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扬头:“李大人,酒醒了么?”
“赵大人如此荒唐,我不敢醉。”
你才荒唐呢。
他的手臂挨近赵鸢,赵鸢将披风取下来,裹在自己身上。披风领子上的一层白色绒毛裹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衬得她唇边的殷红更加刺目。
赵鸢呼气时,李凭云突然伸出拇指,在她唇边蹭了一下。
赵鸢急忙躲开,“李大人,你做什么。”
“赵大人,你唇边沾了沮渠公主的口脂,我替你擦掉。”
李凭云在风月场上的游刃有余可不输裴瑯,赵鸢敬他的才华,却不想成为他的猎物。她急忙后退道:“李大人,我自己来。”
她低头在腰间寻找帕子,直觉有一道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赵鸢告诉自己:来事不慌,遇事能扛。
她特意将自己的动作慢了下来,缓缓抬头,对上李凭云的眼睛。
闹市的灯火照亮李凭云的眼睛,他的眼睛像镜子一样亮堂。赵鸢把他的眼睛当成镜子来照,用帕子擦掉自己脸上的口脂。
沮渠燕留在她唇上的口脂和她自己的口脂混合成了一种稀有的颜色,李凭云察觉自己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太久,已经失礼了。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在赵鸢脸上流连了一会儿,便转头望向长安的街景。
今夜吹南风,风把赵鸢身上的气味送向他。
如今的制香工艺已经达到了顶峰,贵族小姐也好,平民家的姑娘也好,都喜欢在身上涂上外邦的香粉。李凭云五感敏锐,他能辨出每一种香气,赵鸢身上的香闻起来又清淡又复杂。
清醒的果香和苦涩的墨香彼此压制,最后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冷木香。
正如其人,看起来单纯,其实很复杂。
“赵大人,沮渠公主此次来长安,确实有生死攸关的要事,所以我们才会假扮夫妻,方便入关,还请赵大人对她入关一事守口如瓶。”
赵鸢手扶着栏杆,轻轻晃动身体:“李大人,你在求我么?”
“我不求人。”
还是那个熟悉的李凭云,傲的不可一世。赵鸢想了想:“若李大人能为我奏一曲琵琶,我就帮你这个忙。”
“我也不会奏琵琶。”
“李大人,你又不求人,还不会弹琵琶,除了使唤别人,还会什么啊。”
李凭云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还会操纵别人。”
赵鸢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看了会儿夜景,又转过头来问他:“六子呢?怎么没跟来?”
李凭云道:“他有事,晚几天来。”
“哦...你们平安无事就好。”赵鸢又词穷了,她以为自己是个挑话题的高手,没想到,真的见了李凭云以后,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就得绞尽脑汁。
她索性放弃了和他嘘寒问暖的念头。
“李大人,知道你来长安,我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随身的锦袋中拿出一卷破烂的文书,递向李凭云,“玄清大师圆寂前,将你的卖身文书给了我,李大人,接着吧。”
李凭云没有伸手去接。
“赵大人不提,我都忘了自己是个贱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不能替你从良,但由你拿着自己的契书,这样也算还你自由了。”
李凭云笑了一声:“...我说笑的,赵大人。”
他盯着那契书破败的一角,神色淡然。
李凭云永远记得自己是个贱民,记得他父亲是船户,母亲是胡人,记得他是在海上摇摇晃晃长大的,记得父亲的血溅了他一身,记得玄清拿藤条抽他的手,训斥他:身为贱民,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年幼的李凭云发誓,要成为有用之人,一辈子不向人低头,不取悦别人。他要成为高处的人,让人人仰望。
他的左手轻轻抬起赵鸢捏着卖身契的手,赵鸢以为他要带走卖身契,李凭云却并没这么做。
他凝视着赵鸢靛蓝色的手串,将其从她手腕褪了下来:“赵大人,这个送我吧。”
“这个不行...”
这个真的很贵。
李凭云道:“我刚来长安,拖家带口又囊中羞涩,你的手串价值不菲,刚好够我在长安安家置业,待我扎稳脚跟,还你一份大礼。”
赵鸢忙道:“李大人,同僚之间,应该有分寸的。”
李凭云呐呐道:“赵大人,我们只是同僚么?”
赵鸢听到这句话,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人声鼎沸的长安夜市瞬间安静了,唯有李凭云低沉的声线:“赵大人,你是我的主人,当然要为我负责了。”
赵鸢错愕地看着他。
李凭云道:“既然我的卖身契在你手上,那我就是你的奴隶啊。”
赵鸢知道他这话里最多有两分认真,她低声控诉,“你还真是会耍无赖。”
“过奖。”
赵鸢明明被李凭云耍的团团转,可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喜悦。她怕自己难以控制这喜悦,匆匆给李凭云作揖:“李大人,我要告辞了。”
赵鸢扭头就走,李凭云转身靠在凭栏上,悬空的半身后仰,目送赵鸢离去。
他看到她大步走到楼梯处,忽然转身朝向灯架走去。
只见赵鸢将烛台从灯架上取下来,把那份卖身契书送入火苗中。
那一纸契书,顷刻被点燃,随风灰飞烟灭。
赵鸢手举起火烛,转过身面朝着李凭云,高声道:“李凭云,你是自由之身!”
