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眉群:“鹰爪手……想不到宫内还有这样的高人。”
“来者何人。”女官声音沉静。
“我知道枭鸢公主的下落。”
女官打量他片刻,冷声重复道:“来者何人。”
关湘别顶腮,轻哼一声:“关湘别。”
这回轮到女官意外了。她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蒙面少年:“如何自证?”
关湘别抬手,周身泛起水波。他食指微抬,水波化为水纹朝女官飞去。霎时间,方圆几寸热度腾升,带浓烈的灼烧感朝女官飞去。
女官挥动手中拂尘,拦了下来。
她回过神,径自向前走去。关湘别抬脚跟上。
跟着女官走到殿门口,女官停下了脚步。她伸出左手作请姿:“陛下就在里边。”
关湘别顺着大门往里边看去,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然而那人传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谁?”
“在下关湘别,江湖中人。”关湘别也懂礼仪尊卑,屈膝行礼:“今特替枭鸢公主送封信件给陛下。”
“关湘别......好名字。”俊逸帝轻咳两声,声音有些嘶哑:“进吧。”
第45章 林间狐
关湘别跨步迈入。女官亦步亦趋, 跟在他身后,防止他做出些对皇帝不利的举动。
龙椅上的帝王略显疲态,眼下是遮不住的青黑。仅是抬眼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动作, 却带了些无言的威慑和压迫。
“你知道枭鸢的下落?”
关湘别闻言点头:“知道。”
俊逸帝对于他深夜私闯宫殿, 完全没有想要发怒的意思。他身边的鹰爪手便是早年间从江湖中收揽而来的谋士,签了与仙灵契相克的守护死契。
所以他深知江湖中人的桀骜。像关湘别这般少年意气的侠客,倘若让他循规蹈矩,他们反倒不耐。
俊逸帝慢慢站起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他踱步到关湘别面前:“枭鸢让你给孤带什么?”
关湘别从袖中掏出一封纸信,呈给对方。
俊逸帝打开信件, 入目便是最顶端的黑鸢图案。寥寥几笔,却可见画功深厚。
他第一次教初锁画这个图案,是在她三岁时。他握着坐在自己右腿的小公主的手,带着她从雄鹰的翅膀,勾勒到它的鸢尾。
小公主用稚嫩的嗓音惊叹道:“大鸟!”
“这是鸢。”俊逸帝轻笑道:“你要记住,这是我们的国号, 也是你的封号。”
初锁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也不明白一个“鸢”字的背后,包含了多少人的算计鲜血, 又囊括了多少她此生都推脱不掉的责任。
但她却学会了黑鸢的画法。
从那以后, 只要是她的墨宝, 她都不再署名。夫子曾指着落款处的鸢图, 问她这是何意。她只道:“枭鸢是我, 我便是鸢,落之此图, 有何不可?”
夫子听后哑口无言,也不再管。
看见此图的一瞬间, 俊逸帝便确定这是初锁本人所书。他唇角紧绷,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大概的意思是,她现在很安全,住在关湘别家中,学了不少本事,也看见许多宫中不能见之景。如果可以,她想在外边多待一阵子。
“简直胡闹!”俊逸帝气得拿着信的手都微微发抖:“平日玩闹便也罢了,宫外危险重重......”
话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关湘别。
忽然被注视的关湘别有些紧张,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枭鸢在信中提及,现住在你的院中。你想要什么?”俊逸帝道。
关湘别皱眉,没想到话题怎么忽然转到这个上边了:“不用。”
俊逸帝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作答,有些意外。但他没再多少说,而是直抒胸臆:“将枭鸢带回来,孤会给你重赏。”
他想得简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的女儿能平安归来,关湘别若要钱财、封地甚至官爵,他给便是。
可偏偏关湘别什么都不图。
他只是纯粹的,单纯的想带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去玩。
“我不要重赏,也不会带她回来。”关湘别声音坚定。
“放肆!”他身后的女官厉声道。
俊逸帝抬手,示意女官不必多言。他走近,阴冷的眸子透出危险的气息:“将枭鸢带回,我饶你死罪。”
竟是先礼后兵了。
从“带回是功”到“不带是死”,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关湘别轻哼一声。他最不怕的就是死。
他张了张口,最后扯了一个与此刻严峻的气氛完全无关的话题:“陛下知道,公主其实是个修道天才吗?”
