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太福金手里的茶盏就险些扔出去。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抚着心口,“神天菩萨,这不是坑你么?”
小端亲王察觉出这话有些不妙,忙死死地盯了屋子里的女使一眼,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了。等帘子响动过了,他才凑近他妈,理直气壮地问:“我哥子是为我好,怎么就坑我了?”
太福金觉得自己这儿子真是没救了,恨不得把他的光头敲打敲打,也许是当年怀他的时候水喝多了,怎么做宝贝似的养了快二十年,还是这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呢?
太福金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家的亲儿子,不帮他谋算,帮谁?她道:“你仔细想一想,你哥子祭天,为的是什么啊?”
小端亲王不假思索:“当然是为的皇玛玛喽!”
“历来皇帝祭天,一来是常仪,二来是祈雨,为太皇太后之病祭天,在我朝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
小端亲王觉得这还用说吗,“我哥子为常人所不能为,何况我朝开国也没几百年哇!”
太福金痛苦地闭上了眼,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你蠢哪?你想一想,每次祈雨,是不是钦天监预先算好了日子,瞅着天上有几片乌云,才定好日子去求?譬如你去庙里求签,那老和尚只在签筒里放一根下下签,来坑你,你躲得过吗?”
小端亲王闻言就气得要从炕上跳起来,“难怪呢!难怪呢!白云寺的那个老秃瓢不知道坑了我多少钱了。我说怎么回事,怎么每次去掣签不是上上就是下下,上上就得赏,下下就得买东西,反正总归都要花钱!”他边嚷嚷着就要走:“爷我今儿就要去灭了那个老秃瓢!”
太福金眼睛闭得更紧了,“你阿玛不知道吧。”
小端亲王立时泄了气,老老实实坐在炕上,垂头丧气,悒郁不乐,“妈,我阿玛知道,要灭了我的。”
太福金跟着叹了口气,将茶盏搁回炕桌上,十分忧伤,“这么来说,你没把咱们家败光,我和你阿玛都得要好好谢谢你。”
小端亲王摆摆手,说您客气了,很谦虚地说:“您是我妈,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太福金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和她儿子之间,必然有一个会去见过世了的老亲王。索性不说了。太福金想了想,又道:“今儿进宫前你托我的那件事,我给你问了。老太太跟前的两个都跟锯嘴的葫芦似的,套不出什么。就是那两个茶水上的丫头,无意提了一嘴,说往常在老太太跟前侍疾的人不在,上养心殿去了。我想着你人在养心殿,就没再多问。你瞧见了?”
小端亲王提起这个就来了精神,“瞧见了,一眼就瞧见了。”
他说妈你不知道,“我先前派人去打听,打听得人在慈宁宫当差,又有人说在养心殿见着过几次。我想着要是在哥子跟前当差,哥子认出来了,那错错不就歇菜了吗?故而我今天把养心殿的姐姐妹妹们看了个遍,又是要茶又是要水的,您别说,我现在还撑着呢,又给你省下一顿饭钱!”
太福金说别歪喽,“接着说,真在养心殿当差呀?”
小端亲王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您猜怎么着?我看了一遍,发现都没有!然后实在没法子留了,草草率率认了个输就出来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刚出门,转过身来一看,错错就站在廊子下呢。起先我还怀疑我看岔了,就站在她跟前,她虽然低着头,可是那气度,那姿态,错不了!”
太福金倒有些感伤,“硕尚那事儿,你也知道了。那样一个百年望族,从龙入关,说散就散了。”她不无遗憾地看着他的儿子:“你的心思,我和你阿玛都是知道的。我们也觉得她很好,如若你有福气,聘回来做主母奶奶,我们还何苦为着你费半点心?”太福金说着便抽出了帕子,往眼角细细揩着泪花儿:“只可惜你阿玛说去就去了。我今儿入宫去看老太太,从前多么一个意气风发的人,一病倒了,竟成了那样,想起你阿玛,我更是伤心。故而我的儿啊,你不要辜负你阿玛对你的一番厚望,这满门的未来,就都在你身上了……”
只可惜太福金的话才说了一半,就看见坐在炕对面的小端亲王得志意满地点头如捣蒜:“阿玛与额捏的心思,孩儿都明白。既然眼下只是个宫女,我又正得哥子重用。请阿玛与额捏放心,该娶到的媳妇,孩儿一定会娶回来的,绝不辜负阿玛与额捏的厚望!”
