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光蹭地站起身,系上执法堂的僧袍,大手一挥,刚要下命令,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扭头看向河流,冲着冒出水的佛修大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一支黑色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森林内/射出,直直射在佛修心口,捅穿了他。他无声地哽咽了一下,身体缓缓地沉入护城河。
铛铛铛——
警报拉响了,令人心惧的声音一片片传播出去,直至打醒了整个万佛宗。
城门内欢乐的气氛陡然一散。
匆忙的药修面色苍白,身体忍不住抖了起来,手心的药罐子一滑,掉了下去,眼看就要摔碎,一只伤口狰狞的手稳稳地接住了。
药修低头看去,那只丑陋的手把药罐子塞回了他手里,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暖宽厚的大手登时给了无比的安全感。
那个义结金兰的醉酒修士咧嘴一笑,把自己推到了他身后,他们身后。
城门内,打闹的修士纷纷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醒了醒酒,把药修们推到了自己身后。他们的脸上不再是玩世不恭的轻笑,而是血腥残忍的狞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城门外,握紧了武器。
“终于来了,老子的骨头都快松了。”
“嘿,你别打着打着散架了。”
偏僻的角落。
养精蓄锐的修士猛地睁开眼,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握紧遗物的修士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它,轻声道,“等我报完仇,我们就能团聚了。”闭眼祈祷的修士双手合十,最后祷告了一句,语气坚定如磐石。
而那个抱头痛哭的修士,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一把抓起自己的武器,挤开所有的修士,率先冲了出去。
“老子和你们拼了!”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蹦出了一道光,冲破了层层遮挡的乌云,直冲红日,天光大亮。
城门外,原本跌入护城河的佛修突然蹦了出来,他挣扎着爬上岸,心口的黑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汩汩流动的魔气,他眼角发红,满眼疯狂之色,已然走火入魔。
护城河外的森林内,响起了阵阵刺耳的鸟鸣,无数鸟儿飞了出去,遮天蔽日,仿佛整座森林都倾巢而出一般。
森林内传来巨响,仿佛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直直地朝着城门而来。
十几只魔团魔兵钻出森林,紧接着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团团围住了护城河,黑泱泱一片,与护城河那边的修士分庭抗礼。
走火入魔的佛修动了起来,朝着自己的同类扑咬上去,护城河那边的天魔军队也动了起来,一个个飞跃护城河,哪怕被利剑打落进河,也前仆后继地朝城门奔去,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三光轻笑一声,摩挲了一下手心的藤壶,收进怀中。
他高高地举起手,大力挥下,城门一开,数不清的修士蜂涌而出。
“杀啊——”
闪耀炫目的金光打在所有修士的身后,照亮了他们坚毅的背影。远处,高耸入云的菩提佛金像慈眉善目,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万佛宗和天魔的最后之战打响了。
三个时辰后,万佛宗西面。
十七是闭口禅的弟子,三光堂主派给他的任务是守住万佛宗西面,直到嗔怒禅的霍师叔到来。
接到任务时,他异常兴奋,居然可以和嗔怒禅的霍师叔一同执行任务。虽然宗门内传起了霍师叔的谣言,都说她当了逃兵,十七才不信。要是霍师叔是逃兵,那三光堂主怎么还会派下这样的命令?
战争的警报拉响前,他还在琢磨,执行完任务后,要不要邀请霍师叔去喝几杯,他可想听她在前线的战绩了。他犹豫了好久,要怎么开口好呢?霍师叔会不会觉得他别有目的?
第一只天魔到来后,十七心中的犹豫顿时消散。
他邀请不了了。
来的是魔相,四魔相之一,真正的一魔之下、万魔之上。据执法堂的记录,魔相一直稳坐后方,指挥天魔军队的进攻,从未上过前线。
没想到,这一次居然亲自来了。
十七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高大的城墙,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佛法的纹路,顶端的“卐”字亮了亮,紧接着城墙上的“卐”字都亮了起来,金色的佛光一束束洒下来,漂亮极了。
本该是司空见惯的“卐”字,十七却从未觉得它如此好看,像极了他初入佛门的那一日,剃度之后,梵钟敲过三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菩提佛像上闪起的金光。
作为葬身之地,这儿也不差。
十七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笑了出来。
他没法和霍师叔一块喝酒了,他能做的,只有拖住这家伙,拖住魔相,一直拖到霍师叔来。
魔相闲庭信步地走来,淡然地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佛修们,眉头微蹙,“比我估计的弱了点。”他的眼神落在为首的十七身上,“你是队长。”
十七点点头,握紧了手上的刀。
魔相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唇角轻轻地牵起一抹笑意,“你看出了我的级别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的目标不是你们,你带着身后的人离开,我饶你一条命。”
他的视线朝十七身后扫去,眼里划过一丝贪餍。
十七身后,散修们颤抖了一瞬,纷纷四散逃离。十七没回头,大吼一声,“按秩序撤离,带着伤员,不要往前门去!”
魔相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你做了愚蠢的选择,你会后悔的。”
十七抑制住心底的颤意,笑了出来,“呵,我现在就后悔了,后悔死了。今天出门前,居然只吃了一碗饭。早知道会遇上你,我就多吃几碗了。”
他咽了咽喉咙,笑得更扭曲了,“还是算了,我怕吃多了,看到你的脸,全都吐出来了。在战场上呕吐这种事,要是穿出去,岂不是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我虽然长得不帅,死还是要死得帅气,死得壮烈。”
“哎呀。”他摸了摸脑门,脸上突然有些发烫,心里头难为情起来,“要是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从历史书上知道了我的事迹,爱上我了,哭着闹着要给我殉葬怎么办?”
......
