踅进去一看,倒是妙真手里握着根细细的金簪子。邱纶额角流着血,他也没顾得上自己,更顾不上来人。一手搂着她,一手抢夺她的簪子,“没人害你,你先把金簪给我。听话啊,先放下,一会再伤着你自己。”
妙真仰头看见他脸上的血,有些呆滞住了,就随他把簪子拿走。他把东西轻轻放在妆台上,生怕忽然弄出什么声响又激着她,一面揽着她往床上去,“你先睡会,大白天的,怎会有强盗贼人进来?不怕,先睡,我就坐在这里替你守着。”
待妙真睡下去,良恭才往床前走来。妙真目光缓慢地落在他身上,见他眼睑下有一抹湖绿的颜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坐起来,两手环住他的腰,向他问:“爹,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良恭与邱纶皆是一惊,可又没法子同她讲道理,因此都没说什么。
邱纶坐在床沿上,剔良恭一眼,微微把身子转正了,耷着背说:“她这一日都是这样,谁也不认得。才睡了一会起来,益发糊涂了。”
末了他额上有滴血砸在地上他在惊觉到有伤,抬手一摸才感到疼,“嘶”了口气,走到妆台去照镜子,太阳穴上头竟是条斜斜的三寸长的伤口。
良恭也顾不得他,掰开妙真的胳膊坐下来,端详一会妙真的神色。
妙真这会缓和许多,脸上笑着,抬手在他脸上抚一抚,目光有点痛心似的,“爹,您怎么就瘦得如此了?”
她一再这样喊,良恭没有惊了,心里倒觉得是占了她的便宜,有些报复的快意。因此就把那日凌晨在这房子外头感到的一点痛苦忘了。他咧开嘴一笑,随她的话去编,“这一阵爹在外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么能不瘦呢?”
“那您往外头去做什么?该好好在家待着啊。生意上的事再要紧,还能要紧得过您老人家的身子骨去呀?”
良恭顽劣地笑道:“我儿懂事许多。”
妙真受了夸赞,益发想起来要孝顺,便要下床,“您坐会,我去吩咐厨房里给你烧几个您喜欢吃的菜,再汤壶热热的酒来。”
给良恭拉住,“我才吃过饭,不必忙了。是你娘打发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睡觉。”
她小时候,曾太太喜欢管着她午睡。她又躺下去,把被子裹住身子,“我这就睡。爹,晚饭咱们桂兴铺子的炸货好不好?”
良恭答应着,把被子掖了掖,守着她阖上眼睛。倒有这点好,她一发病就睡得多,因为每回闹起来都是拼尽一身力气和精神。
不一时妙真睡着了,听见老五叔在外头说请了个郎中来,也不必多余来看妙真,良恭只照旧叫他开一副安神的方子。郎中答应着,又往西屋里瞧花信的烫伤。
邱纶在榻上生闷气,听见瞿尧进来喊他也去看看额上的伤,他才很不情愿地立起身。起来又看防备地望了良恭好一阵,怕他背着他与妙真过于亲昵,不放心,又走到床前来看妙真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听她的呼吸的确是睡去了,他便捂着额角向良恭说:“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了,下去忙你的。”
良恭听这口吻,仿佛这里全由他做主了似的。心里不高兴,并不搭他的腔,只起身走到榻上去歪倒着,把眼阖上,也是要睡觉的模样。
邱纶暗咬两回牙,往西屋里去瞧伤。说不要紧,皮外伤,只开了些外敷的药。
倒是花信腿上烫起一片水泡,疼得她直怨着妙真,又不能说,只卧在床上掉泪。郎中吩咐用烧过的针把水泡挑了,再搽些烫伤膏子,待它慢慢愈合。
少不得要费些日子,花信向瞿尧瞅一眼,“我也下不得床,姑娘那头,恕我不能去伺候了。”
瞿尧一时僝僽不已,这家里又添个病人,哪有许多人手来做事?也只得道:“你只管养你的伤,姑娘屋里有邱三爷和良恭。”
这厢出去,听见妙真睡下,有人守着,便自往街上去访个朋友。这朋友姓周,称他周万里,因他官场东来西去跑些小买卖,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赶上今年年后在家,一时还未出去,便常与瞿尧一处吃酒。
这周万里见是瞿尧来访,忙请他坐。一面款待茶果,一面问道:“上回我同你说下的那笔买卖,你忖得如何?”