太福金呆愣在了原地,缓了好一会子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才说“我不是这意思啊”,就看见她那儿子雄赳赳气昂昂,得志意满地跨出门去了。
第26章 云横秦岭
可是一时的得志意满就跟盆火似的, 说浇灭就能浇灭。小端亲王洗了脚,窝在被子里仔细思量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错错在养心殿廊子下, 就说明他哥子已经注意到太皇太后宫里有这么一个人了,也许更知道她是舒宜里氏的姑娘。哥子那样深沉的一个人,不会干脆狠下心来,把她也杀了吧?
小端亲王越想越害怕,蜷紧了脚趾,咬紧了被沿,努力想想他哥子干过的那些仁善的事情, 来把这些不大美妙的想象给统统驱散掉。他聪明地换了一种思路, 也许他哥子不知道,慈宁宫的人也不知道,于是派她来养心殿送东西, 又也许他哥子早就知道, 慈宁宫的人也早就知道,于是慈宁宫的人想要缓和她与哥子的关系,派错错来送东西,保全她一命。
这两种都非常有可能,但是这两条路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错错无论如何现在都只是一个宫女,只要是宫女,就有无限出宫的可能。那宫里是什么地方?那宫里可是个虎狼窝啊!何况托鄂两家也未必就那么干净, 只要他能顺利混进军机处,凭他的聪明才智, 总能钓出些东西吧!
带着这些惆怅、期许、愤怒, 小端亲王在帐子里辗转反侧, 长吁短叹,悲哀地发现自己又睡不着觉了。他心里恨啊,鄂托两家简直就不是人,他今晚一定要好好做个梦,让自己把那两个一肚子坏水的老头子踩在脚下,来报老世翁和七妹妹的大仇!
不过梦里的事情谁能够决定呢?也许他今儿又梦见别的了呢。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说干就干!只见小端亲王一个鲤鱼打挺,二个蟒蛇出洞,迈着矫健的步伐阔步走到屋外,倒把守夜的小厮给吓了一跳,把持不住,嚎了出来。
小端亲王也被唬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跺着脚,嚷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还不快给我拿大毛衣裳来!”
他于是裹着大毛衣裳,就着残雪在院儿里堆了个雪人,用毛笔笔杆子在雪人身上刻着额讷和绰奇四个大字,然后团起雪球,一个劲儿往雪人身上砸,越砸越快乐,砸得哈哈大笑,甚至叫小厮也跟着砸,颇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到底有个明白人,觉得大事不妙,麻溜儿回禀了太福金。太福金不知道她这宝贝儿子正抽什么风,到底是亲生的,放不下心来。亲自裹着披风在他门口远远儿看了。只见她那宝贝儿子正乐得把鞋也脱了下来,对着中庭的雪人一通乱砸。那雪人早已被砸得七零八落,然后她那宝贝儿子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拍拍手,回房睡觉去了。
虽说今天出了一天的太阳,可毕竟是冬夜,寒气侵人。太福金紧紧攥着大氅,忽然仰头,看见一轮明月正悬挂于天幕,那清辉皎洁澄亮,和从前很多很多个夜晚一样。
一刹那间仿佛无数往事纷涌而来。
她幽幽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少年侠气,爱憎分明。
“由他吧。”太福金说,“自打他阿玛过世后,他很久也没有笑得这样开怀了。”
其实从宫里捞人何其困难,若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便也就罢了,可是偏偏不是。她这个宝贝儿子横冲直撞到现在,撞出过不少坑坑洼洼,也自己撞着撞着长大了。太福金不是没有问过,自打舒宜里氏被抄家的消息传到王府,她那儿子就动了要找人的心思。其实远放宁古塔还好捞一些,可天不遂人意,偏偏派出去的人说七姑娘压根儿就没去宁古塔。舒家出事的当天,一架马车就把人拉进了宫里。太皇太后毕竟心里是念着她的胞妹的,舍不得一路疼到大的娇姑娘受那样大的苦。可是宫里未必就是个好地界?太皇太后在一日,尚且还能够庇护她一日,宫女二十五岁就要放出去配人的,太皇太后能护她一辈子吗?
