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正在思索方子衿是几次毒发后死的,反应很平淡:“试药?太医院开的药不行,你不能乱吃。”
颤动的灯火中,林青青倏然掀开眼帘,看向双手压着桌案靠近的少年。原本要落在某个位置的唇陡然换了一个方向,落在林青青的脸颊上。
“哥哥说不喜欢女子,又说自己没有龙阳之好,是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少年眼里不见一点生机,只有无边的寂灭,音质特殊的嗓音冷如冬雪,却带着莫名的诱惑。
“和我试试,便能确定了。”
林青青眨了眨眼睛,身体如石头一样僵硬,见鬼了似的盯着方子衿,憋了半晌,才道:“真没到绝境,你不必自暴自弃。我再想想办法……?”
腰封落地,规整的红衣透过烛火,像一层轻薄的纱,飘在桌案边缘。
少年只着白色单衣,幽深不见底的凤目望进了她的眼睛里面,“连太医院都没有法子,哥哥能有什么办法。我这身毒谁都治不了,没有人能救我。绝脉八日必死,哥哥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救我吗?”
见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想在死前再帮帮她。林青青惊慌的心情平复了不少,心绪被这么一拉一扯,没机会想多余的,有些话就那么说出了口。
“我知道一张药浴方子,可以缓解毒发,阻止毒血在心脉爆发,但那方子药性极烈,需要辅以银针,我也没有亲自试验过……”
林青青忽地顿住,扫了眼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看着方子衿缓缓掀动的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方子衿记忆回溯到了二十岁,不是五岁,怎么可能做出自荐枕席的事情。
他在抛砖引玉,让她顺着他的话术想问题。
冷宫路上,方子衿问蛊虫的问题,想要确定她脸上有没有面具,现在又有目的性地探知她是否知道控制毒发的方法。
为什么?
他怎会知道她有控制毒发的方法?
当初沈娘在他们眼前写过方子,经过多次修改才确定最终的治疗方案,也是变相地告知方子衿如何控制毒发。
药浴方子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只剩一种解释——方子衿在怀疑她和姚药的关系,她一旦写出药浴方子,方子衿一眼便能看出是同一张。
林青青心脏咚咚跳动,思路变得异乎寻常的快。
龙傲天喝下毒酒、被抛之荒野后,恢复了幽篁山上四年的全部记忆,这是书中有写的,这段记忆加深了龙傲天的黑化程度。
而二十岁龙傲天记忆断层在冷宫、在喝下毒酒之前,应当没有六岁至九岁的记忆才对。
原著骗她?
方子衿的回溯记忆中断位置不在冷宫。
所有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答案,方子衿注视林青青的双眼,不愿挪开视线,因为唯有里面的神光,能让他再次肯定自己的猜测。
他轻声问:“是什么方子?”
林青青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判定方子衿究竟猜到了什么东西,连她都觉得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能联想到。
幽篁山三年,她不主动去回想细节,也会以为那是一场梦。
她无法确定那三年自己在哪,是穿越进了平行空间,还是回到了这个时空的过去。
自小养成的谨慎克制,让她习惯地不去问,不去找一个答案。
再挖掘下去,不见得会有好的结果。
但方子衿太聪明了,聪明到她脑海的警铃拼命作响。
有个声音告诉她:离他远点,不要再和方子衿有更深的牵扯了。
——靠近他,会很危险。
方子衿凤眸微凝,嗓音渐渐就哑了:“我不问了,睡觉吧,哥哥。”
林青青:“?”
今早还提过同塌而眠的事情,林青青不安地举了个手:“哪种睡?”
