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有所顾虑,你想做什么提前与我商议便好,我不会过多干涉。”
晨光熹微,少年拉耸眼皮,长眼尾上翘,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冷漠。
“赵成业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知情者,顺着这条线索摸清失踪百姓的去向。此外,暂时封锁千阳,斩断异心之人向外传达消息的可能,若赵成业有叛心,便会露出马脚,长此以往总能查出点什么。”
话音终了,少年默看林青青一眼,若无其事地理袖口的褶皱。
还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说话间,语气眼神就连表情都未曾改变一瞬,提出的见解也十分合理。
但他却用了一个极端隐晦的词——长此以往。
多指时间久了会有不好的结果。
林青青眼皮跳了一下,方子衿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看法,而是在判断她的想法。
“若查不到呢?”
方子衿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那便只能,斩草除根。”
林青青暗啧,果然。
“我们不确定赵成业是否有异心,即使他还有一半的可能是个好知府,你也要杀他?”
你也要杀他?少年扯了扯苍白的唇,露出一个浅淡的透着自讽意味的笑容。
“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1
少年冰冷的声线听上去冷飕飕的:“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2,有何不可?”
林青青拧了拧眉:“兵家之法为的是诛暴.乱,禁不义,不应作为逆德的凶器。”
方子衿收紧手指,尔后缓缓松开。
“最有效率的办法,即刻逮捕赵成业,严刑逼供问出失踪百姓的下落。我们的时间不多,无从得知他是否有异心。不杀他可以,但要把他交给我。”
他给了林青青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兵贵拙速,不尚巧迟。速则乘机,迟则生变。”3
大意就是抓住战机,不能弄巧,否则就会出事。
林青青没再说什么。
奔劳一整日,林青青先行回了客栈,上辈子选理科也是有原因的,她不大想动脑子搞阅读理解,结果来这里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
方子衿说到做到,当夜就扣押了赵成业。
少年一袭雪衣,仙姿佚貌,与阴暗的刑房格格不入,没有林青青在场,方子衿眼中最后一抹余温都消失殆尽。
赤红的炭火在火盆中噼噼啪啪地作响,赵成业两只手腕锁着生锈的铁链,慌张不安地瞪看方子衿。
“将军这是何意?”赵成业心里又是忿怒又是不解,他一个从四品的知府,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被当做阶下囚锁住双手,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他脸色有些发白,郁闷道:“我乃朝廷命官,将军无缘无故抓我来这,意欲何为?”
方子衿拿出千阳的失踪人口名单,让赵成业过目,一双凤眸冷得像冰:“你将这些人藏于何处?”
赵成业蹙起眉头,然后拧成死结:“你们……是真心想要帮千阳?”
见少年冷眼睨视他,赵成业默默收回视线,自顾自地叹道:“也是,若非真心,怎会关注千阳生计。他们害了怪病,被安置在山里。将军还有想要知道的,一并问下官便是。”
方子衿:“千阳迷雾不散的缘由,以及你隐瞒的东西。”
赵成业嘴唇颤动,轻轻摇了摇头,苦涩道:“下官来千阳不过三年,拼着命调查到的微末真相,还不如将军前日的一句猜想。”
他颓然地垂下锁着铁链的双手:“将军派人去开采山石,即便下官不说,你们很快也能查出端倪。”
“你在浪费时间。”方子衿说。
赵成业不知他说的是浪费他的时间,还是自己在千阳浪费了三年的时间,便没太在意少年的话,絮絮叨叨地把三年里查到的那点东西掰开揉碎地对方子衿讲。
当年地龙翻身之后,百姓陆陆续续患上咳疾,久治不愈,严重者咳到喘不过气,痛苦地死掉。
赵成业调查许久,终于在大山背后的山脚下发现一小片奇怪的灰烬,细小的颗粒状烟灰坚硬而不溶于水,没人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第二日搜集灰烬的衙差死在家中,于是便有了诅咒之说。
为防止诅咒的传言流传出去,给千阳百姓造成恐慌,赵成业将山后的灰烬和地裂之事一同隐瞒下来。
京城来的高官对疫病和诅咒避之不及。
他害怕他们放火烧死染病的人,想着等山里的百姓病情好转,再告诉他们,却没想到他们查得如此之快。
刑房的气味并不好闻,赵成业和方子衿都不是生活精致的人,两人忽视刑房环境,把这密闭的空间当做绝佳的议事场所。
能交代的,赵成业都清清楚楚交代个遍,吐字清晰,思维整密,上下连贯到没有一处漏洞,能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但这不表示他就没问题。
他错就错在没有早些时候说出他知道的真相,如今被关起来,方子衿不可能再信他。
赵成业说的口干舌燥,就着老虎凳坐下,方子衿体贴送上茶水,他毕恭毕敬地起身接过,心生好感道:“多谢将军。”
生锈的手链相互碰撞,叮叮作响,一口气饮完茶水,赵成业放下手,盯着方子衿,犹豫发问:“下官说完了,可以放下官走了吗?”
方子衿接走茶盏,“他叫我不要杀你,没说让我放你走。”
“他?等等……你原本决定要杀我?”赵成业陡然提高嗓音,睃视少年寒澈的双瞳,心里那一点好感啪地一声灭得灰都不剩。
“我已然坦白,你还要我如何!”
