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长安这种权贵横行的地方,她经营这么暴利的生意也危险,还是由桑弘羊来合适,毕竟,他背后可是汉武帝啊。
很快看出韩盈这些心思的桑弘羊冷哼一声:
“你当真是好算计,连我都利用上了!”
这么多年,韩盈的脸皮早就修炼厚了,被桑弘羊指出来算计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化——说一句算什么,他没拒绝啊!
“我穷,手头本来就没钱,黄河一决堤生意全都停了,这日子是真要过不下去了,你就再多帮帮我吧。”
“啧。”
在韩盈的劝说下,桑弘羊‘勉为其难’的同意道:“行吧。”
有权势的情况下,想将足够珍稀的东西卖出天价是极为容易的事情,桑弘羊心里不由自主的盘算起来要怎么营销、炒作,以及得给汉武帝多少孝敬,最后自己能落得多少,边想,他边说道:
“刺绣之事不急,倒是你到长安之事,陛下已经知晓,他命你今天好好修整,明日进宫。”
闻言,韩盈一怔。
这也太快太急了吧?!
第257章 热情的陛下
这是一个以汉武帝意志行进的国度,尤其是在长安这个意志笼罩最强的地方,当他已经确定时间,那无论韩盈心里在想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她要做好准备,等待明日的进宫。
当下属总得有当下属的心态,桑弘羊提醒,韩盈便也不继续多谈,调整好心态,养精蓄税一晚,第二天便准备进宫。
汉武帝终究没有后世那么变态,半夜里就得起床准备,好在天亮前赶到宫门口等待,只需要按照过往正常的作息起来,和桑弘羊一起进宫便好。
而有特使冯康讲过的宫闱规矩,又有桑弘羊的提点,韩盈也不太担心会出错,两人一同进宫,隔着老远,韩盈便看到了那巍峨壮观的皇宫。
即便是没有钢筋混凝土,古人仍旧可以靠着庞大的基底,用土木砖石这种基础材料,将建筑垒到令人仰望的高度,而做为一朝之都,天子居所,更需要用壮丽来衬托其无比的威严。
诚然,韩盈所见的这些建筑材料并不华美,颜色和材质都远逊于后代,但当她身处其中,感受着抬头仍看不见全貌的人工建筑,便开始有些克制不住的心颤。
待进入宫廷内部,韩盈立刻收回了自己四处看的目光,尤其是不在做抬头的动作,尽量平视前方。
桑弘羊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将她引荐给黄门后便告别离开,韩盈跟着黄门继续前进,逐渐发觉身边执锐披坚的兵士越来越多了起来。
他们面孔刚毅,身形精悍,配备着的武器和兵甲在阳光下更显肃杀,人更是多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密的令人心惊。
韩盈本不欲多看,只是随着她的走动,这些兵士目光似乎也开始缓缓移动,好像正时刻不发一言的注视着她,古怪的是,他们的表情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一种无形的压力,逐渐从韩盈心底升起。
人是集体动物,大多数人一但脱离集体,以个体的身份面对集体的时候,恐惧便会油然而生,就像很多人平时和好友怎么都行,班里上台演示个文档立马歇菜,这是本能在警告自身,对面人太多太危险,要躲避、逃离。
而当这种本能和社会等级融合在一起,其威力绝不会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就像是昔日于乡间勇猛,杀人不见血而秦舞阳,在随荆轲刺杀秦始皇时,便被压制的色变振恐,而当年刘邦称帝时,群臣礼,是叔孙通设计了一整套礼节,施行之后,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静’。
庞大的建筑、森严的规矩、严苛的礼仪,
而韩盈无疑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不至于被吓到振恐,但的确有些紧张,无法保持之前来时平和的心态,韩盈想了想,也没给自己做更多的心理暗示。
皇帝本就是要的这种效果,她既然不是无牵无挂的神棍,那最好不要让自己表示的太特立独行了些,对方拥有掌控她和她背后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暴力,面对这样的存在,谨慎些也没什么坏事。
不然,她总有一种见识历史名人汉武帝的激动感——停!别想,游客瞻仰活着汉武帝心态搞不好会翻车的!
控制好自己维持在合适紧张范围内的韩盈,很快随着黄门走到了偏殿,这是汉武帝日常办公的地方,此刻周围什么人都没有,韩盈看黄门上前通报,内侍有条不紊的将信息传递进去,再将允许她进入的消息传递出来。
韩盈深吸一口气,抬腿登上了面前的台阶。
汉宫的建筑大到离谱,将人映衬的如同蝼蚁,韩盈放任自己将心态处于谦卑状态,走到殿内也不左右观看,更没有抬头去看汉武帝什么模样,朝着对方应该在的方位,极为自然的拜了下去:
“昌亭侯韩婴,参拜——”
刚参拜下去,韩盈便听到了有人极速走过来的脚步声,还未等她说完,那响声已经到了跟前,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快速走动时,衣摆挥舞而带起的气流,紧接着,她的手腕便被人握住,洪亮威严的声音紧跟着从耳边响起:
“先生大才,何必如此多礼!”
