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林青青的眼睛恢复光明,摘掉眼睛上的白布,依然与往常一样跟着沈娘上山,她手指上的伤口基本愈合,不像以前那样动辄便撕心裂肺的疼。
和林青青想象的不同,小木屋里的环境还算干净整洁,窗户大敞,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苍穹碧海。
灰褐色的荆棘缠绕窗玖,几朵红色的小花探出头,从侧面看,像是有人捏着一束花递到房间里。
林青青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一阵嘶吼声。
“走开!走——”披着黑斗篷的幼小身影痛苦地捂着肚子打滚,所有的瓶子都被他摔碎,不明药液绕着砖石滚了一圈。
沈娘面色平静地一一捡起,在碎开的瓶口端详,检查是否还有能用的。
“我出去片刻。”沈娘带来的药都被方子衿摔了,她需要回去拿一套新的,走之前叮嘱林青青,“不要碰他,他……”
林青青头也没回地看外面的风景,像个见惯人生百态早已看破红尘的小老头,见状,沈娘收住了话音,只道:“罢了,我很快回来。”
小木屋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木屋狭隘,两边有扩建过的痕迹,木板颜色深浅不一,夹缝里残留擦不干净的血迹。
“你是谁?”稚嫩的声音格外沙哑,像被烧破的喉咙,漏风,“我没见过哥哥,哥哥是沈娘的……弟子?”
林青青蓦地抬起眸子,转过轮椅看向身后的小孩,“为何叫我哥哥?”
小方子衿眼睛很大,眼中却无神,他蜷缩着身子,仰着既苍白又绯红的脸庞,整个人透着虚弱病态,明明尚且年幼,身体却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原来是姐姐啊。”小孩神情麻木呆滞,眨了眨灰暗的眼,“姐姐,你能抱抱我吗?我好冷。”
林青青看了他两眼,没有移动。
“姐姐腿上有伤,抱不动你。”
小方子衿嘴边还有血迹,不哭也不闹,声音很淡很轻:“我就要死了。死了也好,就不会疼了。”
林青青淡声反问:“死了有什么好?再也看不见你想看见的风景,再也感受不到你想感受的快乐,再也触碰不到你想触碰的人,还是活着好,活着,便还有希望。”
幼小的身体艰难挪动,从低矮的竹榻滚下来。
小方子衿又一次捂住肚子,痛得面目扭曲,眼角鲜红,一滴眼泪挂在眼角,仿佛从眼睛里滴出来的血。
他又哭又笑:“我还有希望吗?”
林青青:“有。”
小方子衿黑色稚气的眼珠直直地注视着她。
林青青:“这已经是你最痛苦的时刻,往后也不会比今日更糟糕,坚持下去,撑过这段时光,剩下的便都是希望。”
“骗子……”小孩晶莹的眼泪盛满眼眶,从眼角滑落脸庞,“我没有希望了,每一日都是这样,我不想继续了。”
林青青手掌压在轮子上,移动到方子衿身前,弯腰捡起他冰凉的手。
“我没有骗你,长大后你会成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守护家国,爱护家人,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你的君主将为你惊叹。
你才几岁啊,怎么可能没有希望,你的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以后的日子是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
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才是你的人生。你多走几步看看,便会看见柳暗花明又一村。”
掌心藏着的尖锐瓷片被轻巧地取走,小方子衿愣愣地望着林青青的眼睛,精致的凤眸大睁,眼白覆盖一层浓稠的血红。
第47章
林青青手掌穿过他的臂弯, 把人从地面扶起来,小方子衿的体重很轻很轻,像薄薄的一层纸。
帮小孩拢住散开的衣裳,看着他满是惊诧的血眸, 松开触碰到他身体的手。
“我与你说的, 你要记住。活下来, 寻找你想要的未来,没有人值得你与其同归于尽, 人生苦短,匆匆一世,不到生命最后一刻,千万不要放弃。”
小方子衿忘记了哭泣, 抓了抓空荡荡的掌心, 眼睛里有一丝迷茫。
“姐姐,我们认识吗?为何我感觉你很了解我?”
“也许这就是相见恨晚。”林青青笑了下,脸上的笑意骤顿。小孩身体软软地倒在她的膝盖上,灰暗无神的眼眸呈现着一派死气。
她探上方子衿的脉搏,脉象果然有濒死之兆。
他说的没错, 他中毒已深,就要死了,最多活不过两天,也就是二十四个时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相见恨晚,”小方子衿阖了阖眼帘, “我盯着姐姐看了好些日子, 姐姐总是安静地对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应该很好看。”
林青青将人抱起放在腿上,挪动轮椅向门外走。
小方子衿缺乏安全感, 立时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警戒地睁着眼睛不说话,半晌后没了最后一点力气,僵硬扬起的脖子撑不住,靠进林青青怀里。
“我叫方子衿,天地方圆的方,《诗经·郑风·子衿》里的子衿。我死后,姐姐可以给我立个碑吗?这样,就还有人知道我死了,死在了哪里。”
林青青:“你不会死。”
“人都会死,早晚而已。”小孩稚嫩的声音含着一丝不符合他年纪的沧桑。
“我想家了,想见爹娘。”
林青青重重拍门,手指疼得麻木了,便换手肘撞门。
小木屋虽然破旧,但钉子钉得很深,林青青又是个半残,手臂撞麻也没撞开门外的锁,她心急如焚地吼道:“开门!沈娘!”
