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君脸上多了些许惊讶:“韩代令为何要亲自前往山阳郡?”
“我想救灾。”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韩盈直接回道:“需要知道此次灾情多大,才能确定要用什么法子救灾,宛安县偏居一隅,什么都不知晓,我得去山阳郡问过郡守,方能写好奏书,呈于长安。”
细君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小小的医曹能这么随意的说,她能够询问郡守,甚至还如此笃定的自己的奏书能够呈到长安,这让细君不由得想起祖父曾经的话,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是呈去长安,还是直接呈给皇帝呢?
细君的心猛的收缩了一下,她袖中的拳握紧,随后再次行礼,对韩盈请求道:
“韩代令肯收留,自是不胜感激,我身无长物,倒是过往为祖父代笔过奏书,这一路走来也见识不少,若有用的着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
韩盈深深的看了面前的少女。
最近一段时间,她将精力全放在了救灾上,脑子用多了,在旁的事情上就不怎么想动,对面前的细君也是,她压根没细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毕竟这么一个小姑娘,就算是有个很唬人的身份,对她也造成不了什么危害,谈话只需要面子上过的去就行。
她这样的态度不仅算不上差,甚至可以说很好了,换个旁的,连面说不定都不见,这是有权的资本,对待下位者就是可以不顾及对方的情绪和情况,反正下位者真要是有所求还会不断的过来,直至上位者感受到他需求的急迫和重要性。
只不过,韩盈没想到今日这么随便的交谈,竟然会钓上来尾大鱼。
一个身份高,有能力,有眼界,完全不像是家族弃子的少女,着实让韩盈心中多了几分好奇。
看着她这抓机会的速度,韩盈也不含糊,当天就把细君给拎回了县衙,并让行商头领们过来商议卖绣品运粮回来的事情。
曹良的绣品其实不多,三四年下来,也就积累了二十一副作品,其中还有一半多是实验品,各有各的不足之处,拿得出手的九副作品根本不够卖的,现绣小件再快也得要一个月,等拉出去卖了再筹集粮食往回运输,怎么都得三四个月。
这中间的时间,肯若是没粮,定有人熬不住,可现在是夏天,还能有点吃的,大部分人说不定还是能熬得住,等一入了秋,万物凋零没吃没喝的,那才叫一片片的死人呢。
所以,粮食还是得运,救不了现在的人,也能救得了未来要死的人,而且,谁说中间空的这段时间,就没有粮食运过来了?
她绝对要从汉武帝手里抠出来粮食!
行商们人品其实都算不上多好,毕竟这行太危险,不够狠的人带不了队伍,但除了真正的恶人,世上大部人其实都是庸人,不会主动作恶,也向往善良,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也愿意帮别人两把,见韩盈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少人表示愿意做韩盈提出的生意。
大家互相交换了自己的部分商道,又集思广益的交谈生意经,和左仪,曹良互相商讨做什么样子的绣品,还要伐木做漆器互相搭配,以及怎么才能将这些东西卖出高价,再用低价从权贵豪族其它贾商手中换取大批量的粮食,见她/他们商议的正好,韩盈便不再多说。
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定下来的,到了饭点,众人捂着饿了的肚子去吃饭,而细君却走了过来:
“韩代令。”
韩盈扭头,对着她问道:“有事?”
“是。”细君点了点头,她神色颇为慎重:“我敬佩韩代令用刺绣换粮之举,可受灾范围如此之广,宛安又在内部,若无兵力护持,这粮还未等送过来,恐怕就要被瓜分殆尽了。”
“莫说是医曹,就算是县令,也没有在别县动兵的道理。”
细君能想到这点很正常,韩盈也没有多少吃惊,倒是对方问的问题很有意思:
“你其实是想说,我得有更大的权,更高的职位,才能让这些粮食平安送来吧?”
