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和暖,天天都是大晴天。
周家终于打开大门,运出一车车的行李,预备要走上归乡路了。
下人先运了一大堆行李出城,往周老大人与周老夫人停灵的寺庙附近略作停留,周家的主人们再坐车骑马前往会合。他们当然是不可能在家门口与这些笨重行李一同慢行的。虽然还有许多大件行李留在了周家的官邸中,但随行的物品已经足够多了。周家本就人口繁茂,再加上随行的下人,一行几乎有二百人同行,另有几十辆大小马车,速度是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的。周家人自己又习惯了养尊处优,自然也没有辛苦赶路的念头,一天能走上五六十里地就不错了。幸好保定距离北平城也不过三百里路,周家人走得再慢,也花不了几天功夫,否则这段路程走下来,他家怎么也得倒下一部分人。
下人运了行李先前,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周家大门口又没了动静,只敞开大门,门房和管家时不时探头往外看看。
左邻右舍的门房也时不时探头朝他家张望。邻居们该道别的都道过别了,仪程送过了,饯行宴也吃过了,背地里都在好奇周家人到底今天能不能走成。这半天都没动静,难不成又要往后推一日?
刘参议家的管事非常有见地,他觉得周家人可能是在等燕王。再怎么说两家也是亲戚,如果燕王夫妇今日能前来相送,那周家的面子就大得很了,将来还有谁敢小瞧了他们?!
然而燕王夫妇迟迟没有出现在路口。燕王府长史前日就来过了,送上了燕王给的仪程与燕王妃送给周三太太的临别礼物——周三太太外祖父是宗室王子,燕王妃跟她叙的是家礼,旁人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燕王府既然已经有过表示,周家人还想要王爷王妃亲至,那就是得陇望蜀了!刘家管事的话传到其他人家的门房耳中,众人都私下议论纷纷,很是赞同。
日上三竿的时候,燕王府的萧公子来了。
虽然这位公子眼下姓萧,但其实有一定品阶的官宦人家都清楚,他其实是位姓朱的,正正经经的宗室血脉,燕王家的独苗苗!他与周家隔壁谢家的二姑娘定了亲事,时不时就会上门来讨好岳父母和未婚妻,偶尔还会跟大小舅子一同出门游玩,端得是人人称赞的上等佳婿。只是往日他都是傍晚时才会来,不知为何今日怎的是大白天上门,难不成……还真是燕王派来给周家送行的?!
周家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萧瑞骑马走进这条街的街口不久,周家大门里就跑出了周大老爷与周二老爷两兄弟,大老远就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替萧瑞牵马,要迎他进门。
萧瑞一脸懵然,抬头看向大门上昔日旧识周雅正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副恨不得在地上找根缝钻进去的模样,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他今天只是来接未婚妻出城春游的,但也不是不能装一回相,替周家人圆圆场子。
他微笑着下马,跟周家两位老爷寒暄,随他们进了周家大门。等门关了,他才在言谈间透露,自己其实是去谢家做客的,路过此地,得知周家人今日启程返乡,便特地来跟旧友周雅正道一声别,祝其一路顺风。
周家人顿时就明白了,自家闹了乌龙,萧瑞真不是奉了燕王之命来送他们的。再说了,萧瑞如今还未公开身世,也没有宗室子弟的封爵,顶着个侍卫的身份,进了周家大门,就算真是代表燕王来送行,也不见得比燕王府长史强多少。
众人一时冷了场。倒是周雅正,终于可以上前来,与萧瑞正正经经寒暄了。
他俩算不上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是先前萧瑞身世未曝光时,顶着柱国将军之子的名头,在北平期间,曾经被周雅正当成是高官子弟圈子的一员,邀着参加过几次聚会,一起喝过茶、饮过酒、聚过餐也听过曲罢了。至于嫖过x什么的,周雅正是个正经人,家里长辈不许,萧瑞早就心有所属,都没参与,但同时与他们结交的北平文武官家子弟们,其实是有这么一种娱乐项目的……
作为同样洁身自好的两位高官子弟,一度惺惺相惜,另行聚过两回,萧瑞拉上了小袁将军,周雅正拉上了黄岩,这也是萧瑞与黄岩会相识的缘由。不过两人的交情也就这样了。萧瑞与袁燮当时长期驻守开平卫,周雅正要读书备考,黄岩一边忙着替周老大人参赞公务,一边也要用心学业,能聚的机会很有限。
等到边关大战起,周、黄二人正式开始备考乡试,四人便不再有时间碰头了。萧袁二人立了军功后一度在北平城待了段时日,却正值周黄二人备考最紧张的时候,周雅正连门都不出,因此萧瑞就只在谢家跟黄岩匆匆见过一面。再往后,他去京城待了几个月方才回归,周老大人病重,周雅正自然没闲心外出访友,等到后头守孝什么的,就更不必提。萧瑞上门吊唁时,固然能与周雅正见面,可前者身份已经不同,后者只能跟在长辈身后见礼,哪里有什么私下说话的机会?