身后的女官闻言,猝然抬眸看往他的方向。早年间她也想过要教公主修道,后来这个念头被她自己否了。
一个公主,会得太多,并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俊逸帝皱眉,退后半步,审视着他。
见他虽然不耐,却仍有听意,关湘别压下心中的那点惶惶不安,面上镇定无比:“公主平生第一次拿起剑,仅靠平刺一招便在山间劈出个洞;明火诀我只教了一遍,她便已经学会;时至今日,她已能御剑飞行。”
从关湘别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事迹,俊逸帝升起一阵为人父的骄傲,面色缓和了不少:“枭鸢一向聪慧。”
关湘别却接着道:“可若在这深宫中,她瞧不见人间疾苦,瞧不见世间百态。陛下说她是枭鸢,”
“——却要将她重困于此么?”
殿内一时寂静。
他封她枭鸢,却起名为“锁”。就像一只本该振翅翱翔的鹰鸟被铁链束缚,无法重归高空。
许久,俊逸帝才出声:“.......罢了。帮孤转告她,玩够了就回来。”
说着,他又顿了顿,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并不代表两方消息不流通。早在此天才少年横空出世,在江湖中一战成名时,俊逸帝便听过他的名字。
“关湘别......”他喃喃道。
即将入秋了,夜间的风也透着寒意。顺着大开的殿门吹进来,吹动他绣着龙纹的金色袍角。
关湘别内心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忐忑。
“孤记住你了。”
俊逸帝抛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顺着长阶走去。
他的身前,是无尽繁华。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是无数人拼得头破血流、搭上全副身家也想登上的位置。
世人都说,皇宫是个顶好的地方。
可关湘别看着他孤寂向上的背影,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吧。
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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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听到关湘别叙述昨日皇宫发生之事的初锁笑个不停。
关湘别不解,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笑什么?”
“父皇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初锁夹了一块关湘别做的烤肉放进嘴里,等咀嚼完咽下肚后接着道:“你口中的女官便是从小陪我长大的寒琇姑姑,以前也是江湖中人。”
关湘别点头:“和她交手一瞬,我能感受到。”
昨日他出宫后,皇帝便撤了寻找公主的禁军。今日早朝便对外宣称,公主已经找到,平安接回了宫。
但估计此时此刻,也派了不少暗卫跟着关湘别来到这里,守在暗处。
关湘别倒是不在乎这个,毕竟他知道,天子不可能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他这种江湖上的人,完全没有任何把柄在其手中。
他和初锁说了她“回到皇宫”一事,初锁想了想,道:“我大概能猜到,我不回去的这段时间会有多少人上奏。”
关湘别不懂一个公主丢了有什么好弹劾的。
初锁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朝堂之上,看似云淡风轻,背地却是暗潮汹涌。一个公主没了,可以有很多任他们发挥的地方。”
“比如?”
“比如,”初锁加了一块红烧肉放入自己碗中,语出惊人:“枭鸢公主以国号封之,公主下落不明,预示鸢国国运衰亡。”
关湘别愣了愣。
他早就发现,初锁只是天真且不世故,愿意用最纯真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但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
若是一个人真的傻,是不会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里生存下来的。
话题到此,初锁长叹一口气。她侧过头,看向叶面已经有些发黄的树林:“自我之后,父皇再没有子嗣。”
关湘别静默,听着。
半晌,她接着说:“鸢国没有女子继位的先例,可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会是唯一的正统。”
她会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人。
初锁挪动着筷子,从碗的位置移至平眉,指着对面山上树林的方向:“但在上位之前,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
“就如那片林子,里边什么都有。有豺狼虎豹,也有蚊蝇鼠蟑。”她微微抬眼,形容得无比贴切:“而我,便是行走于其中的一只狐。”
关湘别挑眉,她的确像只狐狸。
“狐,生而狡也。它打不过猛兽,也不吃蝼蚁,却能安然走在林中。”初锁说这些话,像在说一些小事,语气平常得如同问关湘别今日吃什么般:“纵然有许多危险,却是我必须要走的路。”
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关湘别忽然发现,她和自己最开始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这只是个不问世事,被宠到没边儿的小姑娘。可她的觉悟,却如鸿鹄般让人震撼。
见气氛逐渐沉重,初锁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所以关大侠再多教我一些法术吧。若真到那时,指不定还能保命呢。”
关湘别心间传过一阵尖锐的痛。再看眼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她变得易碎了。
可他的志向是云游四海,不可能陪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