几样小菜。路过外厅,见宾客散尽,胡安两家也正待要走。
那胡夫人这半日在厅上一壁酬客,一壁暗把内院留意好久。见雀香去探病没让进去,后又见那邱纶风急火燎地赶来,进去那屋里就不出来。
那间屋子,从昨日到今天,又是房门常掩,探问花信,只说是得了风寒。胡夫人心里疑惑,风寒何至于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猜妙真是犯了疯症。
走时在马车内同胡老爷商议,“我看妙真那丫头,别是犯了病根吧?你看这两日她底下那几个人,个个闭着嘴巴,遮掩得那样子?”
说着,有些高兴的模样,“嗳你说,她这时犯了病,倒是咱们得了益。一个疯子要告官,作得数么?我看这官司打也不必打了。”
胡老爷听见也有几分高兴,不过面上一点也不舍得带出来,反来说她两句,“你这人,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个时候你还算计这些,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嚜!”
胡夫人横他一眼,“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姐夫出了这档子事,我难道就袖手旁观了?要不是我来帮着张罗,他这丧事能张罗得起来?这些事是一码归一码的!”
“那这事也不是凭你两片嘴皮子就说了算的。你说她发疯,证据呢?她那几个下人如此替她遮掩,想必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那我将给她瞧病那老郎中请到家问问?”
“人家即要防备,就一定连郎中都打点好了,还等你去问?”
胡夫人没奈何起来,狠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胡老爷倒很气定神闲,“不怎么办,我看他们这会顾不上官司的事,先要忙着送姐夫回乡安葬。”
胡夫人忽而一笑,“我倒把这事忘了。”
胡老爷想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钱放在首要?可他怕和她吵,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巴,这一路就充个哑巴回去。
心里是很赞同他太太的话的,尽管他烦嫌她的贪和蠢,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事说话,还是很窝他的心。
日薄崦嵫,那窝心的阳光也稀薄了,颓冷西风卷土重来,吹去几处昏鸦,数点断红。
众人散去,屋子里终于能开了门窗,一段夕阳照进来,直照到床上去。妙真并邱纶两个在床沿上坐着,挨得紧紧的。邱纶时不时贴去她耳边说两句,逗得她笑容不止,两个真如一对和顺美满小夫妻一般。
良恭在对面榻上坐着看,酸楚的浪头是一个接一个地向心里拍去,也还是忍不住要看。因为妙真总算想不起那“鬼”了,难得脸上没有惊惧的神色,是一片安详可爱。
邱纶为自己这份功绩简直得意得要上天,心道她闹了两日,他这一来她就不闹了,可见她心里是很重他的。
因此故意向良恭看两眼,指着他向妙真道:“咱们累得良天师在这里坐了半日,似乎有些不大好,我看先请他下去吃晚饭?”
谁知说起晚饭,妙真一下跳起来,慌着在满屋乱翻起来,“咱们孩儿哪里去了?这一日他还没吃奶呢!”
邱纶凑上去,“咱们连孩儿都有了?”
把妙真问得怔了半日,又慢慢扣紧眉头呢喃,“咱们的孩儿呢?是不是也给那鬼索去了?”
良恭一看这情形就知她又要闹起来,马上走去铺上拿了个枕头塞给她,“这不是么?正睡着呢。”
妙真低头看看,果然当真地抱着坐回床上,“他这一日还没吃过奶,恐怕饿极了。”
说着就把她自己的对襟短褂揭开一片,又要解那抹胸。良恭眼疾手快,不知哪里找了件衣裳一下把她裹住,急着看了邱纶一眼。
邱纶立在左墙条案前呆呆笑着,而后回魂过来,也去将妙真怀里的枕头抱开,哄着她,“孩儿睡着了,就放他睡,咱们先吃饭,填饱了肚皮,才得空管他。”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候,良恭回看一眼天色,立起身来逐客,“邱三爷,你该回家去用饭了,省得你家的下人到处寻你。”
邱纶领会意思,偏要逗留,“在哪里吃饭不是一样?未必你们这里连一口饭也不舍得给我吃?”
