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发自内心地想笑,她自认为方子衿不欠她什么。
林青青擦了擦唇角浅淡的血迹。
肩膀像豁开了口的泉眼, 血液一滴滴坠落,定格在少年的眼底,冲击少年溃散的神智。
方子衿惨白着脸,慌乱地用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 看着血液穿流指缝, 滚烫无比。
少年凤目一红,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他哭得嗓音嘶哑, 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我不知道……身后还有……对不起,哥哥……”
“有力气起来吗?”林青青贴着方子衿的脖颈,剧烈的疼痛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忍着漫上咽喉的反胃,目测城墙到巷道的距离。
“听我说,我们一起躲进巷子里,兴许能有活路。”
两方夹击,且都是射箭的高手,林青青搂了搂方子衿的肩膀,不想死在这里的不甘心充斥神经,令她的喉咙涩痛难忍。
人面临绝境,即便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求生,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欲。
方子衿眼前发黑,四肢虚浮,额头溢出大片的虚汗,背后的血迹犹如在素银雪地里争相绽放的血色彼岸。
林青青比他好些,箭头插在左颈肩向下三寸的地方,此箭极短,更偏向于暗器,十分之八的长度没入肉里。
林青青艰难地抬动脖子,中箭的地方异常僵硬,内力也使不出来。
两批人,都想要他们死。
林青青和方子衿相互搀扶,城墙上的人影看见他们还活着,反应极快地补射一箭,另一边阁楼里的杀手窥见有更厉害的人要他们的命,火速收弩离开。
“——锵!”一银白色长枪霸道无比地撞开玄色箭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分别闪现至林青青和方子衿身边,一人一个背起重伤的两人,快步如飞地窜进巷子里。
……
破旧的土屋房升起袅袅炊烟,穿着影卫统一制服的男子手脚麻利地往锅里放草药。
林青青后肩的短箭被取出,面色苍白地动了动眼皮,打量正在帮她处理伤口的人,单手扣住对方解她腰封的手腕:“药给我,我自己来。”
“自己来?”这不找罪受么。王宇心里嘀咕一声,顾及林青青身份,没敢说出口,放开手后,僵那没动。
“武器还不一样,两方人马?”影八撞开王宇,将捣好的草药放下,说话带着厚重的地方口音。
“主上,短箭涂了蛇毒,长箭之上乃是钩吻。”
林青青探了探自己的脉搏,挥手让影八站远点。
影八找来一张草席代替屏风使用。
王宇翻着白眼走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中了蛇毒,还有心思穷讲究。
帝王命短,别死在他面前才好。
“方子衿如何了?”林青青的声音从草席屏风后传来。
方子衿身上的箭刺得太深,被带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
影八属实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势,让方子衿半靠藤椅,布条束缚身躯固定住,以防压迫到伤口。
如今草黄色的藤椅沾满血迹,惨不忍睹。
“不拔箭,活不过明日。”影八拿起匕首在火上烤,“拔了箭或许今日都撑不过去。”
林青青处理完伤口,衣衫整齐地走出来,弯腰查看方子衿的伤势。
箭尾穿过身躯,经过处理被削断一部分,看得出影八是想从前端拔箭,伸出手道:“匕首给我,你们出去,屋里人太多了。”
“你自己都中着毒。”王宇怀疑道,“你有力气拔箭吗?虽说逼出一部分毒血,敷了药,暂时要不了命,余毒也能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
林青青:“我没事。”
“怎么可能。”王宇不信,觉得林青青在逞强,被林青青不容置疑地瞥了一道,磕磕巴巴道,“陛……陛下……错过找大夫医治将军的时间,会害了他的……”
林青青冷声重复:“出去。”
王宇还在坚持:“那可是钩吻,耽搁下去会死人的!”
“听话出去哈。”影八拉着王宇往外扯,贴心地关上门窗,“主上,金疮药就在灶台上。”
王宇在屋外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如坐针毡,不断挪动屁股,没多久就坐不住了,仰头看看天上的晨曦,扭头冲向屋门,站在门口突然动了动鼻子。
扭头问影八:“你有闻到烤肉的味道吗?”