魔相脸色一沉,面上露出几分嫌弃,“多话。”他右手一甩,指尖登时延伸出一条黑色的鞭子,鞭子上翻滚着浓重的魔气。
“莫非你想靠这个拖延时间,天真。”
魔相大手一甩,鞭子朝十七抽去。十七挥出刀,勉强挡住了这一鞭,他身旁却有好几个师弟没能挡住,被打了出去。
十七目不转睛地盯住魔相,无暇关注师弟们的伤势。
“好鞭法!话说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想问了,你的腰扭得这么厉害,累不累啊?你没胸,也没喉结,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听说你们天魔按着人族的身体化形,你化成这样,莫非是比照人妖化的?”
魔相的脸色越来越黑,手下的鞭法也越来越厉害,打飞了不少佛修,可是十七的嘴巴还是没停。
“欢喜禅的师姐们扭腰,我能理解。师兄们扭腰,我也勉强能理解,毕竟他们是底下那个。你也扭腰,莫非你也是底下那个?听说魔主长得很帅,你和他是不是有一腿啊?”
魔相没有说话,胸膛不住地起伏,看来已是怒火中烧。鞭子抽打得越来越快,站着的佛修已经没剩几个了。
十七知道他该停嘴,可是他心里很怕,越怕,嘴巴越是停不下来。
“你知不知道有一腿的意思啊,听说你们天魔不分男女,都是无性繁殖,不明白也很正常。我人好,解释给你听。有一腿,就是你和魔主不以繁殖为目的,在被窝里做各种酿酿酱酱的事情。”
十七眼神一亮,补充道:“哦,野外也行,看你们天魔荤素不忌的样子,恐怕大庭广众之下也做得出。你和魔主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最好还是在被窝......”
还没说完,十七就被一鞭子抽了出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只剩他一人了。
师兄师弟们都倒下了,新入执法堂的师侄躺在地上,朝他抬抬手,最后无力地垂下了。杀戮禅的师弟被拦腰斩成两半,一半挂在城墙上,一半掉在地上。死禅的师弟在身上贴满了佛门符法,朝魔相冲去想给他狠狠一击,离魔相三步远时,被捅穿了心脏。
趁此机会,一个脸全被抽烂的光头冲上前,紧紧抱住了魔相,准备自爆同归于尽,佛力一泻而出,滚滚硝烟散去后,魔相却只抖了抖身体。
十七站起身,抓住一片自爆中遗留下来僧袍衣角,摸了摸闭口禅的纹路。他才发现那个脸全被抽烂的光头,是自己的亲师弟。
十七环视四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没有悲痛的时间,现在只剩他一人了。
他们成功拖了两个时辰。
哪怕只有他,他也要撑住,要拖到霍师叔来。
他向上扬起唇角,唇角一直往下跌,他死命撑住,挤出一个笑容,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视野内一片模糊,他连忙抹干净。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被子?大红袍还是大绿叶?你们天魔乌七八黑的,肯定喜欢黑色的曼陀罗吧。”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魔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聒噪。”就这么个佛修,居然耗了他两个时辰,不行,他得尽快突破这里。
又过了一个时辰,魔相还是没有突破西面,十七生生拦了他一个时辰。
这家伙,倒了多少次都能爬起来,怎么打都打不死。
魔相甩干鞭子上的血,神情越来越厌烦,似乎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你现在退下,我可以留你一条命,不然,你就下去见你的属下吧。”
十七晃晃悠悠地站着,腹部的鲜血哗啦哗啦往下倒,他眼前一片模糊,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了。
他喘着粗气,缓缓地说道:“说真的,我也挺想见他们。但是,他们肯定更想见你。不把你也带下去,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期待。要不咱们一起下去,玩几盘叶子戏?”
魔相没接话,一道黑影闪过,十七心头一慌,想要侧身躲避,身体有些不听使唤,鞭子擦着他的手臂抽过。手上一抖,刀掉了。
他连忙弯腰去捡,唰唰,猛烈的风声越来越近,他抬起头,黑影直直冲他挥来,他却没有躲开的力气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越来越大。
这就是结局了吗?
三个时辰了,他还是没能拖到霍师叔赶来。
一道极亮的金光出现在眼前,十七痴痴地看着,城墙上的“卐”字又亮了起来,和这一道金光交相辉映。他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剃度时的那一幕。
听说人临死前会回想起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情,原来是真的。
这一道金光并未暗下来,路径一变,竟然卷住了魔相的鞭子,一把挥开了。
“对不住,来晚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十七忍住腹部的疼痛,缓缓地转过头,霍师叔走了过来,她的手里握着那一道金光。
他伸出手,想打声招呼,张开嘴吐出来的却只有大口大口的鲜血。
汩汩。
眼前一晃,视野里的景色全都模糊起来,他倒了下去,而后被一只温暖的臂膀接住了。十七看不清霍师叔的脸,只看得到她手里的佛光,漂亮极了。
十七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了摸这一抹佛光,浑身无力,手怎么也抬不上去,即将落下去时,被金色的佛光一把拖住。
温暖的佛力顺着她的手,流到他手上,流到他心里来。
他想说,他们完成了堂主托付的任务,他,还有六十七名执法堂弟子,幸不辱命,成功拖到了霍师叔赶来。
闭口禅的弟子从不闭口,他还有好多话想说。
他喘了一会儿,喉腔的鲜血咽了下去,终于能说话了。
他咧嘴一笑,“霍师叔,泰和楼的桃花酿天下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打完这场战,我一定会去。”她顿了顿,笑了出来,“带着你的份一起。”
“好......”
“啊”字没能说出口,十七眼前一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的疼痛感完全消失了,他大概是死了吧。
“师兄,好慢啊,叶子戏三缺你,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