良恭懒怠和他争执,自往厨房里去。未几在小饭厅内摆上晚饭,三人一案用饭。
妙真闹得饿了,一会就吃了小半碗下去。倏然一会,端着碗看了会邱纶,目光渐渐闪动了几下,似有些回过神来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懵,放下来碗问他:“你是几时过来的?不是听说你那里有个老管家来了,把你看管得死死的,不许你到我这里来么?”
邱纶与良恭皆有些吃惊,忙搁下碗看她。妙真见他二人神色异样,便摸一摸脸,“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邱纶一下去握住她那只手腕,“你好了?”
她自己忙想一想,恍惚记起些这两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心下明白过来,抽回腕子睃他们两眼,“我是不是发起疯来了?”
邱纶挑着眉峰反问:“你还都记得病中的事么?”
她摇摇头,“恍惚记得一些,却记得不全,就跟做了个混沌的梦一般。我病了多久?”
良恭道:“没几日。”
她看他一眼,稍笑一下就低下头,“是不是把大家吓坏了?”
良恭待要开口,邱纶却插过话去,“吓倒是没吓着,就是叫我好不担心。你不知道,我听说你病了就在那头寝食难安,今日特地跑过来瞧你。我从前就隐约听说过你这病根,那时还只当是闲话呢,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唬人,就是爱闹腾些,跟个孩子一般,哄一哄就好了。”
妙真隐约记得是闹着“打鬼”,想必是说了许多疯话,做了许多疯事。心下正难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就感到些安慰。
她对他笑一下,“是不是都要笑死人了?”
她起身掠过正间,往那头碧纱橱内去照镜子。坐在妆案前,看见自己头发未挽,面色惨淡,凑近细看,眼里还布着些红血丝。
一照见自己,更觉这一副窘相惭愧见人,便呆坐了片刻。
未几邱纶也走进来,把脸凑在她肩上,向镜子里一笑,“你就是疯起来,也是个美人。不要紧的妙真,我还是一样觉得你好得不得了。”
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昏黄的光,是夕阳的余晖,外头早没了人,和尚道士们也都回去了。廊下有几个白绢笼在摇晃,四下里都弥散着一种落幕后的萧条。妙真在一片黯然的情绪里得到些抚慰,不由得在镜里缱绻地看他一眼。
邱纶心领神会,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只搁在案上的手,紧攥一下,“不论你是疯也好,是傻也好,我都是认准了你,不怕的。”
良恭正要跨进来,在碧纱橱外听见这话,脚就在槛上空悬了一下。心里也似撒了一地黄昏,呼啸着一缕朔风,觉得天真是冷了许多。
他咳了两声,才把脚落进去,笑道:“既然你好转了,咱们就该商议着回嘉兴府的事。”
妙真一时惶惑,扭头问他:“回嘉兴去做什么?”
眼梢瞥见窗外廊下悬着一只白绢灯笼,这才恍然想起来,爹娘死了。
倒幸在她病了这两日,疯起来哪还晓得什么伤心?此刻回神,恍如隔世,那份痛不欲生也像是已远经年的事了,眼下只剩空茫茫的一片凄然。
第60章 天地浮萍 (〇七)
晚饭用罢, 众人在林妈妈屋里商议起来,定下日子扶灵还乡,遣瞿尧明日去向衙门说明官司暂且打不成的因由。良恭并严癞头两个则在散后去联络相熟的船只,仍是包船还乡。
入夜一向是花信来陪妙真的床, 这时天色将倾, 大家散后,花信自然跟着妙真回到正屋里, 妙真却推她自往她住那西屋里去歇。
花信掌上灯来, 一壁在架子床旁边那张罗汉榻上铺被褥, 一壁说:“这时不比往日, 姑娘也不要讲究了, 就让我睡在这里, 要是又犯起病来呢?”
妙真款款在窗下那榻坐下, 心里很是茫然。也不知道病发的缘故,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因此见花信白天服侍完林妈妈,夜里又要来服侍她, 有种自责的情绪。
抬眼间, 又瞥到邱纶从外间进来,她楞一下,“你怎的还没回去?”