第69章
方子衿站了站, 看着林青青一脸慎重的神情,灰暗的眼眸渐显黯然,转身向偏殿走去,半挂桌案半落在地面的红衣被他踩出深深的脚印。
“哥哥安心休息, 我回偏殿睡。”
后脚刚踏出门槛, 方子衿便立刻捂住嘴唇, 压住血腥。
即便他极力隐忍,还是有不少血迹从他的嘴角流下, 血液沿着手掌,点点滴滴,滴落在太璟殿的龙纹地衣上。
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回到偏殿,方子衿颓然地半跪在地。
他清楚林青青就是姚药。从他想起幽篁山的全部记忆起, 自林青青在他面前包扎伤口的那一日, 他就怀疑过。
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完美复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林青青和林夜然有着同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情、观念。
这两样认知让他一度认定,是姚药借尸还魂,重生在了林夜然身上。
但不是。
养伤期间, 他查过姚药的身世背景,姚府是被靖宣帝下旨满门抄斩的。
且不说姚药恨不恨靖宣帝,林青青是不恨的,她提起靖宣帝时,眼中的熟络无法做假, 这是一个人陪伴了另一个人很长时间才会有的神态。
林青青还说, 证据以外的猜想都是无稽之谈。
方子衿曲腿抱紧双臂, 被毒蚕食的身体麻木僵硬,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林青青身上的秘密神秘莫测, 他再如何抽丝剥茧,也无法得出一个完整的答案,但他明白,他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从林青青戛然而止,不再吐露药浴方子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不论哥哥是不是姚药,他都不会再是姚药了。
回不去的,自己已经不是幽篁山上那个能讨哥哥喜欢的孩童。
哥哥怕他,防备他,不想和他有更深的牵扯。
哥哥只是,不想要他了。
方子衿呼吸困难,坚持站起身去清洗身体。
他只记得不能让哥哥看见他狼狈丑陋的模样。
迷迷糊糊中,一个想法涌了出来。
放在他面前的仅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地狱,一条通往深渊,不论哪一条,都没有好结果。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择一条和哥哥栓死的道,走到底呢?
林青青过来偏殿时,室内没有点灯。
窗外树影婆娑,外面的雪光勉强照映出卧房的情况。
方子衿靠坐在床榻边,没有擦干的发丝披散,湿透的发尾水蛇一样在地面蜿蜒,与地面某些暗色的水迹混杂着,形成斑驳不一的黑白色彩。
她嗅到了很重的血腥。
林青青没有第一时间去叫方子衿,灯火亮起的那一瞬间,她心脏陡然一紧。
方子衿就像一具永远不会醒来的尸体,半靠着矮榻,脑袋耷拉着,手背无力地垂在地上。
地面大片发干凝结的血迹,被少年长发上的水迹融合,泛出新鲜刺目的殷红。
“跟哥哥去泡药浴好吗?”林青青轻声唤醒他,抚开他湿漉的发梢,手指触碰到的皮肤滚热。
方子衿抬了抬头,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林青青的模样,喉咙被烧红的铁棍烙开过一般,喘气都艰难。
他拼尽全力发出声音,回应林青青:“我、可以……吗?”
林青青没明白他的意思,听出方子衿嗓子有恙,扶起他向备好药浴的地方走。
少年想要抬头看她,脑袋刚抬起一点便虚弱地垂下,凤眸不甘心地向着林青青的位置。
“我不会、再问了……不要、生气。”
林青青将方子衿送到装满药液的御池边上,见他不愿进御池,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方子衿怕她生气。
在惩罚自己。
方子衿有幽篁山的记忆,也记得药浴的方子,只要他还想活,便不会对自身毒发的情况置之不理。
皇后在宫中有调度药物的权限,便是不方便亲自去太医院取药,也可以叫影卫走一趟。
林青青问过影卫才知晓,方子衿一步都没踏出偏殿,进了房间后,里面便没了声,像是打算就那么待一夜。
绝脉说的好听点,叫八日必死,往难听了说,是马上就会死。
一夜过去,方子衿还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林青青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是想扮演一阵子方子衿哥哥这个角色,帮一帮方子衿,帮他找回属于他的人生,正因为如此,她不希望方子衿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终于理解沈娘说的话。
日复一日的绝望、绵延不绝的痛苦、死亡的威胁,这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当他遇上一个不会给他带来威胁的、在意他生死、关心他人生理想的人,便会出现应激反应,觉得离不开这个人。
她一心想要做觉得对的事情,即便没有刻意去关心方子衿,却也在不经意间给了对方依靠,让他产生她是可以依赖的错觉。
书里的龙傲天冷血残酷,林夜然人生里的龙傲天心志牢不可破。
不论哪一个,从不在人前哭泣。
林青青亲眼见过方子衿受刑的场面,她看得头皮发麻,心里也要道一句,方子衿果真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
为何到了她这里,他便一直在哭呢?
林青青蹲不了,用脚踩掉方子衿的鞋,发现方子衿能正常站立了,两只手同时放开他。
“进去泡着。”
氤氲的水汽含着苦涩的药味,飘荡在御池水面上。
熟悉的药味散入鼻腔,方子衿昏沉的头脑恢复了些清醒,也看清了林青青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