摇光那孩子,她是看着长大的。聪明,机灵,和成明扯远些也算是青梅竹马。百年望族家的姑奶奶作配他们铁帽子王不算辱没,起先老端亲王和她都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风云变得比人快,人世间的兴衰际遇,本就无常,非人力可强求。
其实要是能捱到放出宫来,她也很乐意让成明娶到心仪的姑娘。毕竟在这个年月,能碰着个知根知底的体意人过一辈子,也算是完满。故而她也曾劝过几次成明,大丈夫不逞一时之快,可以徐徐图之。左右现下人在宫里么,咱们等上几年,这几年里就算万岁爷给你指正头福金,额捏也到慈宁宫,去养心殿,给你推了,好不好?
她那一向不着调的儿子却突然严肃起来,眉宇间多了几分难以窥见的悲伤。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很郑重地对她说:“妈,我等不了。我没了阿玛,她没了家。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可我想要护着她,能护一天算一天。”
夫妇之间也就是那么回事,彼此搭着伙过日子。在遇到大危大难面前,有个人陪着一起捱,也就不孤单,不寂寞。那些海誓山盟、难舍难分,能在柴米油盐里消磨多久?最可靠又最诚信的话大抵也是这样,他想护着她,虽然彼此都很难捱,可是有一个人作伴,就有了挺过长夜,等待黎明的勇气。
那也是在老端亲王过世后,她听成明第一次谈起他阿玛。这一对父子倒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一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要吵架。她作为中间人,起先还觉得这样不好,居中调停调停,后来觉得没必要了,反正她儿子聪明又机灵,老子真抄起家伙要打他也能跑,三十六计最后一计他学得比谁都好。故而她也不劝了,多费劲啊,有这个空当不如约几个姐妹组一场牌局,还能多个几两银子的进项。
话说回来,天底下哪有亲阿玛不疼亲儿子的?她后来也明白了,并不是不疼,只是疼爱的方式不同,何况她家那个明显就很不会表明心迹,当年成婚三月里,一句中听的话也没听他说过。但是真正有事的时候,他从不会缺席。日子过得不盐不酱,的确需要一点花言巧语来调和滋味,但花言巧语听久了会起腻的,下一场雨,什么甜的咸的都化了,这个时候花言巧语不顶用,不如什么废话都不说,撸起袖子默默补瓦片的来得实在,来得窝心。
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文雅人,一家里几代人都是武将,不哼不哈,使刀使枪。所以困扰他们夫妇很长时间的一个问题就是,两个十分不通风雅的人,怎么就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儿子呢?
如今她也不盼什么了,那个老东西先走了一步,她就得替他把这个家守好,把他们的儿子看护好。老东西生前没给她惹幺蛾子,一辈子就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没有什么一大堆的侧福金庶福金,也没给她留下什么烦恼。王爵世袭罔替,有个从小玩到大的皇帝哥子,她也不奢求这个笨蛋儿子能够挣出什么功业,毕竟一家子里祖祖辈辈前仆后继,都混到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了,再混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再好岂不是要上天?那不成,过惯了太平日子,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就很不错。
成明想筹谋,她这个做娘的乐意配合。人在太皇太后跟前,就还有话可说,有几分转圜的余地,等老太太病好了,高兴了,老亲王的孝也过了,舒氏的风波也渐渐地平了,从宫里捞个人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培养培养感情,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有旁人不能比的情分在,日后过日子更和顺,也更能走得长久。