此时,周家即将离开北平城,原本还有几分拘束的周雅正,倒是放开了许多。他谢过萧瑞今日能替周家圆了场子,没让周家在邻居面前出尽洋相,接着又正式以朋友的身份和萧瑞道别。他听说萧瑞今年就要成婚了,但自家有孝,又要回乡守制,届时不可能前来道贺,只能趁着眼下见面的机会,先行道喜吧。
贺礼他都备好了,早就让小厮取了过来,却是他自己亲笔画的一幅字画,上头还有他作的诗。略嫌简陋了些,但这已经是尽他所能,他只能请萧瑞包涵了。
自打最重视他的祖父去世,周雅正忽然发现自己在家中说话没从前那么管用了。父母仍旧宠爱他,但并不会接受他的一些建议。父亲身为嫡长子,被祖父与叔伯们压制得久了,迫不及待地要体会当家作主的滋味。连母亲周大太太都作出了退让,周雅正身为人子,还不至于蠢到要触犯父亲的权威。可也正因为这样,他在家中的地位无意识地被降低了,很多事都做不了主。他不可能花钱去买什么厚礼送给萧瑞,只能尽自己所能去画一幅自己的作品了。
周大老爷在旁暗自后悔。他怎么就没想起要给燕王府未来的世子提前送一份新婚贺礼?!若是不能赶在送行的时候“顺手”送出,而是特地打发人从老家送过来的话,又显得是丧家出手,多少有些晦气了。周大老爷暗暗扼腕。
萧瑞微笑着收下了周雅正的礼物,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与他约定——等他孝满,决定要上京城赴会试时,千万要到北平来。燕王府时常派船往南去,坐王府的船,比从保定坐车南下要稳当多了。
周雅正感动地答应下来,旁边的周大老爷却露出了暗喜的表情。
好,跟燕王府的关系没断,周家出孝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第1067章 邀请
不管是不是乌龙,迎接了萧瑞后,周家人心里也清楚,再拖延下去,也不可能等来他们想见到的燕王或燕王妃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拖拖拉拉地让人看笑话呢?
周大老爷拉着爱子周雅正送萧瑞出门,同时拿眼神示意家人,该准备出门了。所有人都已经把行李装好车,衣裳也穿好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只差出门这一步而已。哪怕今天只剩下半日,赶不了多少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哪怕是只能走到二老停灵的寺庙都行,没必要再耽误下去了。周家在北平城里风光了几十年,可不能临走前还叫这条街上的小门小户们看了笑话!