灰屑被吹到了李凭云的脸上,他阖上眼睛,手中捏紧赵鸢的手串,内心颤动不已。
赵鸢催着裴瑯喝了醒酒汤,然后送她回府去。现在已过了宵禁,赵府所在的东市一片宁静。赵府离皇城不远,也笼罩在皇城的庄严肃穆之下。
裴瑯坐在车头,马车摇摇晃晃,他昏昏欲睡。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裴瑯打了个哈欠,寻思送走赵鸢,自己就能进车里睡个好觉了。
当他看到赵府门前站着的身影时,却睡意全无。裴瑯险些惊掉下了马背,他立即跳下马车,抱拳道:“赵太傅。”
赵太傅明日有早朝,通常这时候都就寝了。今日守在门口,只怕是在等他。
这就是裴瑯不愿意娶赵鸢的另一原因。他年纪很小时,祖父和父亲都战死在沙场,不久后母亲也没了,没人能管束他,他无拘无束惯了,也养成了现在这个自由烂漫的性子。
而赵太傅则是出了名的严厉。
赵太傅道:“你与鸢儿哪怕是成了婚,也不能在外厮混到这个时候,更何况,你们还未曾成婚。你是裴家的顶梁柱,当尽早立业,慰藉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裴瑯颤巍巍道:“是。”
“我先回去了,叫赵鸢早点回屋休息。”
裴瑯松了口气,赵太傅走后,他把赵鸢从马车上叫下来。赵鸢晚归被父亲抓包,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裴瑯一路将赵鸢送到她的院子里面,他是真真不喜欢赵府,自从赵谨辞出事以后,这里一切都很压抑,整个宅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堂。
在赵鸢院子正对面,是一个佛堂,佛堂亮着为谨辞点的长明灯。裴瑯望着那一豆灯火,失神片刻,道:“鸳妹,我真的不想娶你。”
赵鸢一口老成道:“裴瑯,人不能一辈子花天酒地,总要成家立业,担起责任。”
“可是比起成家立业,我更喜欢长安的酒色。我不能为你放弃长安的美景,也不想耽误你。”
赵鸢冷笑:“不想娶我,便去求陛下退婚吧。”
“你明知道,我不能和你退婚。”
裴瑯虽无官职,但手握逐鹿军,裴家的逐鹿军素有镇国神兵的称号,女皇想要让逐鹿军为自己所用,唯有让裴瑯和太傅一家牢牢绑在一起。
他要退婚,唯一的办法是把逐鹿军献上,但那和欺宗灭祖有何不同?毕竟,逐鹿军所效忠的江山,姓刘,而非姓陈。
赵鸢推开院门,“你回去吧。”
“你就真的甘心嫁给我么?”
不甘心,能怎么办呢。李凭云说过帮她退婚的,可此次见面,他只字不提,看来真的只是当初为让她离开太和县,随手拈来的借口。
她今夜明明滴酒未沾,却也一身醉意。赵鸢额头抵在门框,缓了一阵,回头对裴瑯说:“我甘心,你也早日认命吧。”
自这天之后,赵鸢真的摆出了认命的姿态来。不但每日去陪裴瑯的祖母,还主动请了女师对她进行四项教育。大半个月就这样过去,离春闱只剩三天时间,赵鸢惦记着高程,一大早就从家门溜了出来。
李凭云和其它负责今年科举监考的官员官职挂在尚书省名下,此次选地方官来主持春闱,动作突然,吏部来不及为这些官员编制,便把他们安置在了一处离尚书省不远的荒寺里,那寺叫做重明寺,李凭云等官员也被成为重明司吏。
一般官署都会有衙役或是胥吏在值班,重明寺周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赵鸢站在门外,踮脚朝里望去,忽然灰尘簌簌落下,她仰头一看,重明寺的牌匾摇摇欲坠。
在牌匾坠落之前,赵鸢及时溜了进来。她走到院中练习八段锦的老书生面前:“前辈,请问李凭云李司吏在哪间?”
她虽然穿了男装,但看起来仍然是个姑娘。赵鸢在长安被养得细皮嫩肉,八段锦老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贵族小姐,老头威严道:“此处是官署,女子不得擅闯。”
地方上有不少勤政实干的官员,但他们有个统一的缺点:思想迂腐。
赵鸢道:“我是李凭云的...表妹,来给他稍信。”
“赵兄!”
田早河拎着两桶水,从门外进来。
赵鸢对老头挑了挑眉:“我就说我是李司吏的亲人吧。”
赵鸢走上前去:“春闱在即,我来看看你们,李大人跟高程呢?”
“李兄是监考官,高程是考生,怕落人话柄,高程自个儿住在驿站。李兄嘛,病倒了。跟他一同来的司吏,平均年龄也得五十了,活全压他身上了,昨天他外出讲学回来,晚上发烧,昏迷不醒的。”
“讲学?”
“城南有个废弃的讲经台,城里有大儒出资,募集教书先生公开为百姓讲学,我和李兄轮流去,半个月已经挣了二两银子了,要说还是长安人出手阔绰。”
赵鸢琢磨着,不应该啊,李凭云顺走了她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手串,何故潦倒到要去讲经换银子的地步?
“李大人没有变卖我的手串么?”
“什么手串?”
田早河看起来毫不知情,八成是李凭云贪污了她的手串。赵鸢摇摇头,“没什么,那他现在何处?”
“寺里缺水,煎药都不方便,李大人请了一天假,去了安都侯的私宅,赵兄你别担心,有沮渠公主照顾他,李兄一定会早日康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