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顺手拿起凭几上翻了一半的书册,李文简则端了小杌子坐在榻前,握着她的脚,用棉巾擦拭雪白纤足上的水渍。
“好像又肿了些。”李文简轻轻皱眉。他和昭蘅昼夜相对,贴身照顾孕妇,才知怀孕生子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近日来,她身上开始发肿,短短半个月,鞋子换了两个码。肚子越来越大,她晚上入睡也变得困难。
昭蘅拢了衣襟,低首望下去,光线昏暗的屋内,李文简的眉眼皱得厉害,她在他眉目上多看了一会儿,抬手抚着他的鬓角。
“你让我觉得,和你孕育一条小生命是件很值得、很幸福的事情。”昭蘅柔声说。
世上大部分男子都觉得生儿育女是天道自然,女子孕育生命和日升月落、潮涨潮退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他能心疼她的辛苦,理解她的付出,让她从身到心受到呵护。
昭蘅慢慢垂下眼,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夫君,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李文简抿唇笑了下,俯下身将耳朵贴在昭蘅的肚子上,凑近了听孩子的动静。他偏过脸:“我好像听到他在喊父王了。”
昭蘅忍不住轻笑,双手捧着他的头,指尖在他发丝间摩挲:“难不成我怀了个妖怪?”
李文简捧起昭蘅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淡吻:“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去大相国寺祈福吗?前些时候一直在忙,明日陪你去,如何?”
“好啊。”昭蘅一瞬间灿烂笑起来。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一同出游了,明日正值春盛,百花竟放。
正是一年之中踏春的好时节。
与最值得之人,共赏美景,是人生一大幸事。
作者有话说:
阿蘅:老公太好,家里又有皇位可以继承~~我要生到绝经~~
第93章
翌日上午, 昭蘅早早起来,收拾停当准备去大相国寺。
李文简昨日跟她说了许多打算,今日他们去寺中礼佛祈福, 晌午留在寺中用些斋食,下午趁着春光好, 可以到山上踏青赏花。寺中桃花尤盛,还能摘一些回来做成桃花酥。
自从去年和燕赤大战之后,他们精神紧绷,已经许久没有闲心坐下来慢慢感受四时变化。从昨夜入睡起,她就开始期待黎明。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 她听到更声一响便迫不及待睁开了眼, 第一件事便是翻身望向李文简。见他还沉沉睡着,她动作极轻极浅起身。
洗漱后,坐在镜前慢悠悠地梳妆。李文简还在睡觉,故而没叫莲舟她们进来,她只能自己动手。
今日要去踏青,少不得要出汗, 她怕花了妆面, 只抹了薄薄一层脂粉。
明媚春光从窗棂外照进来,透过绡纱床帐, 照在李文简脸上。他眼皮微微鼓动, 被亮光刺得睁开眼。
他起身捞起绡纱帐,看到昭蘅端坐镜前,正抬手描眉。她身子比起之前丰腴不少,抬手的动作显得有几分笨拙, 她描了几笔凑近铜镜看了看, 似乎不怎么满意, 拿起手边湿润的棉巾擦了擦,又耐心地描绘起来。
他看着皱眉苦恼的女子,唇边勾起一抹笑。
昭蘅对着镜子耷拉着嘴角,她总也描不好眉,不是这边高,就是那边低。她皱了眉,漂亮的眸中不耐一闪而过。
下一刻,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芬芳,却是李文简覆手过来。他宽大的手掌从身后握住她,从她蜷缩的掌心里取出眉笔。
“我来。”李文简温声说,声线里带着几分初醒的倦懒。
昭蘅顺从地将眉笔递给他,扭过身体坐得端端正正,仰起脸对着他:“我要远山眉。”
“好。”李文简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一只手执笔,在她眉间细细描绘。
昭蘅的脸颊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仰着脸聚精会神看他。他们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离得那么近。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刀削斧凿般的脸上。
从他浓深的眉,到根根分明的睫毛,深如幽泉的眼睛。
她定睛多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心欢喜,抬起手轻捧着他的脸,猝不及防在他唇角留下一个淡吻。
那日光像是有声音一样,沙沙响动。
李文简眉眼含笑语气也平和,只嗓音里含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捏着她下颌的手掌暗暗加了两分力道:“别调皮,等会儿画歪了。”