被说中想法的细君冲着韩盈笑了笑,不再多言。
“此次去山阳郡,我会在上奏的奏书中写上此点的。”
韩盈看着面前敏锐的少女,微微叹息道:“剩下的,便看陛下如何安排了。”
从思考那份救灾方案的时候,韩盈便已经意识到,她如今的身份太低了,调动不了任何国家层面的资源,而救灾方案写的再好,再可行,真正实施起来没有对的人去做,那最后比厕所里的废纸还要没用,她是时候向皇帝要更多的权力,更高的身份了。
这不是趁火打劫,事实上,这份烂摊子她出来收拾,汉武帝都得对着祖宗烧个高香,再对她拜一拜,当然,身为皇帝,汉武帝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夸张的心态,但有人愿意分忧,看她总会多几分顺眼的,就不知道,汉武帝接下来能做到几分了。
“女子为官……我从未听过。
细君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陛下还是不允,这些粮食,你便要白送与它人不成?
“送就送呗。
韩盈洒脱一笑:“总归是能活人的,宛安又没有受灾,不缺粮食,这粮本就是用来稳定外界,只要平民熬过明年,不死太多人,驿站便不会荒废,待到商道复通,宛安顷刻间便能繁荣起来,到时候,还多了一份市场已经打通的新品可卖呢!
细君嘴巴微张,她想说这样韩代令你亏太多了,可话到嘴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沉思良久,道:
“蜀地富庶,我还有人记得道路,若是韩代令不嫌弃,让我写封家书,与商人一并送归,也能运来些许粮食。
“这。
韩盈停顿了片刻,道:“千里运粮,十不存一,这损耗太重,恐怕运少了用处不大,运多了,蜀地也要受苦。
“可以走水路。
比起来韩盈有变化,不太能确定位置的后世地图,细君对如今的地理情况就记得清楚了,她道:
“从临江一路顺流而下,直到淮安,稍微走一段陆地到淮阴,继续乘船,便可直到山阳辖区,水运可比陆运快的多,消耗也少,真算起来,不比从外界运粮消耗多多少,就是要快,一但过了秋季,河水进入枯水季再加上结冰,这条粮道就要废了。
能运过来粮食,谁还嫌多?
韩盈立马同意道:“赶紧写信,我必将它在此月寄出去!
细君笑着点头,转身进了房间写信。
既然写信,细君也不拘只写这么一封,她还给在中山靖王之处的兄长,在齐国临淄求学的表兄都写起来求粮信,有枣没枣的,打过才能知道啊!
之间韩盈就想着要放手一段时间,让底下的人自己来处理事务,所以提前做过准备,现在将人安排好了,再将师父尚傅请出来镇着,将县里安排好了。
没后顾之忧,韩盈便带着细君写的信,娄行整理出来的数据,以及由魏裳将经验总结出来的田书、宛安县田产的提升的计薄……以及十多个武艺绝对精湛的,骑术也高的兵卒和游侠,每人备两匹快马,和之前研发出来的够吃九天的省重军粮,一路来回换乘,只花了五天的时间,便急奔到了山阳郡。
第250章 郡守提醒
山阳郡的气氛比过往沉重太多。
城门口萧条无人,城内更是见不到多少人,偶尔有人经过,不是将脸紧板着急匆匆的走过,就是抱着个包袱篮子紧张的盯着周围,生怕有人来抢。
管中窥豹的现状让韩盈不敢停歇,直接一路去了郡府,看守的小卒认得她,直接便她进去,韩盈进去,请人通报郡守。
山阳郡守梁度能力当得是中等偏上,虽然平日里他不爱管事,但郡守该抓的权力都抓到了手中,看着不显,真到出了灾时,他仍能维持整个郡府没有生乱,虽然没有像韩盈那样快速反应的救灾,但还是能有条不紊的维持郡府各层级能够继续运行。
明面上看,郡府还能够运行,似乎并没有将平民从水深火热的情况中拯救出来,但任何情况不能脱离其本身的时代,古代救灾能力极差,甚至就算是韩盈的宛安县,其实也是主要靠农人自己过往的积累活下来,而不到七万人的宛安县和十五万人的郡城是两种救灾难度,能让基层还能运行郡守梁度,已经是极好了。
而且,汉承秦制,原本秦朝构建的制度中,就已经包含了灾害反应的后续,比如灾后要统计县里的田产和受灾情况尽快送与长安,并请求长安给予救援、亦或者减免今年和明年的赋税,制度优秀的情况下,即便汉代早期推崇黄老学说,郡守要休养生息,不要过多折腾,梁度只需要维持郡府不乱,基层还能运转,这些事情便都会被底下的官吏做好。
韩盈在等待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少它县熟悉的面孔,多是过往的上计吏,甚至还有个女医曹,一看到她出现,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成了狂喜,她直接迎了上来:
“韩医曹!您怎么也来郡里了?”
