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朦胧的天光像隔着一层薄雾, 撒落一地黛蓝色的晨曦。
太璟宫内缓缓走出一道红色身影,候在外殿的吴铮走上前,拦住方子衿的去路。
“没有口谕,殿下不得离开太璟宫一步, 请回。”
深黑如漆的龙蜥钻出衣袖, 攀爬上方子衿的肩膀, 用黑豆大小的眼珠阴气森森的盯视吴铮。
吴铮抱拳行礼,“陛下回来便吩咐, 殿下今夜宿于太璟宫。如今陛下尚未起身,还望殿下莫要为难下属。”
方子衿回眸扫了眼来时的方向。
林青青让他今夜回宫,是想将他困在太璟宫,阻拦他去月氏。
他没有为难吴铮, 只是问道:“殷知云可有给陛下添麻烦?”
吴铮如实回禀:“不曾见过, 属下不知。”
吴铮跟在林青青身边,与影首一样形影不离地保护林青青。
他没有见过殷知云,代表林青青也没有去见殷知云。
哥哥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气他?
少年淡色的嘴唇不见分毫幅度,转身返回卧寝。
方子衿顾忌着身上残留的外殿寒气, 没有钻进林青青的被子里,像一座不用休憩的雕像,安静地站在榻下。
见林青青翻了个身,留出最外围的角落,被子也空落了大片, 他轻手轻脚地拈起被角, 帮她捂严实。
留出位置的林青青:“……”
***
殷昊提早五日回到京城, 进宫述职后,便回了睿亲王府。
殷知云也被接回王府, 此时她正埋头捧着画册,眼睛鬼鬼祟祟地扫来扫去,就是不抬头看殷昊的脸色。
殷昊呷一口茶,茶盅放到紫檀木桌案上,发出的声音惊得殷知云顿时挺直腰板。
“你与陛下相处如何?”
殷知云呐呐道:“挺好的。”
殷昊在宫中放有眼线,清楚殷知云进宫后就缩在一个地方自娱自乐,根本没见过小皇帝。
他没有揭穿殷知云,事后责备并无用处。
“本王此次办案有功,陛下有意在今夜为本王办庆功宴,你随本王入宫。”
“鸿门宴?”殷知云眯了眯眼睛,与殷昊相似的脸上有狐疑之色。
殷昊眼底寒光闪动,不过片息便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还不是杀鸡取卵的时候,陛下现今动不了本王。既为嘉奖,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殷知云丧丧地,把脸埋进画册里,“我不想去,我才刚回来。”
“你可知为何陛下要办这场庆功宴?”
“为何?”
“陛下拿到朝中官员的贪污罪证,既不声张,也不当即处置贪赃枉法之人,却大费周章地为本王办一场庆功宴。”殷昊瞥视殷知云,“他借本王的手除掉那些害虫,还不满足,还要本王站在风口浪尖。”
殷知云抬起头,破口大骂:“好卑鄙!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在位者都这般无耻吗?”
殷昊面色古怪,殷知云骂的没错,可是他竟然会觉得刺耳,微拧起双眉道:“方今,宣国的处境不够明朗,本王还有能够令陛下费心琢磨的价值,待方子衿从郇州归来,一切尘埃落定,本王死期将至。”
殷知云担忧道:“那怎么办?我们没有办法取得陛下的信任吗?”
说完,殷知云便后悔了。
兄长想方设法劝她入宫,说这些话很有可能是苦肉计。
殷昊无奈叹息。
“陛下性情放纵,恣意而为,前年即位时才十五岁,还不够成熟。为了逼陛下成长,本王做了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将陛下彻底得罪。”
“如今陛下成长了不少,是个大人了,那层嫌隙却无法用时间弥合,他对本王心存芥蒂,觉得本王威胁了他的权威,想要除掉本王无可厚非。若你与陛下琴瑟和鸣,有这层关系在,陛下也能尽释前嫌。”
“但本王又怎能让自己的亲妹妹受苦。”
殷知云颇为无语地看着他,这种欲扬先抑的招,她不知看了多少年。
“先前让你入宫,并非为了图谋,本王是在为你的幸福考虑。陛下后宫无人,也没有纳妃,是个如先帝那般的长情种子。何人先一步走进陛下的心里,何人便能获得无上恩宠。”
“你并不反感陛下,也不介意与他相处。”殷昊看着殷知云的眼睛,断言道,“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近这个人,害怕走得太近,被伤害。”
殷知云不喜欢出门,痴迷画册上美丽的事物。
小皇帝不似方子衿那样,有一张谪仙般可使殷知云迷恋的脸。但殷昊就是欣赏他,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小崽子与他胞妹绝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煞费苦心撮合二人。
殷知云都不想和殷昊聊下去了,“我不喜欢陛下。兄长若需要,送我进宫便是。”
殷昊不满殷知云的态度,“你不与陛下相处,又如何知晓自己喜不喜欢。”
“殷昊昊,你小时候便是这样,自己喜欢什么,便要我也喜欢什么,你喜欢陛下,便强迫我也喜欢陛下。你根据自己的喜好逼我入宫,与你心上人的父亲有何区别!”
