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县令,做起事来也方便。”
这与其说是庆贺,倒不如说是向于县的各阶层宣布许敛的胜利,这是政治活动,少了反而会让人觉着心虚,许敛很清楚这点,所以她哪怕觉着这样有点浪费,仍没有拒绝,只不过,光庆贺太少了。
“这次邀请的乡老,不论性别,以年老德高者为论。”
既然是政治活动,那就别仅限于彰显她的地位稳固,拿来看看底下有多少人真的服从更好。
说出这个要求之后,桓贲立刻眼前一亮,乡老他们村里没有,但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还是有的,县令是女子,定会更加青睐对方,这对他也是极为有利的!
明天就把夏媪请来!
桓贲有机会,心中自然不慌,其他人则是各有各的想法,看着众人表情,许敛眼神逐渐变得幽暗起来。
之前县里动乱,她为了保全自己培养出来的女医,尽量组织起来想带去宛安县,没想到时局变化太快,最后她竟成了县令,这下尴尬了,她送去宛安女医就像是打狗的肉包子,不是被宛安新上任的县令给扣下,就是被陈甜等留下女医的情况吓到,犹犹豫豫的不敢回来,害的她现在无人手可用,实在是可气。
可惜,她现在气也没有办法,除了继续送信催促那些愿意回来女医快点回来,还得想办法给自己找些新的人手,她不介意用一用女乡老,不过,筛选人是基础,怎么让这些人变成自己人才是重点,而想要做到这点——
“什么?这次乡老有老媪去的乡,能提前分粮种?
乌乡,看着垂头丧气回来的乡老,想要过来听听新县令上任有没有什么要事说的村民们脸上全都是不可思议:
“怎么就他们乡能提前,我们不能啊!
“这……
清楚原因的乡老当然不能说实话,只能含糊道:“新县令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到底是道理,还是新县令更想要提拔女老乡,村民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有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我听说,去了女乡老的应乡,他们那有个村子因为杀了女医,所以这次的粮种要整个县分完才能分,就算是分,也还要加一倍的母子息呢……
他说的含糊,有急脾气的直接揭开了遮羞布:“不就是优待女人吗,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们乡里又不是没有女老,让她也去不行吗?
“慎言!
乡老虽然不是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吏,但乡老选拔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不低于五十岁,有文化道德口碑,以及管理能力,方才能由乡民推举出来,县里虽不会给职位,但会固定的给一些米粮酒肉,同时一部分乡老还会负责帮县里收取税收。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有些油水的位置,门槛也不低,虽说也是乡民自己推选,但这些乡老的屁股和乡民能不能坐到一块儿也不好说。
就像是这次,谁知道这次他们能提前分粮种,到底是因为女乡老,还是因为桓曲长的缘故?
看此事的农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冬粮即将送到,众人不敢闹事,毕竟也就是晚两天分粮种,桓曲长的兵卒也当真是不好惹,比起来别的,想办法跟着新县长投其所好正好,只是这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年龄合适又识字、会管人,自己愿意做家里还同意的女乡老可不好找,而现任的乡老——他又怎甘心自己的职位就这么被人替换掉?
正当各乡要因为此事生出动乱之际,看时机差不多的许敛突然发了一道县令,以阴阳平衡为理由,规定各乡要有一男一女两位乡老,暂且将纷争制止了下来。
保留职位的男乡老捏着鼻子分出去了自己的职权,新推举上来的女乡老笨拙又飞快的学习着如何做事,在她们的努力下,许敛不断扩张着自己的权力,终于将县令之位彻底坐稳,甚至能将桓贲连同手下的兵卒派出去支援它县,扫除盗匪。
而随着粮道路定,各路行商逐渐带着粮食返还,山阳郡各县也开始一步步的恢复生产,看过各县送上来的计薄,又拿到陛下私信的卫青思索片刻,算了算现在已经到韩盈的出孝时间,便拿好东西前去找她,准备辞行返回。
第272章 三千骑兵
韩盈当初说了建造祠庙,那自然要有人过来勘探地基,出寺庙图纸,以及将坟茔周围的杂草灌木都给清理走。
因还在孝期,韩盈也想一个人静静的缘故,这些事情做的极为低调,周边的农人完全不知道这里加盖祠庙的事情,等月末乌压压来了不少人开始动工,周围的农人才知道这边要盖祠庙,纷纷撸起袖子过来帮忙。
对于大部分农人来说,即便是祠庙盖成,放满了他们可以随意借阅的古文,他们也不太会过来,因为农人生活中很难运用到它们,供孩子学习也是,那是极为漫长的又无法看到回报的投资,很少有家庭能够支撑的起这样的耗费。
也就是说,在这些过来的农人认知中,他们并不认为建造的祠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愿意过来帮忙,仅仅是出于回报韩盈之前的恩情。
面对这份恩情,韩盈感动归感动,该赶人的还是得赶人,都快秋季收粮了,到时候可是抢收抢种的关键时期,时间紧任务重,工作量大的能累死人,过来干什么工地?都得回去好好休息积攒体力!