“这雨都成灾了,我得过来问问情况才行。”韩盈脸上带了几分苦涩,没有多继续这个问题,而是转问道:“你是去的邹县吧?情况怎么样?”
“您送过来的信还算及时。”提到灾情,女医曹的喜悦之情也散去了不少,她叹息道:
“只是县里的粮食保存住了,乡下的农人损失却极为严重,今年收成还能有个一半都算是多的,明年青荒……恐怕要饿死不少人,只希望郡守能上达天听,减免了今明两年的赋税,让我等能有个喘息之机吧。”
“青荒啊。”
韩盈轻声呢喃着这三个字。
汉代农业种植还处于初级阶段,从刀耕火种逐渐转向精耕细作,而这个过程,和韩盈所学的医术一样,都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耕种的技巧是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便是种子,山阳郡这边只种植春稻春麦,秋季九月份才收割,这代表在今年九月份收获到明年九月,中间整整一年的时间内,农人没有更多的主粮来源。
饿死人的速度很慢,尤其是在还有一点吃的的情况下,但人不死,不代表器官不会受到损害,力气不会消失,女医曹说的还是乐观的情况,因为更多的人可能今年就要开始熬,等到明年四五月份播种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拿不起锄头。
韩盈很清楚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又会是什么样子的景象,甚至她脑海中已经借由这些天的赶路见闻勾勒出来,不过,她却没有多少生理波动,甚至连怜悯的情绪没了。
这有些诡异,却是正常的现象,因为人是适应能力极强的动物,它会在需要的情况下,钝化自身的感知,以便不沉迷在过多的苦痛和负面情绪中,这样的情况,在战场上的士兵、icu病房的医生身上会非常明显,只是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显得极为麻木无情罢了。
韩盈很清楚自己心态的变化出于什么原因,她放纵了这样的变化,以免自己陷入极大的情绪内耗之中,她冷静的思索着情况,缓慢说道:
“之前大兄徐显调任去了颍郡,听闻那里有一种能够冬季种植的麦,九、十月份种下,来年四五月份便可收割,若能运来这样的麦种下,想必青荒应该能少熬许多。”
“什么?”
“居然有这种麦?”
“韩医曹你快详细说说!”
听韩盈这么说,别说是其它县的上计吏,就连郡内统计受灾情况的文书都将目光投到韩盈身上,有性子急的,已经直接围到韩盈身边询问起来:
“这能过冬的麦产量如何?好不好种?种起来有没有旁的要求?在山阳郡种起来可会水土不服?”