嗯嗯嗯?
这是什么情况?
如今‘先生’二字还没有贬值,是个男的就能被称呼为先生,而是真正德高望重、徒弟满门(最好还能有当高官)的才有资格被成为先生,她那里担得起这个称呼!
还有,能在这殿里如此肆意走动,随意称呼她的,除了汉武帝没别人了吧?没了吧?!
韩盈被这突然的状况弄的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了,正拜也不是、起也不是的时候,手腕上突然传来向前方拉扯的力量:
“先生大才,彻甚是心悦,今日得见先生,本就应奉为上宾,何必再如此多礼?还请随彻进殿!”
行吧,别拜了。
上宾不上宾的先别管,就对方这不放手的力道她是真的拽不过,更何况她也不敢拽,除了任由被汉武帝抓着继续往里面走,压根没别的选择。
趁着这点空当,韩盈微微抬头看了眼这位历史鼎鼎有名的皇帝。
对方只穿了一身红褐色的衣袍,没有绚丽繁琐绣花,也未曾戴天子才会用的冕冠,因为角度的缘故,韩盈看不到长相,倒是他的身高,竟足足高了自己半头,换算成现代的高度,绝对在一米八五以上。
果然,营养充足的情况下,古代的身高完全不会低于现代多少……
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很快走完,刘彻转过身,笑着道:
“还请先生入座。”
韩盈收回自己打量的眼神,低头避开汉武帝的视线,道:“臣不敢,臣不过是乡野小吏,如何担当的起先生之称?”
“朕这样称,你就担得起。”
转过身来的刘彻,本想强行将韩盈按到座位上,可刚才宽袍大袖遮着,对方又正再做下拜的动作,即便是知道她是女子,在对方的性特征也被模糊到极致的情况下,汉武帝下意识便用了握其手腕的方式,来拉进两人之间的关系,心里更是没有丝毫负担。
但此刻正面看着她,那女性的特征便无法掩盖,男女有别的思维立刻出现在刘彻行为习惯中,他背过去手,后退一步,直道:
“你坐就是了,别让朕说第二遍。”
韩盈敏锐的感觉到这里面有大坑,吴起吸脓的典故她还记得呢,上位者的屈尊纡贵,代表着他们要获得更大的利益,这坑她已经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她绝对不能再掉进去,即便是汉武帝已经将自称从彻换成了朕来表示威慑,她仍没有落座,而是再次拜道:
“臣惶恐。”
刘彻神情有些不悦,直接呵斥起来:“迂腐!”
声音中的不满很明显,但韩盈未曾起来,就这么无声的与对方僵持起来。
几个呼吸过后,刘彻突然说道:“罢了,你初次进宫,谨小慎微些也是清理,不称你为先生罢了,坐下吧。”
“多谢陛下。”
口中说谢,韩盈仍没有放松警惕,她在席上正坐,刚坐下去,便听到汉武帝温和的说道:
“之前看你治水疏中,有提国亡之论,极其奥妙,只是其中有不少未言之处,我欲闻此要之极,还请其尽心所言,莫要隐瞒。”
闻言,韩盈一瞬间心梗在了原地。
她就说!
怪不得汉武帝今天如此热情,这么的礼贤下士,原来是这里有个大坑等着她!