趁着周大老爷给家里人使眼色的当口,周雅正先一步将萧瑞送出了门,然后趁着旁人不备之机,向萧瑞赔礼道歉。
不管是当日周家二房想把女儿周四姑娘周雅清嫁给萧瑞,还是后来由徐夫人怂恿,改而打起给燕王府未来女婿小袁将军做外室,破坏永平郡主婚姻幸福的主意,都是周家对燕王府这家亲戚的冒犯。周雅正见不到燕王夫妇与永平郡主,也只能请燕王之子萧瑞转达他的歉意了。昔日周老大人还在时,其实燕王夫妇待他还是不错的。虽然他身为长房三子,无法左右二房叔婶的决定,但当时周家尚未分家,他还是觉得二叔二婶的想法太对不起燕王府了。家里其他人心里怎么想,他管不着,可他本人却必须要代家人赔一个不是。若不这么做,他这个读书人心里就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不过他也替周雅清辩解了两句:“四妹妹其实是个柔顺性子,没什么主意,二叔二婶怎么说,她就照做了。她并不是有心要坏人姻缘的,都是身不由己。郡主那里,还有谢二姑娘处,还请萧兄替我转达一声歉意,请她们不要怪罪我四妹妹。”
萧瑞笑笑:“都过去了。郡主与谢二姑娘心里清楚谁是谁非,又怎会怪罪周兄的姐妹?但愿周家的姑娘都能在出孝后,早日觅得良缘,不要再给他人作嫁衣裳才好。”
周雅正心里明白他暗示的是谁,这点他倒是很有把握:“萧兄放心,我们周家如今已经与徐夫人划清界限,再不会往来了。”反正他们长房是不会了,三房也彻底厌弃了徐夫人,四房更是对她心存不满,二房兴许态度会相对暧昧些,但他们很快就会迁往京城,离徐夫人远着呢,不怕他们继续勾结。
萧瑞瞥见周大老爷快步走了过来,便不再多言,客客气气地跟周家父子道了别,方才转身去牵着自己的马,向隔壁的谢家走去。
谢家的门房早在他走进街口时,便开门相迎,这会子终于把他等进了家门,如释重负之余,还忍不住朝周家的门房翻了个白眼。
不过周家的门房顾不上还以颜色,因为周家的主人们很快就登上各自的马车,驶出了周家大门。他得一个个礼送出去,心里头空落落的。他是被安排留守北平看宅的下人之一,哪怕并没有被打发出主家,心底也总透着不安。主人家这一走,不知几时才会回来。他在这偌大的北平城中,就再也没有了倚靠。骄傲得意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发现,自己面对这条街上其他人家的门房仆役时,竟然没了底气!他再也不能在别人面前高高抬起下巴,颐指气使,反而要沦为忍气吞声的那一个。这种憋屈,叫人想想都心慌得不行。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主人身边,继续做仗势傲人的高门仆从呢?
周家的马车一辆一辆驶出家门,浩浩荡荡地排成一长排,头一辆车都已经驶过了前头一整条街道,后头还有一半的马车尚未出门呢。这样的排场惊得不少邻居都出门来看,赞叹一声,再小声掩口笑话两句。不管怎么说,周家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终于离开了北平城,别说是这条街上的住户了,哪怕是其他衙门的官员们,又或是市井间谋生的升斗小民,心里也要松快三分的。
谢家这边也有不少下人跑到大门上去看热闹,但谢家的主人们却都没有动作。一来是家教如此,二来,周家又不是彻底落魄了,不过是要回乡守制去罢了,排场仍旧足得很,有什么可奚落的?谢家也经历过低潮,想想当初自家曾经的心境,便再也没有了看别人家热闹的心情。
倒是萧瑞前来邀未婚妻——以及其他谢家人出城游春这件事,受到了一干谢家少爷姑娘们的吐嘈。他来得本就晚,再被周家拖延了这大半个时辰,时间就更紧迫了。眼看着再过个把时辰就是午饭时间了,这时候他们还能上哪里春游去?!只怕刚出了城,没看几眼山景,就得往回赶了,饭也没法好好吃。这样的春游又有什么意思?
萧瑞便向未来岳母文氏与未婚妻谢慕林解释:“西直门外的白石桥以西,有一处紫竹院,乃是燕王府早年兴修的一处观音庙。太妃娘娘在世时,每年都要到那里去避暑,住上几个月的。那里景致甚好,却少有游人,很是清静。如今积水潭码头已经修好了,城外河道也已疏通,只需要走水路坐船过去,不用多久就能到达。王妃已经提前带着郡主过去安顿了,房舍都是现成的,收拾得干净。我们这就过去,今晚索性在紫竹院住一夜,明儿有多少景致赏不得?若是你们喜欢,在那里住上两天也无妨。那里没有外人在,就只有我们两家。明日岳父大人就休沐了,前去休闲一日,也是好的。”
文氏有些吃惊:“紫竹院?我早有听闻,只是从没有过机会前去上香观赏。这回定是王妃带着郡主前去祈福吧?我们一家若过去了,岂不是太过打搅了?”