小方子衿转过脖颈,目光从林青青的下巴滑到她额头飘动的头发,碎发下墨澈的眼睛盛着无尽怒火。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眼白上的血色有了消退迹象,身体随着剧毒反应不受控地抽搐,他却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心神被奇怪的感觉牵引着。
“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真的是我?”
方子衿听多了沈娘的谎言,林青青编织的美梦更加荒诞不经,但在某一瞬间,他被触动了,因为那也是他的梦想。
他也想一掌拍碎这间屋子里门,也想骑着白马,挥动银枪,风风光光地去见他的爹娘。
小方子衿喃喃道:“白马银枪,当真好不风光……我未来会是个大将军呢。”
林青青心里发堵,没办法回答他,把力气都发泄到了门上:“沈娘!”
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钥匙插入锁孔,沈娘从外面打开门,见林青青不顾伤势抱着方子衿,冷着脸道:“你的腿不想要说一声,也省得浪费时间帮你治了。”
怀里的小孩害怕地抱紧林青青的腰,林青青见沈娘神色不虞,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他快死了,还能救吗?”
沈娘抓住方子衿挣扎的手腕,瞥了林青青一眼:“你与他说了什么?”
林青青回忆一遍有没有说一些刺激病人情绪的语言,没找到答案,便问沈娘:“我说了一些给他希望的话,会影响他的病情?”
沈娘没有回复,望着抱紧林青青腰不放的孩子,语气郁塞:“姚药,我不该带你上来。”
林青青眉头紧皱。
“你给我惹大麻烦了。”沈娘抽出银针扎在小方子衿的手臂上,小孩扭头望着她,双眼如潭,目若夜枭,带着刺一样的无声威胁。
沈娘没管方子衿的眼神,她这些日子教林青青东西教习惯了,有些话便以教导的语气说出。
“密闭的空间、日复一日的绝望、绵延不绝的痛苦、死亡的威胁、不成熟的心智,这些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当他遇上一个不会给他带来威胁的、在意他生死、关心他人生理想的人,便会出现应激反应,觉得离不开这个人。”
林青青:“与他的病情有何干系?”
小方子衿认真听着沈娘的话,他脑筋转得快,很快明白了沈娘的意思。
在手臂脱力前,放开了林青青。
因为他想要依赖林青青的情绪,都是应激反应。
沈娘探了探小方子衿的脉搏,话是对着林青青说的:“你会号脉?以前学过医?”
林青青:“学过一点。”
沈娘明悟地点了点头:“又是略通皮毛。我前几日听完你一番以毒攻毒的言论,明晰这孩子体内的毒积压很深,从脉搏探不出症状,不代表没有,长此以往必是祸患,便想用药引出毒素。
可惜只成功了一半,如今药被这孩子毁去,没有引毒之法,他活不过两日。”
林青青双腿作痛,额角冒出细汗,伸手扶住快掉下去的小孩:“他是你珍贵的药人,你舍不得他死掉,但你此刻并不着急。”
沈娘看不下去,用银针卸下小方子衿手臂的力气,抱起人放在竹榻上。
“你可听过人蛊?”
林青青瞳孔一缩。
沈娘丝毫不觉得她的说辞有多不人道,语气平淡地说道:“人蛊制作不易,比之药人珍贵更甚,你探过他的脉搏,应该明白他体内的毒素致命,一旦使用人蛊,人蛊便也废了。”
“你……”林青青脑海中有灵光闪过,迟疑道,“你把瞿遥做成了人蛊?”
沈娘细长淡雅的眉抬高半寸:“幽篁山的药人没有半百也有二十,一个是珍贵的药人,一个是价格高昂的人蛊,都被你一眼找出,你的眼光倒是犀利。”
林青青在幽篁山没有闲着,看了不少蛊虫相关的书。
人蛊是拿人做药引,以其身体饲养特殊蛊虫,等蛊虫习惯了人蛊的血肉,再将蛊虫取出,投入使用,这些蛊虫会吸食人体内的毒素。
毒素清干净后,用人蛊的血引回蛊虫,此时,无害的蛊虫变成毒虫,回到人蛊体内,人蛊不仅会中毒,还会被疯狂的蛊虫折磨撕咬,直至身死。
林青青想救方子衿,但她接受不了用人蛊的方法,杀一个人取心脏为另一个续命都不及人蛊残忍。
“没别的法子了?”
水天一色的光投进沈娘眼中,透着细碎的光芒:“暂时没有。”
躺在竹榻上的小方子衿拔掉银针,往地下爬,沈娘看着没有动作,直到看他爬到林青青的轮椅上,眉头才轻皱了一下。
林青青没有自虐倾向,没让小方子衿坐腿,抱着人半坐在轮椅上。
沈娘瞥视小木屋里侧放置的香,说道:“针灸对他的效果愈发差了,还不到一炷香。”
林青青:“人之将死,五感衰弱,不是针灸对他的效果变差,而是他出现了失感症状。”
小方子衿抬眸看她。
沈娘望着方子衿逐渐恢复正常颜色的眼睛,道:“难怪。”
姚药在牢里受过酷刑,有濒死的那种感受也属正常,她的确不曾询问过死人有何感受,遗漏了这一点。
得知针灸对方子衿还有用,沈娘糟糕的心情稍好一些:“我会挑一处僻静的地方使用人蛊,你不想看便在屋里待着。”
林青青拨弄方子衿短小的手指,小孩发觉她在和他玩,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指腹。
现如今陷入不是方子衿死便是瞿遥死的局,是因为她说出来的话改变了过去?
林青青抬眼,对上沈娘询问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