影八老神在在地整理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闻言,眼眸微动,果断回复:“没有。”
“真的有烤肉的味道。”王宇挺直脊背,再去细闻,那气味又消失了。
他不放心地紧贴土屋门,透过门缝看里面的情况,却见之前没有一点生气的少年阖动嘴唇,像是在说什么,林青青的手放在少年的唇上,流连辗转,透着说不清的暧昧。
王宇耳根通红地收回视线。
“我回屋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吧。”王宇路过影八身边,随意扫了一眼。
他还没看清第一行写了什么,影八又快又工整地写完一张纸,盖在最底层,眼皮没抬一下。
王宇:好像允他看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让他看。
屋里。
林青青脱下少年的上衣,金针止血后拔出长箭。
谨防伤口感染,她用火灼的方法处理箭伤,方子衿全程蹙着眉,眼睛却没有睁开。
“水……”少年张了张唇,声音微不可闻。
林青青取来灶台上的小茶壶,里面只剩半壶水,试过是温的,壶嘴塞进方子衿嘴里,缓慢倾倒灌入。
“还要喝吗?”林青青目光落在方子衿身前的疤痕,是铜雀台受的贯穿伤,伤口愈合了,疤痕还是红得鲜明刺目。
这道伤疤怕是要跟随他一辈子。
方子衿失血太多,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唇缝干燥开裂。
林青青想起自己生病时妈妈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用手指蘸取水迹,湿润少年干裂的嘴唇。
方子衿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整齐的睫毛下面闪烁着微光,林青青多看了两眼,少年睫毛下的清泪就无声地滑落下来,像是开了闸一样,越落越多。
他陷入噩梦中,身躯都在颤动挣扎。
林青青握住他冰凉的手掌,下一刻便被修长苍白的手紧紧扣住,方子衿的指甲发了狠地掐进她的手背,掐出了血。
林青青扫视一眼,没有扒开方子衿的手,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颤抖的少年。
她很小的时候被家猫抓伤过手背,伤口很深,很痛,也流了血。
她呼了痛,引来家长。
家里人说要把猫送人,她哭着恳求也没有用,从此再没有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她养不了猫,却真心喜爱着,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更加想要珍惜,想要保护。
后来被小猫抓伤,她也不会表露一丝不适的表情,会不自觉忽视身体上的疼痛。
方子衿不是小猫,他的力气很大,造成的伤口远比猫咪抓咬严重,指甲深入骨缝,若非长度不够,洞穿手掌也是有可能的。
林青青却不觉得疼。
伸出空着的手替少年擦去眼泪,用清水湿润他干燥的嘴唇,她一夜都在等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
影八来了三次,每次都带着饭菜和药,轻手轻脚地来,轻手轻脚地走。
窗外的景由刺目的白转变成暗色的白,唯独雪的清寒始终不变。
直到指甲离开手背,掌心冰冷的手指有了温度,林青青才发觉她在这里等了一整日,双腿早就麻了,动一下就会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不动又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腿,废了一般。
方子衿的脉象逐渐平稳,林青青放下心,艰难起身给自己换药。
她紧绷着神经一次未漏地帮方子衿换药、喂他喝药,却没想起自己还受着伤,身边没有止痛药,奇蛊还无法用药物压制,一整天汗流浃背,脑袋昏沉沉的难受。
箭伤在背后,经过药物处理后,没有恢复多少,还变得青紫斑驳,暗色的血线像一张网蔓延张开,中毒不深的样子。
林青青对着铜盆观察伤势。
其实也就看着严重,有奇蛊在,蛇毒造成的麻痹症状都变得很微小。
重新上了药,林青青听到床上的动静,快速合拢衣襟,扣上腰封。
方子衿还没醒过来,嘴唇却在颤动,像是在念着什么。
林青青隐约听见林夜然的名字,倾身去听,没看见少年长长的睫毛正在迅速扇动,像蝴蝶振翅,不安地落在瘦削的脸颊上。
这是梦魇之人将醒未醒之兆。
冰冷的发丝拂落唇瓣,深陷梦魇的少年抓住来自现实世界的这一点微弱触感,如同蝴蝶破茧,猛地睁开血红色的眸子。
视线上面是毛糙的土屋房顶,然后是红色绸带系起的长发,以及……
“林……”
哑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青青缓缓抬起头,伸懒腰一般自然,自然到仿佛听人说梦话的人不是她。
少年一眨不眨注视林青青,眼睛里揉合着痛苦和戒备。
林青青瞧他眸光怪异,给他重新把脉,排除回光返照的可能后,提着的心缓缓放下。
“醒了便好,等……”
林青青止住话音,与少年幽黑的眼珠对上,精致漂亮的凤眸里漫散着沉沉红雾,底下藏着一片狂风骤雨也掀不起的死海。
方子衿收敛目光,缓慢扫视房间,目光转动间都是对身边事物过分敏锐的窥探,顿了半晌,不确定地唤道:“哥哥?”
少年嗓音虽轻,却干哑得厉害。
林青青:“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再离开宜城。”
她转身之际,皱了皱眉。
方子衿扫见不远处的箭羽。
“这种短箭出自东胡,他们此次出手袭击,怕是有大动作。”
“…应是要出兵攻打宣国了。”
林青青微微颔首:“我也有同样猜测。”
少年手指颤抖地摸向一旁的长箭,额头密集的汗水浸湿两鬓的黑发,虚弱的身体让他使不出力气,脸白得更厉害。
林青青夹起长箭,放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