方子衿思考着,认真地给出建议:“你割掉舌头,剔除手筋。”
赵成业片体生寒,一双眼睛瞪得眼球上布满红丝:“为何?”
“割掉舌头便不可说,剔除手筋便不能写,”少年漆黑的眼睛镶嵌在白皙的脸上,轻轻眨动,像个精致无暇的人偶,含威星目却慑得人刺骨冰寒,“我无法留一个潜在威胁在身边,这是你唯一可以取信我的办法。”
“岂有此理!方将军这般不辨是非,赶尽杀绝,未免太过了!”赵成业猛然站起身,就差破口大骂了。
眼看事成僵局,方子衿没有逼迫他,深黯的眼底平静如初:“你身份特殊,又疑点重重,留你在千阳是一道隐患,而今千阳经不住任何背叛和怀疑。赵成业,付出一点代价,换千阳生,你愿意吗?”
赵成业颤抖地蜷缩起身体,脑子里嗡嗡的:“我没有那么崇高。”
“北蛮异动前,我会向你索一个答复。”
方子衿意思很明确,赵成业瞪着他的背影,直到刑房的门被关上,再看不见方子衿的人影,他也没有收回怒视。
踏出刑房,少年凤眸黯淡下来,冰冷的眼睛仿佛断了焦距,径直向客栈走。
“砰!砰!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由远及近,方子衿无神的眸子映着火光中燃烧的客栈。
火势飞速蔓延,客栈里的住客、掌柜、伙计这时全堵在客栈外面,或是茫然,或是震惊,或是焦急地目睹着这场爆炸。
掌柜冲着大火鬼哭狼嚎,一边大吼,一边发出不成调的骂声。
熊熊大火肆无忌惮,火烧火燎地四处乱窜,吞噬着一切,噼噼啪啪地作响,似乎和刑房里的炭火燃烧声重叠。
方子衿茫然地扫视人群,再三确认这里没有林青青,影卫也不在。
影卫不会容许林青青出事。他心想着,慢步退出人群。
“唉,有个人冲进去救后院的小乞丐了,这么大的火,还能出来吗?”客栈伙计正和厨子说话,瞧见从身边走过的方子衿,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客官你等等,进去的人好像是你兄弟,就是那个穿红衣裳的,手里拿着剑,长得特好看的少年。”
方子衿身子微僵,“进去多久了?”
“好久了。”伙计担心道,“怕是要出事。”
“诶!你去哪!”人影一晃而过,伙计伸手再抓,抓了个空,急得头上的汗水像豆子一样滚动落下。
“这可怎么办?多危险啊,怎么一个个都往火里跑?”
厨子看那少年毫不犹豫冲进大火中,恍惚道:“那人像是……”
“像是什么?”伙计问。
厨子掏过炭灰的脏手揉了揉鼻子,被烟呛了一声:“像这次带兵进城的将军,他们进城的时候,我远远瞧上过一眼,那少年和京里来的将军像极了。”
“不可能是京里来的将军。”伙计道,“听说他们被知府招待着,住也是住府衙。”
厨子:“不清楚,就是觉得像。不对啊,红衣裳的年轻人出来了,就在不久前,一个人出来的。”
伙计“啊?”了一声:“定是你看错了人。他朋友刚进去,进去前叫我一定要转告方才的少年。”
厨子恼了:“你这人咋么回事?我说出来就是出来了,哪么看错不看错的!”
视野在大火中扭曲,方子衿抬起手臂挡了挡被火熏模糊的眼睛,瞟见不远处坍塌的房梁下压着银色发冠,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哥哥!”
方子衿没找到林青青的身影,避过脚下起火的家具,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向里移动。
越是危急时刻,越应该冷静,可是他无法管控逐渐失控的情绪,全身各处都在剧烈抽痛,他无法分辨是身体灼伤带来的痛楚,还是幻痛在趁机折磨他,鲜血和火焰同时染红了他的眼角。
“林青青!”
“林夜然!你在哪!”
第26章
灼热的火浪“呲呲”吞噬一切可见物, 客栈里弥散着浓烈呛鼻的黑烟。
房梁烧毁严重,摇摇欲坠,少年毫无所觉地在下面穿行,裹着火光的横梁木顷刻间坍塌。
方子衿听见响动, 抬臂往上一挥, 沉重的横梁木受到重击砸向地面, 刹那间木屑和火舌纷飞,浓烟四起, 火浪一个接着一个窜上衣袂。
迅速撕掉起火的布料,方子衿禁不住咳嗽起来。
长时间置身高温中,额前的头发湿漉地贴着皮肤,他呼吸不畅, 望着身前的漫天大火, 心跳逐渐加剧,瞿然回头,熊熊烈焰坊镳觉醒的狂狮扑击而来。
方子衿不顾手臂渗出血迹,固执地寻遍每一处可能困住林青青的地方。
没有。
这里也没有。
四周都找遍了,客栈里空无一人。
这般严重的火灾, 竟无一个人受难,制造这场灾难的元凶,其心可见。
他才是那只猎物。
故意引他进来,是想把他烧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