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殷昊与先帝结交的往事可有耳闻?”
方子衿常年居于庙堂之外,和殷昊鲜有交集。
少年轻轻摇头, 凤目对着林青青。
世人皆知, 殷昊功高震主,为人阴狠毒辣,整治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被百姓称为活阎王,至于与先帝的过往, 他知之甚少。
林青青请方子衿坐下,表示她有一段话要说。
方子衿行至军用马扎边,乖顺地坐下,腰背挺直,坐姿端正, 倚然一副认真听学的学子形象。
“殷昊出身草野, 得先帝赏识, 凭借铁血手腕扶摇直上,无人知晓他如何从一介白丁, 一跃成为当今残暴不仁的摄政王。”
林青青顾及夜路不好走,简练阐述:“十年前,殷昊于北蛮狼牙手中救出先帝,以非比寻常的智谋助先帝击退北蛮入侵,先帝感念在心,授之八拜。
殷昊年少,误以为先帝欲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还了八拜,发下永不背弃兄弟的誓言。先帝一心报恩,将错就错,封其为异姓王。”
“他们相差二十岁,互为知音,交情颇深,可惜这段情义并不长久,殷昊知慕少艾,恋上一名女子,先帝对那女子无感,却在知情后纳那女子为妃。殷昊自认遭先帝背叛,从此心性大变,疑人疑鬼。”
方子衿微仰起头,雪衣在烛火下浸染微暖色光。
林青青看向手边的烛火:“没有结拜兄弟这层关系,就不会有背叛之说,殷昊也不会变成这副刻薄寡恩的模样。
如你所言,世上骨肉至亲都不能信,何况是异性兄弟,为财、为爱、为权势,兄弟反目数不胜数。你若真心拿我当哥哥,记在心中便好,不必过分看重形式。”
方子衿努力从故事里吸取教训:“有朝一日,陛下纳我喜欢的女子为妃,我定不会怪罪陛下。”
林青青眼皮跳了一下:放心,此事必不会发生。
“我不会为不相干的人置气,更不会和陛下反目成仇。”方子衿无比诚恳地许下诺言,眼睛里透着纯粹的天真。
林青青怔然:你管你喜欢的女子叫不相干的人?
想起方子衿注孤生的一辈子,她哑然失笑:“好,那便记住你的承诺。”
关乎情爱的事,少年处处透着懵懂,他不懂,便不在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青青看,看林青青自若的神色,看她暗藏温和的双眼,凤眸里没有过多的情绪,却近乎贪婪地扫量着能看到的一切。
林青青起身走向帐外,声音随着脚步走远:“客栈既已定下,就不占你床铺了。”
方子衿盯着林青青离开的方向,直到最后一点人影消失,睫羽微垂,目光在空气中没了终点。
*
翌日。
林青青和方子衿走入千阳城内,目光所及,枯树沙石,乌鸦振翅,分明不是大漠,却风尘滚滚,满目苍凉。
春耕伊始,本该是一片盎然之景。
千阳深陷雾霭的囚笼,囚笼拢住千丝万缕的雾气,锁住万物生机。
千阳随处可见土黄色的土屋,百姓们面黄肌瘦,个个都有种耄耋老者才有的沧桑之感,他们看见两道充满蓬勃生命力的人影,都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黑衣少年脸覆恶鬼面具,手持黑布包裹的长剑。雪衣少年身材颀长却不纤细柔弱,长相俊美异常,浑然不似真人,走路带风,身上有股肃杀之气。
地摊卖货郎随便在地面铺开一张破布,分门别类地摆着铁具、种子和生活用品,卖货郎每见着一个路人都要站起身询问一遍,无人买货便坐回去,等待下一位客人。
林青青身上有佩剑,方子衿拎着一把长刀,卖货郎们瞧见也不敢上前招惹两人,畏畏缩缩地护着摊上的东西,有的甚至卷起摊布慌不择路地离开。
方子衿目光停住,看着一个方向出神。
林青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卖货郎在地摊上落下一只破旧的小老虎玩偶。
“想要?”林青青问。
“不想要。”方子衿眼神未有一丝变化,嗓音冷淡而平静。
“喜欢什么样的?”
“……”方子衿轻抿薄唇,转眸看她,“在千阳住多久?”
“十天?”林青青瞟了眼表情少得可怜的少年,悠闲道,“抑或半个月。”
方子衿:“……”
林青青肯定道:“都有可能。”
感受到糊弄学魅力的方子衿没有被糊弄过去:“来千阳是有何要事吗?”