萧瑞笑道:“无妨的。王爷若得了闲,兴许也会过去休闲两日。岳父大人同去,正好可以跟王爷作个伴。”
文氏犹豫。这个邀请有些突然,但她还真的挺动心的。
第1068章 出行
谢慕林觉得萧瑞的邀请有些突然了,她原本以为两人只是相约出城去赏赏春景而已,当日就能来回的。
现在要去这处听起来颇为陌生的紫竹院游玩,固然令人好奇,但要是在外头过夜的话,怎么也要带点儿行李。萧瑞既有此意,怎么没有提前一天过来打声招呼?他们家的人也好准备好随行的物品与马车,再跟长辈们报备清楚,也不至于眼下这么犹豫纠结了。
萧瑞对未婚妻的疑惑只能回以苦笑。本来就是临时决定的行程,他怎么可能提前打招呼?燕王妃发话说要去紫竹院的时候,都快二更天了,又没说要邀请亲家同行,他如何能向谢家开口?
当时他还以为,今日要陪嫡母与妹妹出城,怎么也得给未婚妻赔个不是,请她原谅他不能赴约的,没想到燕王妃今早带着永平郡主出发时,忽然开口让他过来请人。他心里是又惊又喜,觉得如今这位新认回来的嫡母,真真是再慈爱恤下不过了!然后他就先送了母妹出发,命小洪随行侍候,自己独自骑了马过来邀请谢家人。会被周家拉去耽误了半个时辰,那就纯粹是意外了。
不过,这事说来话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半会儿的,萧瑞实在没法跟谢慕林解释清楚,面上就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谢慕林见状,知道里头必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也不多追问,只关心一点:“王妃和郡主是提前过去了吗?我们现在到码头去坐船,随时都有船在吗?”
萧瑞忙道:“船是现成的,有两三艘呢,怎么也够这许多人了。你们家还可以带上自己用惯的侍从。紫竹院那边是寺庙,王府的园子在隔壁,但一年里也没几回住人的,人手有限,还是自己带了人方便。”
谢慕林便转向文氏:“娘,既然王妃与郡主热情相邀,咱们也别辜负了二位的好意。家里这就打发人去衙门里跟爹爹说一声吧?顺便问问他要不要去?若是他要去,今日下衙早些,关城门前坐船出城,想必天黑前就能赶到了。”她是不清楚紫竹院在哪儿,但既然萧瑞说它是在西直门外,她回忆了一下现代北京城的格局,觉得应该远不到哪里去。
文氏原本就颇为心动,见女儿这么说了,其他人也都不反对,便依言打发人往布政使司衙门寻谢璞去了。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家人回转,带回了谢璞的回应。谢璞非常赞成妻儿们出城游玩一番,反正是在燕王府的别院,住一晚也没关系。家里有他在呢,让文氏不必担心。但他自己就不去了,虽说明日休沐,但近来挺忙的,他本来就没打算放这一天的假。
文氏闻言叹息一声,心里却明白丈夫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劝他多休息是没有用的。她嘱咐孩子们各自回房去收拾些简单的行李,自己则一边吩咐心腹侍女打点行装,一边亲自往后院向宋氏与谢老太太禀报出行之事。
宋氏并不在意,只微笑道:“我小时候听说过燕王府把紫竹院修建起来的事儿,可惜从未有幸见过。你们就去吧,好好玩两天,回来也跟我说说,那里的景致如何?”文氏柔声应下,又嘱咐了些让她多保重身体的话,方才告退。
谢老太太那儿就没那么客气了:“燕王妃和郡主请你们去的?为什么没请我?我才是这个家里的老太太呢!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凭什么贵人们就完全无视了我呢?!”
文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想是王妃与郡主知道您老人家身体不适,不欲劳动您的关系?再者,王府也没有长辈在,倘若您去了,却叫谁来陪您说话呢?”