她便不再乱动,乖乖坐着,只双手仍不肯老实,轻轻环着他的腰。
*
不过一日的行程,同去的人也不多。
李文简扶着昭蘅缓步往外走,远远看见李南栖立在院中望着她。
“阿嫂!”李南栖飞快地往她跟前跑来。
李文简怕她跟往常一样不管不顾扑入昭蘅怀中,忙抬手护着她的隆起的腹部。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开李南栖的眼睛。
她贴着昭蘅的肚皮轻声说:“姑姑不会撞你的,放心吧。”
昭蘅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夸奖她道:“小八越来越懂事了。”
“那当然,父皇母后离京之前跟我说过,要当姑姑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懂事。”李南栖说。
提及帝后,李文简的眼神又黯淡了些许,庆州行宫最近传回消息,皇帝的身体已经很不好。
前段时间他还能自己走动,入了春之后他走路都必须由人搀扶。
徐太医看了他的脉象,也说情况不容乐观,情况好的话或许能捱过今年,不好的话或许今年都很难捱过。
生离死别是最无可奈何之事,人人都避免不了,人人都得痛心承受。昭蘅纤细的指,穿过李文简的指缝,将他紧紧拉住。
既然不能避免,那她就陪着他忍受、经历、度过。
李文简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福至心灵的刹那,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对着她弯唇笑了笑。
马车在东宫门前停下,李文简扶着昭蘅正要登上马车,谏宁快步从宫道另一头跑过来,呼道:“殿下。”
李文简转过头,日光直射入他的眼,他不得不微眯了下,沉声问:“何事?”
“找到梁大人了。”谏宁说。
李文简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人在哪里?”
“合江别院中。”谏宁抬头瞥了眼李文简,这才继续说:“他以利刃抵喉,要见您。”
合江别院,当初年少时,他们经常逃学去玩儿,醉得不省人事时几人便纵马回到别院呼呼大睡,睡醒了再悄悄溜回阿翁府上。
他们人生中最幸福、无忧无虑的那几年,都和彼此息息相关。
李文简不知梁星延为什么会潜回合江别院,但他知道自己,非得去见他。
他侧过脸看向昭蘅,眉宇间颇有几分愧疚,答应她的事情又要失约了。
可是不等他开口,昭蘅先开了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殿下有事,我们改日再去吧。”
李文简朝她笑了笑,他知道她很期待今日的出游,为此昨夜吩咐莲舟她们准备东西,今天一大早就起来换衣梳妆。他道:“你和小八去吧,待我见了梁星延就去找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长命锁,塞到她的掌心:“这是父皇送给孩儿的礼物,是他和母后定情之物,你送去大相国寺请慧明法师开光,以后定能保我们孩儿平平安安。”
等她送去开光,他约摸就见完梁星延回来了。
昭蘅低首看着掌心的小金锁,收拢雪白的手指握紧,轻轻点头:“好,那我等你。”
盛大的日光照得她发间的珠花光华流转,莹润华光里,他的眉眼始终平和温柔。
*
合江别院的这间屋子已经被东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那个衣衫单薄,身形清瘦的男人手持一把锋利匕首,紧抵着脖子。他始终目视院门的方向,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般,抿紧了唇线,一动不动,直到看到李文简穿着洒金色的圆领长袍从院角过来,唇角才轻轻扯起:“你还是来了。”
梁星延静默地看着李文简走入院中,在人墙般的侍卫面前站定,他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你是觉得我会怕你?”李文简负手而立,被绚烂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
“不,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梁星延微扬下颌,屋檐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他苍白的面容上有几分掩藏不住的阴郁。
李文简语气平淡地反问他:“我为什么不会来见你?你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他这句话,梁星延陡然抬眼对上李文简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眼眶莫名憋得有些发红:“朋友?”