现下就盼着,老太太早些好起来,盼着摇光在宫里平安,盼着老天开眼,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盼着不要横生枝节,除了自己家这位小爷,没人惦记她吧。
太福金没有搅扰他,转身回屋了。月光便如同银屑一般,在夹道上肆意地铺陈开来。太福金在进屋子之前,忽然仰头看了一眼月色,皎皎清辉,盈盈河汉,脉脉不得语。
而那天晚上月亮确实很好,月光婉转透过窗棂,映照在弹墨湖绫的帐幔上。成明在锦绣之中睡得十分香甜,他在梦里梦见了他的七妹妹,那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上元节,难得没有下雪。京城里的人都涌出去看花灯去了,他和七妹妹也是,他们买了许许多多好吃的,买了一盏梅花灯。那灯好看,是玻璃做的,玻璃里头用洒金纸挖出一朵朵五瓣梅花。灯亮的时候,光亮透过红彤彤的洒金纸,散出柔和的光芒,铺陈在阶下,就是一朵又一朵梅花,纷繁重叠,宛如树树红霞。
那天晚上他们都很开心。
那时她的哥子们抢着要这灯,最后以猜谜为竞,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胜出了。在她哥子们的一片起哄声中带着她扎进汹涌的人潮里。灯市,明月,还有其实一直一直很喜欢的人。
那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元宵节。
在梦里他们还在,舒宜里氏并没有流散,他也从未与他们流散。那时他们都好好的,他还是端亲王府里那个成天被阿玛追着打的无忧无虑的世子,她也还是舒家最珍重最威风的姑奶奶。他的阿玛不会走,他也不必一人直面这无边的严寒。
第27章 寒气貂裘
李长顺觉得主子爷这个冬天真是清心寡欲极了。
冬至祭天完才没几天, 皇帝力排众议,要为太皇太后的病祭天祈福。说来也不知怎么,一夜之后京城里都在议论这件事, 说万岁爷孝心可嘉,单单是这一片赤诚之心,便足以感天动地了。
更可叹的是那位刚没了爹的小端亲王,那日二次召对,群臣照旧反对,咱们的小端亲王一个跨步就出了列,提着嗓子就是一顿乱嚎, 他想起他那没了的爹, 痛斥在朝的衮衮诸公,“怎么就不许?难道你们不是爹生的娘养的?你们家里没有玛法玛玛?啊?你们一个个是那孙悟空,你们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猴子还有点心呢, 你们真是丧尽天良!你们不怕你们玛法玛玛托着梦也要来锤你们?”
反正就是这一大段撒泼式的言论, 让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原因很简单,谁不知道端亲王是本朝响当当的铁帽子王,祖上端贤亲王跟着太///祖一路打到关内,历代皆有赫赫功劳。眼下这位小端亲王虽然孬是孬了点,那也能拿得起十几力的弓!更何况这位小端亲王不是吃素的, 那是京城响当当的纨绔,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宗室显贵,厨子、掌柜、街上算命、河边浣衣的, 都跟他称兄道弟。得罪了他,他仔细计较起来, 享乐的日子可就有点儿难过。
皇帝显然也被感动到了, 当即定下了祭天的事儿, 还说小端亲王孝心可嘉,感天动地之余,干脆让他领了总理事务。
小端亲王也不负圣望,把各路人马搞得是鸡飞狗跳,弄得一堆人气得要去参他,可是皇帝已经斋戒上了,斋戒三日不问政事,任凭养心殿折子垒得老高,主子爷也不理,理他们做什么?他每日虔心抄写经文,不为别的,只希望上天真的授命于他,真的希望他的玛玛能够快一些好起来。
小端亲王凭借一己之力把许多迂腐的老头子气病了,当然,其中包括也不包括他妈。据说太福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倒仰,儿子与妈如出一辙,太福金嚎着说要去见老端亲王。一气之下急火攻心,把自己给气病了,闭门谢客,告状的您一概免谈。
这是斋戒的最后一日,仪仗陈设已经早早备好,祭天的章程也早已拟定完备,叫各处知道。小端亲王仍然不放心,亲自领人将第二日要用的全副仪仗都仔细检查了一道。与以往不同,先前皇帝祭天,途径之处,地面要铺黄沙、张帷幔,这次则不张帷幔,用小端亲王的话来说,百姓供奉万岁爷供奉这么久,也要知道他们的万岁爷长得是什么模样不是?
皇帝深以为然,传话的李长顺暗暗抽了口气。其实这话还有大逆不道的后半句,小端亲王挺着胸脯骄傲地说,“更何况我和我哥子长得都多俊哇!”