一连串的问题直接向韩盈涌了过来,她也没慌,直接回道:
“去年兄长曾送过来些,宛安已经种了,今年本应该收获来着,可惜这雨一下,收成也没高到哪里去,不过按照之前的长势,产量和夏麦差不了多少,就是我这边粮种也不多,也就是种百亩地的份,想要拿此粮减少青荒,还得请郡里向长安呈奏书,再从它郡调来。”
“粮种所需不多,调是能调,可能不能送进来,到农人手里他们是种地里还是直接吃了才是大问题啊。”
“不止,这能过冬的粮食谁都没种过,要是那里伺候的不对,最后没结多少粮出来,那才叫麻烦呢。”
“都快饿死人了,有粮总比没有好,若是实在没有力气,直接把种子撒出去不管,看老天赏多少饭吃也是个办法。”
“这倒也是,反正等几个月肯定要空出不少荒地,就是没经验这点实在是要命,两季粮跟的这么近,若是种不出多少量,又耗费多了地力,那……”
对于农耕国家来说,农业是一切的基础,大部分人在种地上都有经验,尤其是对于国家基层的县来说,官吏们或许在种地上比不过老农,可该怎么种上就没有几个不会的,韩盈一说新粮种,大家便纷纷就此事商讨起来,其中的最大的争议点之一,便在这能过冬的麦他们没种过上。
这倒不是说他们反对冬粮,实际上如果可以,大家恨不得直接把冬粮运过来快点种上,但种地这件事情,想要收成,那就绝不能只将种子撒地里不管,而一但转向精耕细作,无数影响粮食产量的问题便来了,它并不是笼统的气候特点,而是更加复杂,精细化的东西。
比如地形、土壤、水文、降水、温度、风、病虫害等等,而这些东西,并不是在地图上经纬线跨越过个十度以上才能看出明显的差别,事实上,有些时候相隔一县之地,种地时间和方法就有了极大的差别。
如何用更适应本地的方式种一种作物,来获得更高的粮食产量,是需要长期实战经验累积的,冬麦大家从未种过,这自然会生出迟疑,而种地是个需要思考投入产出比的行为,他们要是没有质疑和思考、衡量利弊,韩盈更要担忧他们还能不能行了。
冬麦的情况,和韩盈觉着农书能让汉武帝增加对江淮诸郡的重视上是一个逻辑,这份农业经验是基于宛安气候和水土总结出来的,能够最快推广,不需要太多调整就合适而且有极好效果的,一定是山阳郡,而后是其它几个相邻的郡、乃至整个江淮,这个过程中,农书的实用性是逐渐下降的。
而若是放到更远的郡,那只能挑选农书的部分经验拿来学习,其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如果汉武帝想要粮食产量最大化,他肯定要考虑要怎么集中国家资源解决黄河决堤,向各郡救灾。
面前的各县上计吏们还在商谈着冬麦要怎么种,时不时的就像韩盈询问几句种植细节,韩盈也细细的回答,众人从种麦商议到麦怎么运进来再到怎么保证种到地里,不被饿疯的农人挖出来吃掉。
趁此机会,韩盈还主动说了她这边要请商人运绣品出去换粮的事情,还请他们在商人途径他们县的时候,出人护送,等商人回来时,出一部分粮食来偿还。
现在消息传递慢的令人发疯,等上面决断好了再去做,那黄花菜都凉了,抓住一切机会赶紧自救才是硬道理,就算汉武帝脑抽了没答应或者长安有官员阻止,还是不让她上手,那也能保证山阳郡能够最快速的恢复正常,到时候,让那些阻止的人看着上计薄找汉武帝谢罪去吧!
韩盈与这些上计吏还未商量完,一个文书就走了过来,他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待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对着韩盈说道:
“韩医曹,郡守要见你。”
“我先过去,没说好的等一会儿再聊。”
和上计吏解释过后,韩盈便跟着这个文书前去见郡守梁度,暴雨让他也没了之间的悠闲,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前面的人刚说完事务出来,一见到她,此人脸上先是多了几分惊讶,手下意识往身前伸想要格挡,可还未抬起来,他便感觉到了不妥,连忙将手放下,不发一言的转身快步走掉。
这样的情况让韩盈怔了一下。
时间太短了,她分不出来此人是想自己事情时突然看到人被吓到,还是本就对她生有厌恶,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韩盈微微皱眉,却很快松开,郡守就在眼前,她来不及多想,只能先将此事放在心底,先去面见郡守。
郡守梁度看起来也是很忙碌的样子,有那么多仆从,他不至于落到衣冠不整的地步,但精神上的萎靡却很难掩盖,韩盈行礼过后,没有过多的客套,言辞委婉的自己看到本郡受灾严重,以及猜测黄河决堤,想请郡守帮忙,让她看全郡的数据,写一份奏书给皇帝救灾。
梁度并没有立刻答应韩盈的请求,他原本还有些困倦,可现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面前健硕,却有明显是女子的韩盈,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