“既然是曾经的朋友,那你可还敢进来喝一杯?”梁星延问道。
李文简往前迈了几步,谏宁立刻去拉他,他抬手示意阻止。
梁星延看着谏宁,忽的一声嗤笑,扔了手中的匕首,道:“羽林郎将这里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我手中唯一的利器也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文简撇开谏宁的手,在羽林卫的注视下走入屋檐的阴影下。梁星延让开入内的路,李文简走入屋中在茶案前坐了下来。
梁星延似乎早有准备,茶案上设有两席,杯盏俱齐,而炉上的银壶内水翻天覆地冒着泡。李文简驾轻就熟地温杯烫盏,泡了一盏茶,倒了两杯,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梁星延面前,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新政推行得很好,今年春闱,京中多了很多江南士子。”
“天德十八年,我的父王提出天德新政,来不及实施就发生了随安之案,皇祖父忌惮父亲‘无忧太子’的声名,下令斩杀了父王的亲信随安……”梁星延垂下眼睛,抿了一下泛干的唇,却始终没喝一口捧在手中的热茶:“父王为了安抚皇祖父的情绪,不得不暂且搁置推行到一般的新政。”
乍一听“无忧太子”四字,坐在对面的李文简蓦地抬眼。
“及至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皇祖父越来越忌惮父王的权势,怕他在自己壮年生出不臣之心,对他多方打压、折辱。”梁星延停顿了一下,茶盏里冒出热气,一片雾气里,他的眼睛红得厉害:“皇祖父越来越暴戾,父王为了保全我和母妃,故意让母妃装疯,与她和离。再让王照送我们南下,坐船去南洋海岛。”
“可是我们刚出京城不久,父王就病逝了。母妃与父王感情极深,生离已是摧心之痛,听到他病逝的消息,她悬梁自尽了。”他干裂的唇似乎浸出了一点血:“王照他们对我父王忠心耿耿,眼看山河凋敝、皇祖父暴虐无道,各方群雄四起,便想着带我回京,伺机趁乱夺回原本属于我父王的江山。”
“在回京的路上,我生了一场重病,高热不止。当时我们和梁夫人一同借住在冀州大觉寺中,她用土方子治好了我。”言及此处,咬牙,慢慢地,艰难无比地说:“彼时王照正愁我们回京城不知该如何立足,就碰到了梁夫人。他们得知她是梁济在老家多年的家眷,就想出了个李代桃僵的办法。”
“王照说我父王就是妇人之仁,才走到功亏一篑的地步。他怕重蹈他的覆辙,不允许我像父王一样优柔寡断,为了锻炼我的心智,他将匕首塞到我手里,让我假借道谢之名,杀了她。否则,他就将我扔在孤山中不管我。”他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那种清越温柔迥异:“我害怕被他们抛弃,所以趁梁夫人不备,亲手将匕首送入了她的心窝。她或许至死都没有明白,为何她救了我,我却要亲手杀了他们。”
“从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彻底坏了。”
梁济明面上是普通富商,实际在京城为李氏叛军筹措粮草。为了妻儿安危,一直将他们留在乡下。直到那一年,梁夫人生病,看了很久大夫也没有好转,梁济不得不将她接回京城。
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返京的“皇太孙”。
他从皇太孙摇身一遍,成了京城富商梁济的儿子。
他从明月朝阳一样的皇长孙变成了个恩将仇报的怪物。
八年朗如日月般的教养,一夕之间波澜颠覆,他的手中沾满了鲜血。
恩人的鲜血。
说来也真是讽刺,梁济因为他一直养在乡下,对他又愧又爱,宠爱得就跟眼珠子一样,将他送去安氏求学,为他铺了锦绣前程。
全然不知,自己宠爱多年的儿子是杀了他亲生儿子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