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心弦一颤,背后的骨肌剧烈地颤抖,有一种春梦乍醒的失神,不禁呼吸停滞,怔怔地垂下视线,脸上一片惨白。
少年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凤目发红,一动也不动,睫羽颤了几下,泪水便夺眶而出,仿佛误入了亘古无人履及的深渊。
他合拢双眸,将头埋进手臂,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抹消心头涌过的脆弱和恐慌,腿间微潮温湿的不适感让他既恍惚,又恶心。
他贪念林青青的怀抱。
因为在五岁的记忆里,他极少能抱到,仅仅是开心地想要抱住,也会被剑刃威胁。
人的通病,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他没想到,那次寥寥无几的相拥,就能让他这样不受控制。
“怪物”“疯子”“罪人”都是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贬称,而今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且不说他不清楚林青青这样做的目的,即使是蓄意而为,他也不该有任何旖念。
他不喜欢男子,还会觉得恶心想吐,从里到外都排斥着那样的关系,却因为那个人是哥哥,因为心中徘徊的贪念,便想着对方做出那等不堪的事情。
还动了念头,想着或许这样和哥哥在一起,哥哥就能更亲近自己。
可就算自己能接受,林青青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会厌恶他吧。
影二进来时,便看见趴在桌上睡着的少年,他没有打扰,将衣物放下后果断离开。
没发觉自己转身时,身后的少年便抬起了头,眼珠像在最深的墨水里染了个来回,黝黑冰冷。
“陛下现下在何处?”
影二惊觉有一丝阴冷渗透进身体,迅速回转身体看向身后,少年眼神冷冽,脸色比正月的寒风还要料峭。
影二有种被野兽盯住的感觉,下意识伸手探向刀柄,出于对这种陌生侵略感的抗拒,表情严肃僵硬,沉声道:“主上在对面的石记茶馆等你。”
……
千阳人口稀疏,茶馆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即使有零星的烛光,也蒙着一层诡秘血腥的浓雾。
头顶的瓦片接连作响,林青青呷一口茶,顺着暖色的灯火扬起目光,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黑影,眉头轻蹙。
“老板,结账。”
放下铜板,林青青走出茶馆,余光瞥见一道寒光,随手挽了个剑花,挑下刺客的长剑。
影三的身影如鬼魅般凝结,看不见的玄色丝线瞬间将那名刺客绞杀。
屋顶上的四个人见林青青出来,以刁钻的身法躲过影卫们的纠缠,齐身一纵,刀光剑影皆冲林青青。
“主上,这几个人实力不凡,你先回府衙,我们断后。”影七跨步闪到林青青身前,长臂挥处满空交错着青黑暗器,形如天女散花。
刺客防着影七这一手,抛出暗器难以穿透的钢丝蛛网,眼看就要将他们瓮中捉鳖。
“不好!”影七,“他们有备而来!影三快带主上离开!”
影三:“来不及了。”
铺天盖地间,白色身影凌空而至,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剑从上至下劈开蛛网,宛若一条暴起的银色游龙,反射着银色光影,行云流水,剑风袭人。
雪衣少年戴着一顶洁白的帷帽,三千墨丝在晚风中拂动,犹如一柄出尘的仙剑,仪范清冷,气质卓然,举手投足皆可入画。
“是他?”四名蒙面刺客看见来人,面露惊愕,不约而同旋身后退。
“走!”四人中有一名领头,他一出声其他人便不再恋战,纷纷逃走。
云烟遮月,长虹经空。
急退的领头猛地站定,鼻翅急速翕动,发出沉重的呼吸声,银白的剑尖自他胸腔穿透,从容不迫地随着少年白皙的手抽离,带走急速喷溅的殷红血液。
失去支撑的领头重重跌倒在地,蒙面的黑布被遍地的暗器割落,血液溅满的嘴唇还在颤抖地阖动,惊恐无声地叫出方子衿的名字。
影七辨出方子衿的身形,惊讶地高高扬起眉毛,来不及打招呼,便追着一只漏网之鱼杀去,废了番功夫才和影三联手将其斩杀。
另一个刺客也被影卫联手制服,影六手段诡异,硬是让服毒的刺客留住了性命。
雪衣少年回眸看了一眼,被他牵制的最后一名刺客掏出一把毒沙撒出,未等逃窜,就被剑芒抹断了脖子。
方子衿走至林青青身边,道:“看来今夜不能陪陛下仔细看一眼千阳了。”
林青青睃视四周的狼藉,眼底看不出喜怒。
“带回去审问,查出幕后之人。”下命让影卫带走刺客,林青青戴上手套,查看方子衿被毒沙腐蚀的右手。
腐蚀的面积不大,大部分毒沙都洒在身上,幸运的是方子衿今日戴的帷帽遮住了整张脸。
抽出袖剑利索地剜去芝麻大小的两块腐肉,撒上药粉止血,林青青用另一只手去探他左手的脉搏。
他的脉象又乱又快,每分钟能达到150次。这脉搏号得她也跟着心惊肉跳。
影卫们收拾走满地的残骸,无声无息地隐入夜色里。
方子衿低着头注视林青青的脸,手持滴血长剑,帷帽的白纱上沾了血,仿佛几点血污落在白雪上。
晚风骤起,少年雪色的衣摆如白色的烟雾飞舞不散,帷帽下的白纱鼓荡,露出一张苍白清冷的容颜。
“我一生都不会喜欢男人,包括陛下。”
第29章
林青青视线上移, 透过白纱看向方子衿的脸。
方子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便是再次怀疑她有龙阳之好,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除非有什么事情逼着他不得不去强调。
她不认为方子衿突然改变性向, 对男子身份的她有了感觉, 那便是自己做的事情, 让他产生了某种误会。
“你对自身的定位很清晰,这是一件好事, 犯不着屡次三番向我声明。”林青青语气不偏不倚,像一个合格的长辈。
“是我约你一起走访千阳这件事,令你感到不适了?”