林青青摸向微凉的鼻尖,只摸到脸上的恶鬼面具:“你带来的兵马能守下千阳,却救不了千阳。我此行,意在救千阳。”
“如何救?”方子衿环顾一圈,昨夜他勘察过千阳的田地。
千阳气候恶劣,田里的庄稼无法存活,种不活庄稼,百姓便没有饭吃。即便北蛮不派兵攻打,过几年这里也会沦为废墟。
“待我看过千阳的田地,才能告知你答案。”
林青青身上残有龙涎香的香气,千阳的孩子们骨架瘦小,鼻子异常灵敏,闻着甘甜芳润的木质香,认定是食物的味道,围在林青青身边讨要吃的。
影二当即要拔刀。
林青青解开脸上的恶鬼面具,送到一个孩子手中:“我身上未带吃食,此物是银子打造,你们拿着去换些吃的罢,切记去好人家换食物。”
孩子们懵懂地接过面具。
半路上,方子衿瞥视林青青的脸,瞥了三次有余。
林青青解释道:“这里不太平,我若直接给他们银两,只有被抢去的份。面具这种小玩意在孩子们手里,不会有人联想到银子。”
林青青抬手挡住一扫而过的风沙,对上少年还在的视线,略一思索,笑道:“千阳距京城甚远,能认出我身份的万中无一。”
“各州知府手中都有画像。”方子衿担忧林青青身份暴露,引来危险。
“不瞒你说,昨日之前我也有你这般顾虑。”林青青对着影二招手,影二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像递交到林青青手上。
林青青打开画像让方子衿过目:“也不知哪位画师画的。”
还给她开了十级美颜。
方子衿只来得及扫上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转到林青青脸上,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挽回林青青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不忍直视?”林青青眼中的笑意益发浓郁,指着画像中人的五官一一形容,“黑曜石做的眼睛,比山根还要直挺的鼻子,樱桃小嘴,锥子尖的下巴……”
林青青幽幽叹了口气:“最值得褒奖的,是天鹅般纤细修长的脖子。凭着这张画像能把朕认出来的,朕不赐他个万户侯当当,都过意不去。”
方子衿头回听说这些新鲜词,想了想又没觉得哪里不对,“哥哥的形容十分耐人寻味,感觉有深意一般。”
林青青贴心地帮他找了个形容词:“不明觉厉。”
少年一双凤眼微微弯起。
林青青见他终于有了丝活人气,心里也变得轻松不少,却意外听着一道苍老的冷嘲声。
“都说君主不仁,百姓为刍狗,当今天子还值得我们信奉吗?”
缩在墙角的老头绝望地望着天空,他没有看谁,近乎麻木地自言自语:“北蛮滋扰不断,烧杀掠夺百姓,父母官不管,朝廷不问,今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所有人都会死。”
老头身边的女娃捧着粥喂到他嘴边:“爷爷,这是今早发的粮食,吃一口吧。”
老头浑浊的眼珠转动着,像精心计算过般突然停下,惊恐地瞪着破碗:“假的,都是假的!不能吃,这是毒虫,是石头,是烂泥,吃了会肠穿肚烂!”
女娃被吓哭,颤抖的嘴唇小心地碰了一口粥,抿入唇间,红着眼哆嗦地送到老头嘴边:“爷爷,是粥……爷爷吃……”
老头撑大眼眶,浑浊的眼笔直地望向天空,不说话,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林青青只觉一股凉气冰进胸口,冷却身体里温热的血。
若她能够早些时候派人过来赈灾,哪怕是提前半个月,他们的生活也会比此刻轻松很多。
可在当时,还未举行登基大典的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掌控局势,派人来千阳赈灾必定会被殷昊阻挠。
她已经尽力了。
方子衿清冷的嗓音传进耳廓:“那口粥是你给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林青青抬眸看去,少年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低垂的眉眼渲染着浓墨重彩的光影,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是我见过最仁慈的君主。”
林青青被仁慈给唬住了,她有那么好?都能用仁慈形容了?
“你还见过几个君主?”
方子衿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有先帝。”
林青青:“……”
千阳知府赵成业早早候在府外,举目远眺,瞧见方子衿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迎上前:“下官恭迎将军,将军舟车劳顿,一路辛苦。”
林青青道:“带我们去田庄。”
林青青身上没有官阶物品,看起来不过束发之年,赵成业仔细观察方子衿的态度,见他并无反对,向林青青拱手作礼:“下官千阳知府赵成业,敢问大人是?”
林青青稍一回礼:“在下姓青,并无官职,是将军的朋友,素闻赵知府屡次抵下北蛮侵扰,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千阳上一任知府在三年前被北蛮狼牙弄死,赵成业来千阳上任也才三年,他从一个弱冠少年变成如今一副沧桑模样,也才用了三年时间。
他叹道:“在其位,尽其职,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赵成业面挂忧色,领着二人抵达田庄,指着田地向方子衿汇报。
“千阳的田地很难种成庄稼,无论是水稻还是小麦都不结颗粒,到如今已是三年未种出熟谷。”
林青青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勉强靠着仅有的知识辨别千阳土壤和正常土壤的异同。千阳的土壤气味正常,不像有被污染的迹象。
若是排除土质污染,那便还有气候环境和土地营养流失,地力不够等情况。
林青青抬头看向天空,脑海轰然一响,想到了一种最糟糕的可能。
眼下是正午,千阳不见直射而来的日光,被一团迷雾笼罩。
第18章
其他情况倒还好办, 若是日照不足,以现在的光照技术还不足以利用其他光源取代日光。
“我们来此也有两日了,这场大雾似乎未曾散过。”
赵成业回道:“不曾散过。”
“大雾是何时有的?延续时间多长?”林青青问。
赵成业为解决千阳农产问题,通读《齐民要术》, 考虑过千阳的气候环境是否适宜种植五谷, 但这个想法他只敢深埋心底。
千阳天象如此, 任谁都无法改变,不能改变天象, 便无法种植庄稼,这于千阳百姓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