是贩马的买卖,有马商从漠北拉了马至开封,在开封脱手。这周万里的意思,他们去接手过来,倒往蜀地贩卖。
他道:“很可做得,蜀地常年使用滇马,可滇马个头矮,那些富户官家嫌不够威风体面,这两年又兴起漠北那方的马匹。我上年跑到开封,认得几个北边贩马的人,价钱很公道。咱们一趟拉几十匹往蜀地,就可赚得二三白两。虽奔波些,你从前也是四处奔走的人,这有什么怕的?”
瞿尧呷了口茶,发着愁,“怕倒是不怕,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像女人似的成日在家坐着不成?我想的是本钱哪里来。倒手几十匹北马,本钱总得要五六百,还不算一路上的开销。”
周万里也叹,“我这两年就是为凑这些本钱才四处跑得勤些,现如今我手上也有一百多两可周转。你若能拿得出一半来,我再想法子凑一凑,咱们就可以往开封走一趟了。”
瞿尧焐着茶碗一壁苦笑,一壁发楞。想着现如今在尤家还有什么出路?无非是守着家里那几女人过窘迫的日子。
可那几个女人,病的病,疯的疯,即便都是完人,又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不能给这些没相干的人绊住前程,大丈夫志在四方,当立事业要紧。
倏然定下心来,同这周万里细细商榷一番,打定了主意,叫他再等半月,少不得拿出本钱来并他一路往开封去行走。至于这本钱何处得来,瞿尧并没有说,只在胸中暗暗盘算。
下晌瞿尧回去,妙真已睡醒起来,正在院中上蹿下跳。内院是个方方正正的庭轩,除四面廊角种着几棵桂花外,再无其他,因此倒不怕她怎样跑跳。她口里直呼良恭为“老爷”,一面玩耍,一面向他说着许多幼年往事。
良恭不管有没有这些事,都在吴王靠上歪着答应。偶尔见她廊内廊外在吴王靠上攀爬,便出声嘱咐,“你慢些。”
瞿尧向妙真问了几句,她皆不理会,只顾着玩自己的,仿佛全没听见。他只得没奈何地走去并良恭坐着,因问良恭:“邱三爷呢?”
良恭向廊角洞门外抬一下下巴,“在外头收拾屋子。”
“怎么,他要在这里住下?”
良恭也奇怪,才刚问了邱纶一回。邱纶不肯对他说是和家里闹起来的缘故,只说是放心不下妙真。而后妙真就醒了,良恭也顾不上去赶人,仍回来周旋妙真。
此刻瞿尧一问,他就发烦,乜了一眼,“谁知道他?要赶他出去,姑娘跟前倒少个人看顾。”
所以谁还管得了这些琐碎的规矩?都不顾规矩了,连林妈妈也不出面说什么。
瞿尧笑道:“他要住也没法,这房子还是他借给咱们住的呢。说起来,他们二人的婚事果真能成,也算姑娘行运,找到一个好归宿。”
良恭歪着一边脸笑起来,这笑又没有一点和悦的颜色,是苍白的。他不想说这些话了,就转过谈锋,“你这是往哪里去来?”
“噢,我出去访个朋友。反正姑娘跟前,我是照顾不上,不像你们,总是有法子叫她安定下来。”瞿尧说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就起身往外院回去了。
良恭也没多余留心他,眼看管着妙真,心里盘算着他那副未完成的画,这几日总要完工,那王相公因不日要回南京,好交付给他带去,好歹是收了人家的定钱。因想着这事,就在那里蹙着额头,胸中七上八下。
不一时邱纶拧着包袱进了内院,见妙真在西面吴王靠上攀爬,就把良恭叱责一遍,“好你个没眼力的奴才,就放着主子在这里爬上爬下的?那还犯得着叫你回来做什么?”
后又放下包袱,朝妙真打开双臂,“下来,仔细摔跤。”
妙真就“咯咯”笑着扑进他怀里,给他抱了下去。良恭因想着他二人已私定了终身,自己倒没资格管,眼又看不惯,便转向东面歪着,“你既有本事,还叫我回来做什么?”
邱纶有意无意地,故意揽着妙真往他那头去,偏要立到他面前,“我可没想叫你回来,是他们的主意。依我看,你在这里也不过是白混饭吃。”
正说着,妙真忽地抬手在他腮帮子上拧一下,“不许说我爹!你还不谢他老人家常赏你饭吃。”
邱纶环在她腰间的那条胳膊顺便将她向上提一提,“那我是谁?”