皇帝不抄经的时候,大多站在窗前出神。明亮的天光为他硕长而笔挺的身形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他仿佛是陷入了某种难解的症结,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仿佛抓住了,仿佛又抓不住。
前朝乱糟糟的,慈宁宫倒是安静。摇光忙得脚不沾地,头一沾炕就睡觉。她心里默默算着日子,每日抄写一篇经文。其实她原本不大信菩萨,只是如今,发现身外能仰靠的何其脆弱,为了寻个寄托,也只能求向神佛。
可是好巧不巧,小端亲王背着手绕过军机处,就看见有两个人正站在廊檐下聊闲篇儿呢,小端亲王在不远处站定了,觑起眼来仔细一看,嘿,这不是那响当当的额讷与绰奇大人么?
跟着他的不换知道不好,他主子没眼色,可是他还想要命呢!那二位大爷是个善茬么?他主子生气起来爱阴阳怪气,嘴上不着调。他压低声音劝:“主子,咱回吧。太福金等着吃饭呢。”
小端亲王切了一声,“竖子竖子,胆小如鼠。今儿这两老货落我手里了,谁走谁是狗!”
所以说老天爷都看着呢!小端亲王邪笑着揣起袖子,迈着方步踱过去,绰奇首先看见了他,转身就要往里走,不料小端亲王曼声一招呼,“嗨呀,二位大人,敢情昨儿的没洗脚啊,怎么脚底板油光水滑的呢?”
额讷皱起眉头,知道这位爷是个不着调的主儿。本来对于皇帝要祭天这一件事,他是头一个反对,底下的人会他的意,不单单说进言,便是皇帝要指派,他们也识时务,知道该怎么推脱。可是没料想这半路上杀出来这样一个程咬金,老端亲王作养了这么好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走的时候不捎上呢?
不过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人家一个响当当的王爵在那里么?于是扫起袖子见了礼,回道:“奴才们如何敢怠慢王爷。方才与绰大人聊事,绰大人说有个掌故他忘了,正要回屋请教人呢。”
小端亲王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拖起调子长长“哦”了一声,将眉毛挑得几丈高:“啧啧啧,寻常我们万岁爷还夸额、绰二位大人有孝心,会办事,知道心疼主子。明日就祭天了,我这忙得脚不沾地呢,您二位还有空在这儿掰扯典故么?”
额讷拱拱手,端的皮笑肉不笑,堆起满脸的肉褶子:“主子知道王爷您是办大事的人,我们操忧主子圣躬,王爷您操忧的可是万民百姓。操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儿,我辈自然比不得王爷。”
小端亲王撇撇嘴,说这话说得可不对,“额大人您太谦虚,”他说着拿手比了比,大拇哥与食指一叠,笑吟吟道:“我看您是担这么大的心,”随后双手一裹,比了个倭瓜,“想办这么大的事儿吧?”
绰奇听不懂他们二人嘴上的机锋,只好在一旁干瞪眼,见他这么比,嚷嚷道:“这可不是个倭瓜吗!”
小端亲王也嘿嘿一笑,说对喽,“您看绰大人看得多明白,可不就像个倭瓜吗!”
额讷没心思与他打机锋,绰奇糊涂,他老早就品出来了。可是带着傻蛋好办事,他自己糊涂,便觉得你聪明得如同神明,对你的话言听计从,豁出一身剐都不怕——因为自己不知道利害么。
小端亲王见他不说话,只虚着两眼靠在门边上养神,便觉得今儿这番缺德还没有缺德够,问候完一个人不成,那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问候人得问候全乎了,什么八辈子祖宗啊,闺女儿子啊,都得问候一遍才算完。他于是舔舔嘴,继续发问:“本王怎么听着,主子爷之前说要去祭天,绰大人又头一个上的本子啊?”
绰奇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主子让臣等议,臣等上本子,有什么过错吗?”
“于理上没错,”小端亲王深表遗憾,咂咂嘴说:“你妈没了。”
绰奇冷不丁被气了个倒仰,他肃容喊了句王爷,“奴才椿萱尚茂,大年下的,王爷可别乱说话!”