“不曾。”方子衿嗓音放得很低,带着凉凉的气息, 听得出来情绪不怎么高。
“针灸之术包含针法和灸法, 你可知何为灸法?须得在一片安静之所除去衣物,利用艾绒在体表穴位上烧灼,借灸火的热力传导全身经络,辅以药物,达到扶正祛邪的效果。”
林青青问:“你想试一试吗?”
方子衿面容一沉, 凤眸里糅合着复杂的神色:“我不想。”
隔着白纱,林青青看不清他的表情。
进针施灸时,方子衿的反应很奇怪,脸红发热,心跳加速, 比之晕针的症状, 更像是起了情.欲。
她既是医者, 也是现代人,不像方子衿对某些事那般保守, 开门见山道:“我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今夜给你扎的穴位,也曾给他人用过。正常情况下,受术者会有不适感,普遍是针刺入处酸麻疼痛,身体乏力等等,似你这般的病例,我是头回见。”
他还只是其中一个?
莫名的寒意一丝丝透进心脏,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冷却下来,方子衿好一会才哑声问:“在我之前,还有谁?”
林青青微妙地止住话音,扬声唤道:“影三。”
一阵风穿行而来。
黑色的身影慢步立在方子衿身后,手指间缠绕的丝线凌乱纵横,残留着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
林青青瞥见他手上的血迹,眼角微挑,影三跪下的动作一滞,敏捷地藏起武器,修长苍白的手在身上反复擦拭。
林青青解开手腕上扎住袖口的细布,丢给他。
“为方子衿包扎。”
影三俯首听命,接到细布,灵活利索地缠上方子衿受伤的手掌,丝毫不在意他本人的意愿。
少年身体僵硬到极点,不明白林青青的意思,迟疑着没有阻止影三的行动,但很快他便发现,影三的靠近居然没有给他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恰在此时,林青青抬手掀起白纱,对上他的眼睛。
方子衿微微启开凤眸,当即想后退。
“还是有效果的。”林青青打量他的眼睛,见他只是眼角些微泛红,眼中没有可怖的血丝,笑道,“余下的便不用解释了罢,我的确是为改善你的病症,没有任何不正当的想法。”
方子衿也想通了,尴尬得耳根通红。
一团乱麻的心结被林青青快刀斩断,不蔓不枝,再生不出半点郁结,有种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喘息的感觉,可偏生听到了她的下句话——
“把心放进肚子里,我不会喜欢上你。”
他下意识就问:“为何?”
还能是为何,哥哥没有龙阳之好,是他多想,还想的那般龌蹉。方子衿心下歉然,硬着头皮要挽回说出去的话。
林青青却再次给了他截然不同的答案。
她轻甩剑上的血迹,银剑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漂亮至极。
“我这人较为慢热,不喜欢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花费心思,恐怕只有热情开放的人才适合我。而我所好之人不必才华满腹,也不必能力出众,但要让我感觉温暖舒适,轻松自在。”
方子衿不是,拔尖的能力、出众的样貌都会给他带来麻烦,他需得走一步算十步,若停下,便会被嫉恨他的人拖进沼泽。
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会很累。
方子衿不知道林青青心里的想法,动了动唇道:“哥哥喜欢胆大果敢的女子?”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说道:“宣国女子多温婉娴静,那般女子恐怕很难找。”
“那是你见的女子太少。”林青青展颜而笑,把少年笑得脸庞染上薄红,才收敛笑容。
“我并无嘲笑之意,莫要介怀,不过你说的也对,宣国女子多受束缚,没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性情,更没有机会展示她们的能力。”
方子衿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取下帷帽,看着林青青。
“若有机会,便改一改这样的制度罢。”林青青话里没有主语,目光回转,和他的眼睛对视上。
即便方子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是想亲自实行一个等同于改天换地的国策,却也因为这道似是而非的目光,一时分不清楚她究竟想让谁去开启这样的国策。
“我支持哥哥。”
林青青讶然:“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女子可以与男子一样,入朝为官、经商赚钱、参军打仗,甚至是承袭爵位。这样的国策,你认为我办得到?”
“我相信哥哥去做,定能成功推行。”少年的声音在黑夜里明晰真切,好似黑子落于棋盘发出的坚定不移的脆响声。
林青青不免有几分心悸,少顷,好笑地摇首:“不是我没有自信,国策最好符合当下的民情,若它的出现颠覆现状,破坏人们约定俗成的思维习惯,没有人愿意去执行,那这样的国策注定失败。”
林青青向前走,余光瞥见少年紧跟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