妙真嗤嗤笑着,拿眼打量他,“你不是那条大狼狗成了精么?”语毕,又不知在空中看见了什么,一面推开他,一面向院里跑去,两条胳膊在空中捞着玩。
邱纶自往西厢过去,拾起包袱踅入房中,与花信商议,“外院都是下人睡的,离你们姑娘又远,不便宜。还是我睡这里,你搬去外头住。”
花信自然没什么要不得,只是腿上烫伤了一大片,走动不便。邱纶又到廊下叫良恭进来,“你把花信抱到外面那间屋子去。”
良恭因问:“你要睡在这屋里?”
“有何不可?”邱纶挑着眼,抱起胳膊来笑,“这里离妙真近,她有事喊我我也听得见。要不是林妈妈看见不大好,我还要搬去妙真房里住呢。我实话告诉你听,我和妙真说话就要成亲了。她眼下犯了病,也没那许多忌讳,我不照管她谁来照管?就是给外面人知道了,也不怕人笑话。”
良恭知道他的话是有些真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没话和他争执,便将花信抱到了外院安置。想着既然一日有半日是邱纶看顾着妙真,倒得空去把那副画完工。
因此次日归家去取那些东西,逢她姑妈还未出门,问起他的行踪,“你昨晚上到哪里去了?我回来就不见你在家,屋里摆着那些东西,也没收拾就出去了,有什么急事?”
要说是又往妙真跟前去了,只怕他姑妈不能体谅,就连他自己也有些觉得臊得慌,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似的。
于是就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和她扯谎,“这幅画画着画着,不是少了这样就是缺了那样。王相公家里都是齐全的,我索性搬到他那里去住两日,等画完交了工就回来。”
良姑妈晓得他画这画的工钱得有七十两,自然乐得他去,“那你去几日再回来,咱们家里还冷,想必人家相公家里暖和些。这倒好了,不比你给人当下人合算?一幅画几十两银子,你得给人当年做马多少年才攒得下?”
良恭“吭吭”笑起来,“这也是偶然撞见的买卖,人家不缺这个银子,要紧是要找个画得像的。要是画好拿到街上去卖,能卖几个钱?这种东西,就是有价无市的,谁家多余拿钱来买这种吃不当吃穿不当穿的东西?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名家圣手。”
“横竖比你给人卖命强。”良姑妈再嘱咐他两句,自往人家酒楼里上工去了。
打点了东西,锁上门出来,看见院里那棵不知哪里来的海棠结了些花苞,在如梭的岁月中粉得可爱。而他的岁月呢?全都虚掷在一些没结果的人和事上,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得很。
但是腿还是朝前走回九里桥的房子里,没见妙真在家,去问花信,才说:“三爷领着姑娘往街上逛去了,说成日把姑娘关在家里,姑娘的病哪里能得好,这病本来就是心病。别看三爷没正行,对姑娘的事却是一万分的上心。”
他没搭腔,自回了隔壁那间屋子铺纸研磨,仍画他的画。
天慢慢肯放出春色来,暖意也回转得快,恍惚中洞门外的花影里就来了些许蛩语,些许燕嗔。画好的画悬在一条绳子上,开窗吹了三五日,就到了约定交付的日子。
偏这一日,瞿尧不在家,邱纶又大早起就往家去了一趟,到午晌也不见过来。良恭想索性带着妙真一道往那王相公的住处去。趁花信伤好得能走动了,就叫她来屋里替妙真梳妆。
妙真午睡起来,见窗外和风日暖,忙下床挽住良恭胳膊,悄声央告,“爹,你看外头大太阳,你领我外头逛逛。咱们躲出去,那鬼不敢追我到太阳底下去。”
说话间斜眼偷觑那床角,稍稍拿手一指,“我才刚睡觉,他就蹲在那里。你看,他那双红眼睛只管死盯着我。”
良恭扭头看一眼,顺手把她脑袋扳回来,“你不看他,他也拿你没法子。你不知道,这起鬼怪就是专靠那双眼睛勾人的魂。你就权当他不在这屋里,咱们还能叫一个鬼魂野鬼吓破了胆去?”
