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月没有回应兰钰的眼神,只专心问吴为,“刘钦章家境如何,你清楚吗?”
“他啊,我当然清楚,我父亲在吏部,京中大小事都会告诉我。”吴为咽了口唾沫,放低了声音道,“刘钦章的父亲,正是当朝工部侍郎,宫中无数宫殿建造项目都需要他来经手,算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权力不小。”
吴为一脸认真,“刘钦章平日里也不算低调,按照家境本该是纨绔子弟,却是个死读书的,时常死心眼认死理,耿直得很,说风就是雨,在来国子监之前,也干了不少糊涂事。”
江眠月想到今日他与自己的对峙的模样,觉得吴为这形容倒是精准得很。
也不知这次禁闭,能不能让这家伙清醒一点。
日头渐渐西斜。
方监丞将那不懂事的刘钦章关禁闭之后,便着手依照司业大人的吩咐,找了几位广业堂的监生询问今日博士来之前的情况。
果然如那江监生所说,堂上监生们因为祭酒大人的一幅字起了些骚动,是江监生将祭酒大人的手稿撕下来,才阻止了一场闹剧。
方监丞找到正在敬一亭附近大槐树下的司业大人,与他禀告了查到的结果。
夕阳的余晖如碎金一般穿过槐树叶洒在地上,在司业和方监丞的面容上摇摇晃晃。
“好,我去将结果告知祭酒大人。”司业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不过,你可曾见过祭酒大人的字?”
方监丞连连摇头,“司业大人您都没有见过,我就更没见过了。”
“我也只见过寥寥几次,还是在他上书给皇上的折子上见到的,听闻祭酒大人高中状元的时候,他的字便身价倍增,如今已经一字难求。”司业大人疑惑道,“他今日怎么会将亲自写的题纸给那些监生?”
“兴许是祭酒大人将手稿混进去了。”方监丞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他问道,“司业大人,您说那江监生是否知道那字的价值,还是说,明知那手稿珍稀,却依旧大胆撕了题纸?”
方监丞着实是有些想不通,“我问话的时候,其他监生们提起此事,都是一幅见鬼的样子,很显然她是知道的。”
司业大人听闻此言大笑几声,“这姑娘有意思。”
“谁这么有意思。”一旁忽然传来清冽而低沉的声音,二人一惊立刻给祭酒大人行礼。
“免礼。”祁云峥语气和缓,“事情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正如江监生所言,句句属实。”司业大人笑道,“刚刚我们便在说江监生,倒是个胆大的姑娘。”
祁云峥沉吟片刻,她今日所言便仿佛浮现在他的耳畔。
“身为同窗……朝夕相处,互相帮助,齐头并进……”
“呵。”祁云峥轻飘飘淡笑一声,“确实胆大。”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坐等晚上收双份作业顺便见老婆。
第十八章
司业大人有些意外的看了祁云峥一眼。
祭酒大人任职以来,革旧鼎新,在国子监做了不少实事,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无一不夸赞他的年轻有为,只是大家都觉得他为人……有些太过清冷了些。
他虽尊师重道,礼待贤人,有一种超乎于常人的稳定沉着,却始终让人有些不敢接近。
便如那出类拔群的高岭之花,几乎看不出什么常人的喜怒。
可刚刚祭酒大人那声轻飘飘的笑,却似乎带着几分情绪,仿佛对此事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司业大人的兴致一下就上来了,好奇问道,“不知祭酒大人怎么看待今日之事?那江监生撕了题纸,祭酒大人似乎并不在意?”
“此事既已解决,便不再重提。”祁云峥已恢复了往常温和平静的状态,公事公办的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只是经由今日之事,有件事需得方监丞多加注意。”祁云峥看向方监丞。
方监丞闻言,一张方脸上立刻显出紧张之色,上前应声。
“祭酒大人请吩咐。”
“如今国子监招收女子监生,男女监生共处一室读书,本没有什么可诟病的。”
祁云峥神色淡淡,话锋却是一转,“可这些监生们到底还年轻,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常少不了一些懵懂情愫,暗藏在心便罢了,若是弄得人尽皆知,或是出了什么事,对国子监的声名,以及女监生们日后的仕途,都会有影响。”
祁云峥看向方监丞,语气严肃吩咐道,“各堂都需注意些,你时常去转转,若是发现苗头,要及时禀报。”
“祭酒大人说的是,国子监乃读书圣贤之地,岂可随意谈情说爱。”方监丞低头应道,“下官一定注意严查这不良的风气。”
又说了几句,方监丞率先告退,留下司业大人依旧站着不动,似乎有话要与祁云峥说。
祁云峥静静看向司业大人,静等他开口。
“咳咳,是这样……”司业大人伸出手指挠了挠鼻尖,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祭酒大人那份手稿,如今在何处?反正也被撕了,若是方便的话,不如送我?”
“在监生们那里。”祁云峥淡淡一笑,“司业大人要题纸何用?”
