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际联邦提起“海洋”越不过两大闻名海域的门槛。第一道是破晓城的冥海,破晓城名为“城”,实乃“海”,冥海以海域色泽之幽冥黑暗为名,城区建立在冥海之下,只有破晓时分才隐隐得见幽幽轮廓,又被戏称为“海下城”,只有水生种族栖居,其他种族只能借助特殊装备下潜入城。
第二道门槛是海上城的潮生海,风暴潮多发,海洋牢牢霸占城区的中心,在陆地可见海面波澜壮阔。海上城不比破晓城环境刁钻,四季也温和,对各类种族的包容性更强,旅游业发达程度名列联邦前茅。
仙女星的冬天,正好错位契合海上城的春天。海上城的四季温和有余,分界不足,只能从城区日历时钟和定期开展的活动看出时间变化。
海上城一年一度的旅游噱头“百货集市开摊”以燎原之势抢占星网的热搜头条,马马虎虎转移了银荔等不到讯号答复的注意力。约莫因为她是半个天上飞的,水下游的悟性实在不够,春照鸿一家终于放弃揠苗助长,送她一张百货集市的门票轰她出门。
“哗。只有联邦才撑得起这样的展馆建筑。”
讯号全息水幕投影里,坐在办公室的冷若花激动得快从全息投影里爬出来。
银荔带着身侧的水幕转移视角,“我数了一下,a型支柱108根,b型缓冲柱216根,u型转角1080个,可能都是108的倍数。”
机维理论的鱼人老师在冷若花身后,抱着保温杯的神情安详,“据设计图纸说明,为了体现108城百货风貌,建筑用料数目确实如此。”
实操课老师蹭地站起来,隔着水幕毫无阻碍地指着前面的摊位,“我要那个麻辣香鱼干,一百包!!快快快,抢现货。”
银荔指哪打哪,仗着身薄,硬是挤进了抢购的人潮里。
“哟,抢到了。为师没有白疼你!”实操课老师美滋滋地给她转账,“这个鱼干每年都是这个时间出品,不到两天就抢完,黄牛代购可贵了。时隔多年,终于让我无差价抢到了。”
“吃的就算了,我对各城机甲模型比较感兴趣。”冷若花托了温文尔的东风,正在联邦大学机甲学院维修系进修,“给我留意有没有机甲机械类的珍品纸质书,太贵了,不要,电子的也行!”
鱼人老师从她身后冒出个脑袋,“那本,那本,《动力能源的碰撞与飞跃》,《金属百年变迁史》……还有这本,都是不错的教材,虽然不稀有,但值得买。不在学校上学,你就多自己看书吧。”
银荔百米冲刺的速度杀过去加购,那手速让摊位上不多的旁人为之侧目,这有什么好枪的?
她因联邦治安部下发的触犯偷渡罪被驱逐出境的文件而被联邦大学退学,此事让以平民穷酸着称的机维系的几位老师感慨不已。
星际联邦城区之多,历史极其复杂,黑户的去留一贯是城区治理的伤疤,一面是种族平等与基本人权的核心保护,另一面涉及统治安全、治安维护之类现实问题,非一罪可下定论。因此冷若花为她的求学牵线时,作为平民的几位老师能做的仅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等她抢购完海上城的各色鱼干、奉历城的机甲模型、山林城的冰河景观全息投影、四方城的垃圾自动回收系统……各位老师连连摆手,捂住讯号,“百货集市的东西真贵,不要了,不要了!”纷纷赏她一笔不菲的跑腿费后火速下线。
银荔对着丰盈的账户余额喟叹。她也买了些小玩具,快递地址是春照鸿家。
百货集市的分区眼花缭乱,她逛完了食品类/工具类/家居类,跟着地面导航进入服装区。
春照鸿勒令她必须完成的任务是购买不少于3套的漂亮衣服。银荔在地面人工智能导航分类“风格排序”和“价格排序”之间选择了后者,又根据价格从低到高筛选方向。看到“最低价格-999联邦币”的瞬间,她怀疑她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银荔捂着自己勉强到达的五位数的账户余额,肉疼得转身就走。
她面前服饰店的导购姐姐看乐了,招呼她,“小妹,进来呀。别管买不买,先试一试。”
搞销售的总是嘴巴抹蜜,先把好听话说一轮,再偷蒙拐骗没商量。银荔果断摇头。
导购乐呵呵的:“最低价999的挂在我这呢。真不来试一试?”
银荔心硬如铁,不为所动,连珠炮砰砰轰来:“百货集市的衣服都有海上城专属商标的,穿出去多有面子呀。便宜的衣服也好看的,那件版型很特别,我一看就适合你——来穿呀,送你免费妆容,约会可漂亮了。”
专属……商标……
也就是说,在外边买几件搪塞过去应付任务的方法泡汤了。
导购觉得这妹儿真逗,叫她来试穿漂亮衣服,她脸上大义凛然,跟英勇就义为民献身似的。
“人工智能的审美没我好,保准你穿的好看。”
银荔警惕地逛这个挂满了靓丽布料的服装店,凡是和外貌挂钩的地方都是销金窟,对衣服她向来不挑,谁给什么就穿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标准守财奴。
“这件衣服是因为这批面料不够,不得不改成小码,但由于做的是人族版型,这样身材的人不多,才降价到999呢。”导购指指高贵的投影,“瞧见了吗,原价4999。”
“难道这是唯一一件999?”