当初她拿国家灭亡来吓唬汉武帝,而能吓唬住皇帝的,必然是极为有用的干货,可以说是后世剖析封建社会运行的总结出来的规律,这样的智慧结晶,甚至比先贤治理国家的政论还要深刻。
正因为太深刻,韩盈写的时候便缩减模糊了许多。
只是真理就是真理,对于汉武帝这样的统治者来说,发觉其中的价值和她有所隐瞒一点儿也不奇怪。
麻烦的是,那些对封建社会从上到下剖析的太过于透彻,对皇帝也没有多少符合汉代的尊敬,甚至将权贵划分为阻碍社会进步的毒瘤,韩盈不介意往外解释一部分,毕竟她现在就是货与帝王家,问题是,在汉武帝面前,韩盈没有控场的能力,对方又擅长观人,真被他抓到了关键处问题起来,她除了沉默,没法回答,而对方又能清楚的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
更糟糕的是,殿里现在不止有她和汉武帝,还有那么多宫仆,以及执笔在侧的史官,今日殿中的事情,绝对会外传出去,那……
韩盈猛的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她缓了缓心神,道:
“婴为女子,诚蒙陛下赏识,方有今日,怎敢隐瞒?只是一国亡因宛如乱麻,我如今也理不清全貌,只有两点能说上几分,一则,是福祸相依,既得了好处,便要承其之恶果,秦之政便是如此。”
说道此处,韩盈顿了顿,重新逐渐语言,继续道:
“商鞅之策终使始皇一统六国,却也使其难以调转方向,施加仁政,但若是将此视为秦亡之因,仍不全面,秦一统六国,各国语言、文字、度量衡、车辙各不相同,期间混乱无数,若不尽快将秦政推行至六国,则六国生乱,若尽快推行秦政,必将大量损耗秦吏,此便是为未来埋下隐患。”
刘彻看着面前的女子,从政途和人生阅历来说,她的年龄实在是年轻的过分,可即便她年龄更大些,四十多岁,给出这样的解答,仍能令人觉着惊艳。
韩盈说的内容,后人看起来当然不算什么,可就像是董仲舒提出来的建议一样,那些修明堂兴建太学也没什么稀奇的,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就是没人给汉武帝说。
就像,昔日的贾谊名篇《过秦论》也不过只是讲了秦疲天下,不施仁政,以至于亡国的结果,并没有再进一步说秦朝军功利益集团已经扩大到了极致,没有另一个势力能够制衡,更没有说当时的局势,使得始皇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导致六国旧势力再次反扑的隐患。
刘彻思索着这从未有过的角度,发觉韩盈所说的内容,带入汉国,也能分出不少好因随着时间转为恶果的现象,就像是高祖所封异性诸侯,同姓诸侯,又或者是之前的对匈奴政策……
脑海中飘过无数事例的他忍不住抚掌道:“妙哉,此与朕过往所听完全不同,此后如何?先…昌亭侯你快快讲来!”
第258章 人口陷阱
韩盈很清楚汉武帝会对这点感兴趣,她以秦政论述某项政策随着时间的变化,会从之前对当时局势的好转换为对现在局势的坏,既是说秦政,也可以指代如今的政治局势,算是为改制提供了支撑,对于迫切想要清理掉朝中旧臣、获得权力大权的他来说,不喜欢才怪。
只是这样的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又开始有危险,毕竟,往改制讨论,得罪权贵不说,推行改制的大头还是被儒家拿去,她才不会给对方趟雷呢,而往因时制宜改变国家政策的方向讨论,那范围广的没边,比如怎么判断需要改制、太子的教育,国家的发展……甚至还能继续回到国家灭亡上,她好不容易将话题偷偷调换,怎么会继续它?
所以,韩盈做出几分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说道:“以后便没有了。”
刘彻微微眉头一皱,却又很快舒开,他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昌亭侯莫要诓我。”
无论汉武帝再怎么在她面前表现出多么平易近人的态度,韩盈心里都紧绷着君臣的那根底线,毕竟对方是自上而下,可以做亲民之态,但她这个身家性命受对方掌握的人,是自下而上的侍奉君主,真被这番姿态哄的放下警惕,掏心掏肺的什么都说了,那未来真的要体会一下什么是真‘掏心’‘掏肺’。
只是不能多说,却也不能将对方当傻子糊弄,韩盈极为诚恳的说道:
“并非是诓骗陛下,而是臣并未通学秦史,也未曾接触过战事,完全不清楚后续如何,再以此来谈,便要惹人发笑了。”
似乎觉着自己解释的不够,韩盈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我行医出身,习惯以实例说服他人,如今官用度量已经固定,很少有人感受不同度尺使用起来的麻烦,不过也有一项与此物类似,如今市面上铜钱极多,英钱、三铢钱、铁钱、各种重量不一的杂钱使用起来极为麻烦,宛安商业发达,每天都有因钱种价值而产生的争执,有时候还会打起来。”
“为此,我专设了十一个钱吏,每半月一次换算钱制,拒收部分杂钱,再用各种手段控制行商离去时所携带的铜钱,这才勉强使其安定下来。”
“而钱与度量看似无关,可度量关系各地粮食税收的标准,刚一统的秦国足足有六种不同度量,税收的标准不同不说,语言文字同样有所差异——”
韩盈突然用和汉武帝交谈完全不同的宛安方言说了一句‘陛下万安’,紧接着又用细君的蜀地方言、路上来时学到的两种音调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而后道:
“臣刚才说的是‘陛下万安’,语言隔个百里就会有极大的变化,即便派去会说雅言的官吏,要么听不懂,要么很快被当地人影响走调,仍是没办法交流,如今能用文字,可始皇一统时六国文字差异极大,也是不能用的状态,再想想当时六国车辆大小也不尽相同,运力极差,这些挤在一起亟待解决政务,臣想想就觉着头皮发麻——”
真正做过县令,对如今政务有了基础了解的韩盈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听着韩盈的解释,刘彻有些愠怒的情绪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