小端亲王拧眉看着他,啧了两声,“本王不过说了句市井的粗话,绰大人就跳脚了?”他声音里藏着七分的怒气,“我说你妈死了,你心里好受?我没读过什么书,几句老吾老还是会念的。怎么,你妈死了你着急,我哥子的玛玛病得不省人事,就不许他着急了?”他瞥了一眼额讷,冷笑道:“额大人好话,操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主子爷是一国之君,是你们的主子,是你们的爹!皇后是天下的妈,太皇太后不是天下的奶奶了?都是爹妈都是奶奶,怎么恁么偏心呢,做得堂前孝子,做不得你爹妈你奶奶的好儿子,好孙子?”
绰奇被他这一番奶奶论闹得迷糊,想翻白眼又忌惮着不敢,推了额讷一把,夹着嗓子说:“额大人,听听,他说你不孝敬你奶奶。”
额讷起先听着觉得没什么,小后生么,年轻气盛又向着皇帝,在别的地方吃了亏,今儿找他们来撒撒气,倒是绰奇这一句话气得他七窍生烟,天爷,他绝望地仰了仰头,造物神工鬼斧,怎么雕琢出一个这样的蠢货?
他直起身子,道:“奴才们怎么敢与主子爷相提并论。奴才们一片赤诚之心,只是忧心主子爷圣躬。差事并不缺,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若是主子爷圣躬违和,那奴才们真是惊悚万分,不知该如何了。”
小端亲王听了直犯恶心,这老头子虚情假意,满嘴放屁。也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明面儿上装出一副忠心耿耿来,演给谁看啊?还是留着自己感动自己吧!还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嘿,打量谁是急着弄权的奸妃么?迟早让他知道,他主子可不是什么善性儿好拿捏的小白兔,真到那时候,让他跪下来叫爷爷!
小端亲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堆起满脸的笑,作势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对喽,讲起这个我才回过神来呢。我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有个娘娘叫什么妲己、褒姒来着?那也是操心圣躬,竟然叫纣王取了比干的心来吃!啧啧啧,吓死人么?”他说着仿佛也被惊吓到了,不停地薅着心口,“我听说额大人家里闺女,主子给赏了皇贵妃的例儿吧?我也想什么时候叫您闺女一声嫂子呀,什么时候呢?”他说着说着,把手摆到身后,十分忧愁地摆摆手,迈着方步,走远了。
绰奇就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有他老子打得他满城蹿的时候,还在我们跟前显威风?”他觉得不足味,转过身来,看见额讷正若有所思地发笑呢,十分摸不着头脑:“额大人,他骂你,你不生气么?”
“眼下要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额大人顺了顺自己的胡子,觉得虽然小端亲王草包了一点,有句话说得还是很对,自家的闺女混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此次弹劾舒氏有赏,才给了皇贵妃的月例。大晏历代的皇贵妃下一步就是皇后,皇后的父亲便是一等承恩公,那是多大多有面儿的荣耀?其实弹劾舒宜里氏固然是因为硕尚和他有过节,他也忌惮,太清太耿直的人在官场上混不下去,至少他看不惯。还有一层原因,便是舒氏与当今太皇太后的那一层关系,谁不知道舒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胞妹?论起亲来,当年费劲心思把自家妞妞送进宫去,就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如今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他头一个不许。
可是现在这么看着,好像还差一点,毕竟月例是月例,贵妃这个名号前头少了一个皇字,总觉得差了点奔头,差了点火候。
皇帝要表明孝诚之心去祭天,小端亲王就现在京城里造好势,不张黄幔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让人看到皇帝有多好看,而是让百姓们看到皇帝的诚心,好及人之老,这样就算皇帝祭了天,太皇太后的病没什么起色,百姓也不会说什么。
可要是真的好起来了呢,那么朝臣民众会愈发相信,皇帝就是天命所归,天子威权更甚。
不过,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毕竟天意难测,那个小小子会先虚张声势,他就不会么?
额讷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京畿冬寒,这一冬总是下雪,如今虽然短暂放晴了两日,在外头站久了,终究还是冷的。
他微微笑了笑,舒展开眉目,反倒问:“绰大人,您冷么?”
绰奇不明白他想干啥,不过还是搓了搓手,哈口气说有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