“祭酒大人的字千金难求,不知可否……题字一副,送给我?”司业大人腆着脸问。
“在司业大人面前属实班门弄斧了。”祁云峥淡淡笑着,“我虽奉皇命任祭酒,在司业大人面前总归是晚辈,司业大人莫要取笑。”
“我还要去彝伦堂寻些书,先告辞。”祁云峥说完,拱手行了个礼,便转身而去。
“诶,不是……”司业大人还想追上去,单脚上前,却忽然踩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脚心一疼,还差点绊倒。
他好不容易站稳,叹了口气,暗道这祁大人分明就是不想给。
毕竟题纸的性质与赠字不同,赠字若是开了先例,那找他要字的便会源源不断,后续少不得有麻烦,可题纸却不同,那是祭酒大人出题所用,并不能作为赠礼。
这祭酒大人,平日里行事也过于小心了。
司业大人老顽童般的轻轻踹了一脚那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拿祁云峥没办法,却只能拿那石子出气,那石子“咕噜噜”的滚动着,不知去了哪里。
广业堂内,早已到了课毕退堂的时间,其他两堂都已经零零散散的结伴前往会馔堂用饭,他们堂内辅助解答的助教也已早早离开,可堂上诸位学生,依旧在埋头奋笔疾书,要在最后的时间点完成那篇祭酒亲自命题的文章。
“啊啊……要写多少字啊,我已经快肝脑涂地了。”有监生发疯般猛地挠头,若不是有绸带固定,发髻都要被他挠散。
“嘘,小声点,别打扰我。”
“……”
一时的情绪崩溃之后,大家选择继续硬挺着写完,谁也不敢说祭酒大人的不是,毕竟大家都明白,祭酒大人是重视他们广业堂,才会亲自出题,这是他们广业堂的荣耀。
只是这荣耀承担起来,着实是有些沉重。
兰钰托着腮,手指上沾了些墨汁,眉头拧在一起,正在字斟句酌。
她无意间偏头看一眼身旁江眠月,却见她坐得端正,手上的笔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虽然说不上非常快,可几乎不怎么停顿,仿佛摇笔即来,走笔成章。
兰钰张大了嘴,她猛然想起,第一日考到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写完的时候就站起身来交卷先行离开了,当时她远远地没看清那姑娘的长相……兰钰当时看到那姑娘离开以后,吓得一头的汗,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才写得这么慢。
而当时周围的其他准监生们也因为她的离开而焦虑不已,一个个抖腿的抖腿,咬笔尖的咬笔尖,还有急哭了的。
原来那个“罪魁祸首”,就是江眠月!
兰钰好奇不已,忍不住凑上去看她是怎么写的,却发现她的文章内容,跟自己的题目完全扯不上边,似乎是她之前所说的,祭酒大人给她的第二份额外的课业……赫然已经写了一大半!
她又想起之前江眠月去会馔堂之前,对自己笑着说出的那句话,“无妨,我做工课很快的。”
是、是这个快法?
江眠月仿佛看不到兰钰额外的动作似的,不紧不慢的写着,时而蹙眉时而长睫颤抖,几乎已经将自己沉在了文章当中,毫不在意身边的情况。
兰钰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捉着笔……不愧是祭酒大人点名的监生,恐怖如斯。
实际上,江眠月此时大脑发紧,头也晕乎乎的,速度实在已经不算快,能继续往下写已经实属不易。
她昨夜本就没有休息好,今日又是一堆麻烦事,早已疲惫不堪。
耗费了不少时间,江眠月终于写完了两份额外的课业,刚要起来收其他监生的题纸,却被一旁的兰钰猛地抓住了袖子。
她疑惑低头一看,却见兰钰那张可爱的小脸一幅欲哭无泪的模样。
“你等等吧,大家都还没写完呢,可别把他们吓着。”兰钰小声提醒道。
江眠月闻言,抬头扫视堂上,见大家几乎都还在奋笔疾书,这才知道自己的速度着实是有些快了。
她朝着兰钰递了个眼神,“谢谢。”
兰钰朝她咧嘴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未完成的文章,继续愁眉苦脸。
终于,夕阳落山之时,大家才陆陆续续的将文章写完,江眠月急急忙忙将大家的题纸收齐之后,又飞奔去会馔堂替大家领了饭,这些事情完成之后,天色已经黑沉下来,实在是很晚了。
另外两堂的监生们早已用完了饭,看时辰,想必另外两位斋长也已经去了敬一亭,若是她再不快点,赶不上其他斋长的速度,她一会儿便要一个人去见祁云峥……
想到这个可能,江眠月便觉得浑身冒冷汗,十分焦躁。
她心中着急,将大家的饭菜迅速分发完之后,只揣了个馒头在怀里,便快步往祁云峥所在的敬一亭小跑过去。
现在已经是监生们回舍的时间,往敬一亭的方向,一路上都没有点灯,只有天空中寥寥的月光隐隐照见前路。
江眠月顾不得那么多,抱着题纸一路小跑,额头上见了汗,终于看到了敬一亭厢房那暖融融的灯火。
她仔细一看,房中有几个人的身影。
另外两个斋长还在。
江眠月心下一松,脚步却更快,正在快要到厢房大门口的时候,她的右脚踩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子。
她跑得本就急切,这一脚踩得实打实,她右脚猛地一崴,整个人不由得朝前倒去,“啪”地一声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一旁便是莲池,倒下的瞬间,江眠月下意识的护住手中的题纸,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一阵钻心的刺疼。
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声响,敬一亭的厢房门猛地打开,尹楚楚和袁付伟见此状况,都惊愕得瞪大了眼。
江眠月在二人的目光下,感觉着手脚的疼痛感,心中如一片死水,只觉得狼狈又疲惫。
“怎么回事?”祁云峥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江眠月忍着心中翻滚的情绪,咬牙不说话。
怎么回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亏得他问。
她心中实在是没好气,面上却不显,只单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可她手腕有些用不上力,疼得额头不停冒冷汗。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尹楚楚见她如此,不禁皱眉想要上前扶她,却听祁云峥忽然道,“你们先回去吧。”
“天黑路滑,回去路上小心一些。”他声音温和。
“是,祭酒大人。”尹楚楚与袁付伟都乖巧的行了个礼,转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