谢老太太这才不多说了,小声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方才说:“那你们去了,记得小心奉承,多多讨好贵人,可别惹得贵人不快!等你们来家,可得记得要仔仔细细地告诉我,王妃娘娘与郡主娘娘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文氏干笑着应了,退出屋来,只觉得额角都冒了汗。
一刻钟后,文氏带着七个孩子——谢映容表示今日有绣活要做,没兴趣出城游玩——以及一众男女仆妇,分别登上了自家的几辆大马车,在骑马的萧瑞带领下,朝积水潭码头的方向进发。
等他们到达码头时,已经快到中午了。码头边早已停靠了几艘画舫,都挺宽敞的。众人纷纷登上其中最大的一艘船,画舫悠悠驶离岸边,沿着水道出了城,便绕道西北,顺着去岁刚刚疏通的运河往目的地紫竹院方向驶去。
谢慕林坐在船舱中,欣赏着窗外水边杨柳依依、行人徐徐的景致,感到迎面吹来的春风还略带一点儿寒意。
萧瑞从桌边走过来,给她递上一杯温热的茶,让她能暖暖手,顺便就在她旁边坐下了,与她一同欣赏起窗外的春景来。
其他人都围坐在另一边窗前,指着岸边的小摊小贩与远处的茶楼食肆议论着。谢徽之趁机向家里的兄弟姐妹们科谱附近有名的几家老字号及其出品。他们都很有眼色,没有凑到谢慕林与萧瑞这边来,显然是在替他们制造一个半私密的空间,让他们能好生说几句私房话。
谢慕林扭头看了看自家的兄弟姐妹们,抿嘴微微一笑。
萧瑞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告诉她关于燕王妃临时决定要到紫竹院去上香的事,以及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打个招呼就向谢家提出了邀请的缘由。
谢慕林也不在意,笑道:“这也没什么,虽然有些突然,但我们家的人都挺惊喜的。走水路去赏春,比坐马车走陆路要舒服多了。我感觉有些象是回到了江南似的。今天天气又好。不过,燕王妃怎么忽然想起要去这个紫竹院的?我从前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寺庙。”
萧瑞道:“这处寺庙不大,原是太宗皇帝规划北平城格局的时候,一并规划好的一处皇家寺庙,好象是打算用来夏日出城避暑时,作个中途小憩之所的。可太宗皇帝驾崩时,连紫禁城都还未正式完工呢,更何况是这样的小小行在?因此一直拖着没建,但图纸什么的都一应俱全,不但园址早定,连园中什么地方种什么花木,太宗皇帝都安排好了,拿过来直接就能动工。等到了承德年间……”
第1069章 紫竹
承德皇帝就是先帝的嗣皇父,亲大伯,那位儿子们为争储位争得血流成河,尽皆死绝,不得不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独苗苗儿子过继回皇家兼祧两房,继承皇室香火的杯具皇帝。
他是在登基不久之后,才把亲弟弟过继到燕王府为嗣的。
当时有个背景,就是新帝上位后,不打算给藩王们太多权力,更不想让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拥有人力物力财力,有机会威胁到中|央集权,所以,他一个拥有实际封地的亲王都没封,却又不忍心看到同胞弟弟落得同样的下场,便索性把人过继到了燕王府,好叫弟弟享有燕王府超脱的实权。
但事实上,那也是因为他对当时在位的燕王有些忍无可忍了。
这位燕王其实是顺水顺水、毫无异议地继承了其父的王位的,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争权的性格。对于北方的兵权,他几乎从不过问,一应军务都交给朝廷派来的将军与大臣们处理,似乎是个很本分的藩王。
但他不争权,也从不给军队输血,似乎脑子里完全没有自掏腰包资助军队后勤的念头。可问题是,当时承德帝在位时,边疆大体承平,却小战不断,国内又各种大灾小难,皇宫与各处官衙、行宫等年久失修,渐渐都到了该重修或修整的时间。皇帝财政非常紧张,拿不出多少钱来支援边军。边军本来还能指望一下燕王那边的援手,偏偏这位燕王自打继位以来,就忘了北平府还有这么一个任务似的,每年的财政盈余都自个儿花了,一文钱都不掏给军队。
军中的将领们苦哈哈地在边疆勉强维持,将士们节衣缩食,燕王府却大手大脚地花钱。燕王一年要办几十场宴席、诗会、茶会、花会……各种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等到后期他年纪大了,转而笃信佛法时,又开始大笔花钱去修建寺庙、给佛像塑金身、大办法事……等等等等。紫竹院就是这个时期,他从故纸堆里翻出太宗皇帝时的图纸,花了三年北平府财政盈余修建起来的,还顺道把从城中前往寺庙的水道给修了。
时任燕王是否知道军方的想法,外人不得而知,反正军方意见很大。他用的固然是自己的银子,但燕王府本来就有统领北方军权的传统,北平府的财政也一向是要支持一部分军费的,燕王不管事不要紧,却连财权也一并收走了,军方怎么可能忍受呢?