邱纶方才跟着在东屋听了半日,自己也定下个主意,滞留下来和妙真商量, “你要回嘉兴, 我很有些不放心, 我陪着你一道回去。”
花信见他进来便忙搁下那头走去给他倒茶来,趁势笑着奉承两句, “三爷真是的,怕我们这起下人照看不好姑娘,还要亲自回去一趟。”说着又笑睇一眼妙真。
妙真会其意思,笑着捧起一碗药,要想客气,又觉没有了这个必要,反正和邱纶已是知根知底,一切丑态都叫他看见了。
因想起这个,又感念他的体贴,倒没推,只问他:“你到常州是来做生意的,你家开了个织造坊在这里,这时要回去,怎么向你家里交代呢?况且你们那位老管家能放你回去么?”
邱纶将手满不在乎地摇撼两下,“我要回去,谁拦得住我,况且如今孔二叔在这里,生意自有他去照管。我回家去也有正事要办,这件事要紧得很,可比生意还要要紧千倍万倍。”
“什么正事? ”
妙真随口一问,想不到邱纶却郑重地微笑起来,看了她半日。她放下半碗安神的药,正撞上他的荧荧烁烁目光,嘴里是一片苦,心里却兜转着一丝甜蜜,“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这桩天大的要紧事,是与你相关的。”
妙真瞟他一眼,见他好不认真,心有两分猜测,故意问:“关我什么事啊?”
“我想回去告诉我娘和哥哥们,我要求你为妻。这天大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即便猜到,真听见时,也不免心头一番轰轰烈烈的振动。妙真两颊滚烫,故意剜他一眼,“少说这种玩笑。如今我爹娘都没了,你向谁求去?”
邱纶窥她红了脸,口里又没有拒绝,猜她十有八九是答应了。真不枉他经年苦恋,如今苦尽甘来,什么狂浪的话不敢说?
便道:“如今你没了父母,亲戚又多半靠不住,自己的事情自然是自己拿主意 。所以我自然只求你,只要你肯答应,这事情就准了。”
“我可没说就一定肯答应你。”她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带着一份冲风之末的骄傲,把下巴颏抬到天上去。
“你没说应,可也没说不应啊。就是你不应也不怕。从前你也不应,还骂了我好些话,我不是也没罢休么?事到如今,我更是不能罢休,你一年不应我就等一年,两年不应我就等你两年……”
“我要是终生不应呢?”
“那我就等你终生。”他说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这一话斩下来,就把妙真那些莫名的犹豫斩断了。想着这时候,邱纶果然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相貌出众,大富之家,最要紧的是,他是一片痴心待她。她跟他在一起,也感到幸福,大有种往后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安稳。
一个女人一生所求的爱,不外乎就是一种安稳。她经过这一连串的人世变迁,学会了知足。何况她病了两日,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还有些潦草的印象,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却坚持认为她是可爱的。怎么能不知足?
人说知足常乐,千古道理,她也在大片大片的茫然中捕捉到这一份快乐,把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邱纶看得清清楚楚,整个人跟心一起,都炸了锅。他一时从榻上跳起来,手舞足蹈,陀螺似满屋里打转。
惊得花信从外间走进来看他们。只见邱纶就弯腰在妙真跟前,把她的手死死抓住,笑得没了模样,“你是答应了,你这可是答应我了!答应了就不能够反悔!”
妙真把手抽出来,噘着嘴嗔他一眼,“你再这样大呼小叫的,我就反悔!”
他又忙去抓她的手,“不反悔不反悔,我不吵闹了。”
花信看出些缘故,心下也是大喜。妙真的前程关乎着她的前程,她虽是旁观者,却是局内人。如今有了好去处,自然也跟着二人笑起来。
这一张笑脸就迟迟放不平,与这宅子里处处挂白的气氛很不合宜,难免惹人瞩目。
二更天她往厨房里给妙真打水,严癞头正在灶台底下坐着烧火,看见她时时笑着,便也腆着张笑脸凑上去问:“你在高兴些什么?说给哥哥听,叫哥哥也随你高兴高兴 。”
花信马上转来剜他一眼,话也懒怠同他讲,端着水盆就要走。他一个闪身拦在了前面,去抢鎏金铜盆,“我来我来,这种力气活,哪能叫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