“是啊。”导购自豪地说:“全服装区唯一一件四位数以下的衣服,就在我这。我看你营养不良的样子,刚好合适。”
银荔:“……”
“不信你试试。”导购获得她的许可,调整试衣区投影的模特参数,把人工智能识别到她的身材数据调进虚拟模特的模型中,“喏。”
数据流形成的虚拟模特缓缓转身,面目模糊的脑袋下面和她的身材基本符合。银荔端详片刻,才带着衣服进试衣区更换。
导购吃饭的眼睛非常毒辣,这件用料少了些许导致版型偏小的衣服和她的契合度极高,高得仿佛量身定做,领口、肩宽、胸围、腰臀围,这几个刁钻的地方贴身走,哪里多一分则走形,少一分则撑不起来。
这条版型特殊的长裙,柔软的白绒毛从肩侧斜跨胸下,上身黑白两色拼接而成,腰间缀一条雪白的银链,裙长及小腿,厚度约莫是偏冷些的地方才合适。
“漂亮吧,”导购替她理理过肩的长发,手指灵巧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出去说是一两万的定制也有人信呢。鞋子也买一双吧。”
银荔很少站在镜前端详自己整个人。她总是忙着生存,人造的美丽是需要有余力才能支撑的,她更习惯路过美丽,不习惯拥有美丽。
衣裙的厚度为她单薄的身量撑起了一些厚度,细长的脖子恰好被立领包围,雪白的绒毛软软簇着她,像一朵被雪拥着的雪莲花。
眼里的灰霾变得不像霾,像一场没落尽的雪。
她垂下眼看柔软的黑色裙摆,暗色绣纹她认不出来是什么名,好像花枝淡淡交缠。
“要什么妆容呢?化妆机有基础模型,很快就好。”
“不……我不要,谢谢。”
“真的不要吗?”
“不……”
“可是有人在等你约会。女孩子不能这么失礼哦。”
“什么?”
“那位男士等你好久了。”
导购含笑指她身后,“他穿的那件袍袖,是你这个款的男版。”
银荔不明所以地转身,目光越过层层罗列高低摆放的衣物。
大雪压青松,被初生的日光悠悠晒融了,一点一点滑下枝头。等覆盖的大雪一扫而空,被压弯的脊背才能慢慢挺起来,伤痕累累又愧疚地面对渺茫的曙光。
那棵人肩膀下沉,等满身积雪从身上拂去,等啊,等啊,檐上飞雪,千重压身,越积越多。眼皮勉强撑开淤积的情绪。藏在暗处,灯光照不亮他,只有长长的影子努力爬过来。
如果她不看过去,那个影子可能永远也爬不到她脚下。
银荔读不懂那在阴暗的角落里微微发亮的眼神。阳光费力推开阴云,阴云又不眠不休过境,大雨欲下又阻,阳光和阴云的游戏来回不疲。
她想她好歹是学精明了一点,这次勉强先下嘴为强:“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不可具象的霜雪笼罩着他,每向她走近一步,凝实一分。
厚重的影子终于爬到她脚下,在头顶温润发亮的灯光下,迭在她缩小的影子上。
“我从来梦不到你。反而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如同梦呓,郎定河小小声地对她说毫不相干的话。
无关人员知情知趣地退开,他已经下意识打开军用空间屏蔽仪把在她身边的这一圈空间独占。连她呼吸的空气都要围起来,让他占据多一些。
每一个重逢都难以预料,银荔总是武装不好心情。
他像一堵墙在她面前挡去光,她只能在半明半暗里苦涩地说出一句:“你……还好吗?”
有路停峥做的那些事情,她知道他过得不好。
她甚至不敢看到他。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再见故人,真正到这时又发现,原来嘴太笨,说不出准备好的轻松的台词。
郎定河站在不打光的角落里看了她很久。他的嗅器依然卓绝非凡,大范围搜索下精准定位那串对他来说无法形容的,夜夜枕床边,日日不相见的气息。只是他的情感没能同步跟上汹汹的脚步,自顾自躲在回忆里任一个自责的角落。
他过去想要保护的小姑娘,气息没有变,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有人从天空中蛮横折了她的翅膀,令她单薄清减更胜往昔。骨头沥出了几两血肉,才轻得像一阵风?再华美的衣服、再贵重的装饰都压不住一阵轻盈欲走的风。他抓得住翅膀,却也抓不住风。
他宁愿这相逢是在梦中,她漂亮、丰盈、过得幸福完满。哪怕没有他。
只要镜中人不是那样的萧索。萧索得他胸口阵阵抽痛。
他亏欠了她。
这个世界也趁着他不在,心狠地欺负了他的小姑娘。
“我在这里。”
颤抖的。
郎定河张开双手,平复了压抑的心情,重新可靠地、沉着地说:“我在这里。”
银荔懵懂地仰头看他。
日照金山的光辉流转明灭。
长臂一伸,把她拥进怀里。
大力的、沉重的、紧密的。手臂箍紧她的后背,下颚扎入她的锁骨,弓身顶进她怀里,也把她塞到自己怀里,硬要和她严丝合缝,勒得她浑身有棱有角的骨头都硬生生疼了起来。
“我好想你。”
倾盆大雪终于密密麻麻落到她身上,淹得她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