妙真本来要强,听见这话,忙把腰杆端得直直的。他又夸赞她两句,一面把她拉在妆台坐下,叫花信来梳头,他自到榻上坐等。
那镜里正能照见床尾,妙真止不住从镜里瞟那床尾,看见那纱帐内隐隐还有个影子蹲在那里。她又记得良恭的话,不大敢让那鬼碰上她的目光,因此只一眼一眼地在镜里偷瞄。
花信一面替她梳头,一面在镜里看见她这些疑神疑鬼的神情。原是忍着腿伤来服侍的,本来心里就有些不爽快,这会见她这样,不由得后脊背发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不敢问她,怕问到哪里不对,她又要跳起来伤人。
偶然在镜中撞见妙真的眼睛,她吓得忙挪开,只去和良恭说话,“你要带着姑娘出门去倒好,邱三爷这几日总带她外头逛去,逛得累了,她回来就睡觉。你学三爷那法子,在手腕上系一条布带子,把姑娘的腕子也栓起来,免得在街上她乱跑。”
良恭点着头,“这一向邱三总带她往哪里逛去?”
“三爷嚜,无非是带她去买东西。还往他们家铺子里拿了几匹料子回来,要我们裁衣裳穿,你没看见?”
良恭因想起来问:“他住在这里,怎么跟前没带人?”
“不知道,家里忙得这样,我哪里得空问他。”
良恭也没闲心去管,待妙真梳妆好了,戴上个帷帽,又在柜子里找了条裙带,把两人手腕各悬一端。
妙真这几日都是给邱纶这样拴着,倒习惯了,提着手腕笑,跟着良恭一路出来。
走到街上来她就格外高兴,想着鬼最怕见天光,今日丽日大好,它还能追到这里来不成?她感到心安,阳光裹在身上,也感到一股暖意。
暖春一到,街上就热闹得很,今日又是赶集的日子,凭空多了许多摊贩游人,把一条街道挤得湫窄了许多。许多谈笑吆喝声,把这世间“砰”地一下胀起来。
妙真隔着纱帷看,起初是看这热闹。渐渐身旁行人来往丛脞,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身过去,一点点异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忽然感到有种强烈的陌生朝她袭来。
第66章 天地浮萍 (十三)
似听见哪里荒腔走板地唱着戏, 妙真那张茫然的笑脸慢慢僵住。她定住脚步,把纱帷揭了一角,朝四面惊惶地回首。
这轰烈乾坤,又与前一刻的轰烈乾坤不是一个世界了。她恍惚过来, 不知缘何走到街上来, 多半是因为犯了病。
身边擦过去一个人,胳膊撞得她似忽然间跌在这汹汹人海中, 顿觉彷徨无依。又看见手上系着条绾色的绸带子, 约莫二尺长, 顺着这绸带向前望去, 见良恭正掉头迎来。
他回来了, 是几时回来的?
还没想起来, 良恭就到跟前来问:“怎么不走了?”以为她又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闹, 他就把纱帷揭起来一点,凑近一张温柔笑脸,“你乖些,在街上可不兴胡闹。”
妙真被他这份温柔哄得呆了, 身上心上皆是软绵绵的。他把那片纱帷放下来, 改握住她的手,“抓着我,我看哪个鬼敢来追你。”
那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上,小贩“噔愣噔愣”地摇着个拨浪鼓,嘴里编了支歌谣来唱。什么“大姑娘抹云霞小媳妇戴红花”, 哄骗女人很有一套。
良恭拉着她往前走, 妙真不知什么缘故, 没对他说她已清醒过来了,只由他拉着, 向前跌了两步。
再往前走一段,就转进条僻静的巷子里。良恭的手仿佛是松了一下,她察觉到,反抓紧了他的手掌。良恭扭头笑着,“大白天的,那鬼不敢追来,不怕。”
妙真在帷帽里“嗯嗯”了两声,一时究竟不知是谁在哄谁。
她隔回斜眼打量他,见他穿着一身墨黑的裋褐,扎着个高高的马尾,束发的白布带子垂到怀里来,落在张卷起来的纸上。
看不见那纸里是写的字还是什么,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就是为这纸出这趟来,又不是回九里巷。便问:“咱们是往哪里去啊?”
“就到了。”良恭松开手向前头指,“就是那户人家。一会进去,你乖乖坐在那里等我,不要闹,不一会咱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