皇帝初上位,也不好擅自对燕王下手。但这位燕王与正妃感情平平,没有嫡出子嗣,却有四个庶子,都同他一样,喜好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是花钱十分大方的主儿。这四个庶子的生母出身都不高,性情各异,但兴许是因为世子迟迟没有选定的关系,他们都有心去争取,所以全都竭尽全力地巴结老爹,投其所好,努力证明自己最肖父,最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王位……
皇帝与军方能勉强忍受一个燕王的存在,却不可能再忍受一个同样能花钱的新燕王,所以,前者果断地以王叔无嫡子承嗣的理由,把同胞亲弟弟给空降过继来了。
那位燕王估计也对此十分意外。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好大鱼大肉又好饮酒,从没委屈过自己的嘴,却也没想过要好好锻炼身体什么的。本来他就有消渴症,受到打击后,身体就更是每况愈下了。新嗣子还没到北平呢,他就已经一命呜呼,倒显得皇帝过继嗣子是未雨绸缪,十分恰当了。
新嗣子就是先帝之父,如今在位的燕王的亲祖父。他在位时间很久,本人作风简朴、低调,但能虚心纳谏。虽然他不通军事,却能恰当地支持军方将领们治军,又能任由能干的文官,将北平经济慢慢搞好,总算是渐渐填补上了前任在位时造成的亏空了。
至于前任建成的紫竹院,被他用来安置前任的心腹侍从们,没花多少钱,却维持得挺好的。等到他去世,老太妃先是丧夫,接着丧孙(燕子世子)然后丧子(先帝),心情很受打击,渐渐的便不再理会王府事务,带着苟活的小孙媳(徐夫人)与曾孙女(燕王世子与徐夫人之女),住进了紫竹院旁的园子,每日听经礼佛。至于燕王府诸事,她就通通交给了过继来的现任燕王夫妇处置了。
徐夫人母女陪着她在紫竹院住了好几年,这大约也是老太妃特别宠爱她们的原因之一吧。
自打老太妃走后,紫竹院除了原本的和尚以及园子里侍候的老仆老婢们,就很少有人入住了。燕王不好佛事,燕王妃更习惯在城中的慈云庵中参禅礼佛,城中也有好几家名刹古寺,两人越发少往紫竹院去。也就只有前年夏天,天气比较热,事务又比较闲,燕王夫妇才一度带着郡主,坐船到紫竹院里小住了十来天避暑而已。在那之后,燕王府就再也没人去过那里了。
谢慕林听萧瑞介绍完紫竹院的历史,心里暗暗疑惑。
既然燕王府一家很少往紫竹院去,眼下又不是夏天,而是春日尚嫌凉快的时节,燕王妃为什么会忽然生出前往紫竹院礼佛的念头?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她小声问了萧瑞。萧瑞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谢显之等人的方向,方才压低声音道:“确实有个缘故,但现在不方便说。过后我们游园时,倘若有机会独处,我再私下告诉你。你别跟人说去就是了。”
谢慕林眨了眨眼,心中还真的生出几分好奇来,连忙点了点头。
紫竹院距离城中也不过二十里路,坐船走水路,平平稳稳、无风无波地就到了。萧瑞亲自引了谢家一行人下船,早已有燕王府的管事等候在码头上听候吩咐,一排十辆马车都已经在边上停靠好了,就等着接谢家众人入园。
文氏见状不由得赞叹:“王妃真是太周到了!”
王府的管事笑眯眯地恭敬行礼,请了文氏与众位谢少爷、谢小姐上车,又躬身与萧瑞小声商量了两句话,便牵过萧瑞的马来,亲自侍候他上了马,自己也上车随行在后,一路引领,一路替谢家众人介绍这紫竹院的方向、格局以及今明两日的安排,端得是周到细致,谁都挑不出错来。
与谢慕林坐同一辆马车的谢映芬便小声对自家二姐道:“燕王府待咱们家好客气呀。是因为燕王殿下器重父亲,还是因为二姐夫的缘故?二姐夫这个侍卫在王府里这么得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