“你若是为了和陛下尽释前嫌,我愿意帮你,可若是逼我去喜欢一个嘲笑过我的人,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殷知云气鼓鼓地说完,转身便走。
殷昊寒着脸,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去把宁轩给本王叫来!”
殷知云霍地转身,“又叫他作甚!宁轩是男子,不好男风,他是不会喜欢陛下的!”
殷昊:“不喜欢陛下喜欢你吗?”
殷知云气得脸都红了,“殷昊昊!我不想与你吵,想要我做什么,你给个明示,别折腾无辜的人。”
“我入宫四个月,陛下没有看过我一眼。你还不明白吗?陛下根本看不上我。”
“罢了,我今夜同你入宫,让你死心!”
殷昊用力捏了捏眉心。
庆功宴上,殷昊眉心被捏出的那一道褶皱还没有消。
瞧见筵宴上有宁轩,殷知云气恼地瞪住殷昊。
瞪了不久,便见上座的玄衣天子指名道姓,与众人玩起了行酒令,随着大家越玩越疯,天子的话风也愈发凌厉,好似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她后怕地收回怒视,想要逃离这里。
“我去外面散散心。”
她兄长的脸色本来挺阴鸷的,在她说完话后,薄唇边忽然蓄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魅惑而讥诮,桃花眼好似一片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的桃花幽潭,深处是春风得意。
殷知云顺着殷昊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陛下正朝他们举杯。
注意到她的视线,玄衣天子矜贵优雅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比看殷昊时要真诚许多。
殷昊善于察言观色,发现这一点后,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温柔了。
“带上侍从,莫走远。”
殷知云不敢深想,撩起裙摆起身往殿外走,她中途离场,又是女眷,只能从小门离开。
踏出门槛时,与一个红衣少年错身而过,殷知云猛地停住脚步,盯着少年的背影。
筵宴开始有一个时辰了,再过不久便要散宴,方子衿为何才出席?
他走的还是散宴后、女眷离开才会走的小道。
陛下不许他出现在人前吗?
殷知云纤手一紧,看见方子衿走至玄衣天子身后,心里一阵担忧。
近几日坊间流出一段谣言,被有心人编成了儿歌。
“娶男后、信佞贼、斩忠臣、葬社稷”,句句都是抨击当今天子的。
宣律中,七岁以下,虽犯死罪,非手杀人,皆不坐。
这句儿歌被肆无忌惮地宣扬出来,无法遏制,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蓄谋拉天子下马。
此等困局,非废后不能解决。
但这些都不是她能管的。殷知云咬了咬红唇,转身离开。
殿内喧闹,众臣都饮多了酒,或有人呼呼大睡,或有人引吭高歌。
林青青未饮几杯,用一场行酒令的游戏,引导众臣喝得酩酊大醉,便将殷昊此番调查细细道来,对着涉案官员一顿旁敲侧击,字字如刀。
半醒着的人吓个半死,半醉着的人脑子不清醒,林青青将一些似是而非的罪证说出个三三两两,这些人便当庭认罪,痛哭流涕,还有求着摄政王放过他们的。
认罪官员被带了下去,殷昊手底下的一些官员皆都凉了心头血。
户部贪墨横行,属户部尚书周不言心中最为震撼。
若陛下所言案件为真,那他手底下岂非没几个不涉嫌的官员?
这些罪证环环相扣,绝不是几个人能搞出来的。
周不言转头看向下座的两位户部侍郎。
一个心思单纯,睡得跟死猪没何两样,一个战战兢兢地弯着腰,就差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在极力躲过陛下和他人的视线窥探。
周不言双臂发抖地置于膝盖。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若整个户部都是一群蛀虫,兢兢业业掌管户部、未曾参与浑水,却为小人作嫁衣裳的他,又如何逃过此劫?
他站队摄政王,证据又是摄政王提供的,此时澄清自身,陛下必定不信,还会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周不言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被寒得透心凉。
若是早前,他也随着反水摄政王的大臣,投入陛下麾下,便不会有此劫。
就好比座下那位呼呼大睡的户部侍郎,这郑凡舟早早投奔了陛下,如今该吃吃该睡睡,哪用得着像他这般胆战心惊。
兵部尚书李尚疏睃视在席的户部之人,同情好友周不言,也怀疑上梁不正下梁歪,对这位多年好友的清白还在不在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