卫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四五个农夫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而一个监工模样的人拿着鞭子,极为的大骂着:
“都说了这里不招工,不招工!不要钱也不用!回村之后和村人都说清楚,要是再有人闯过来,我们就要当贼子抓起来打一顿了!”
监工就没有脾气好的,就算是好人,需要的之后他也得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卫青很清楚这个道理,他没有在意这个监工,而是左右看了眼现在的坟茔。
因为要动工的缘故,枯枝杂草碎石等杂物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只是地面上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一片一片的,如倾倒的碎墨汁溅到了纸绢上,多的数都数不清。
这些时日来送行的农人居然有这么多……
卫青心中轻叹,问过监工韩盈所在何处,径直走了过去。
只是到了后,卫青突然觉着自己来的着实有些不是时候。
坟茔是粗糙搭建的草棚屋,薄薄的一层茅草,什么声音都隔不住,稍微靠近卫青就听到了哭声:
“主家,此事是仆自作主张,不该将老家主的物什全都带来,主家责罚于仆就是了,为何要将仆抛弃归良,仆没了主家,怎能活的下去啊!”
这是个年轻的男音,声如玉碎,极为悦耳,想必真人也不会差到哪里,而话语有几分暧昧,还带着悲切与缠绵情意,很容易让人联想韩盈昔日的传闻,身后跟着的江曲长反应更快,已经对着卫青开始挤眉眨眼。
卫青懒得搭理他,只是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他刚刚问过监工,走了之后回头韩盈肯定会知道,而现在过去打扰更显尴尬,整个人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正犹豫着呢,便听得韩盈开口道:
“并非是因为你带来这些物什,而是过些时日我就要前去它郡,往后数年都不会归家,你大好年岁,做什么都适合,何必拿来空等我呢?”
那男子的泣声弱了些许,许是也明白色衰爱弛的道理,停了片刻后,还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主家可否将仆带于身边……”
“影响不好,带你去比不带会多很多麻烦。”屋内的韩盈想都没想的拒绝了,似乎对此人极有耐心的缘故,她还解释起来:
“我如今权势极盛,愿意送美亦或者想要攀附的人不在少数,你跟着去了,旁人看我有此喜好,恐怕送的会更加起劲,许昭,我不想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也不愿继续耽误于你,就当是好聚好散吧。”
又是一阵沉默,那叫做许昭的仆人喏喏的说了句实话:
“仆无甚能为……脱离主家,着实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如韩盈说的那样,她得封亭侯,权势地位比过往更重,如这样心甘情愿做宠仆的,怎会愿意放手?听到这里的卫青微微摇头,而江曲长脸上也多了几分鄙夷。
“我知你性子如此,罢了,这样吧。”
韩盈对身边人向来很大方,对方变成今天的模样,也有她纵容的缘故,说好聚好散,总要做到好散,韩盈想了想,道:
“我正为师父建祠庙,存放典籍供学子借阅,此事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完成后也需要有人驻守,我将这两件事交于你做,如何?”
许昭很清楚韩盈对师父的感情,这祠庙是寄托她对师父思念的地方,定会时常关注,管理此祠庙的他不会被彻底遗忘,日后也不必担忧安危,而祠庙有田地,也不会缺了他的用度,接触的人也是文人墨客,过来上香祭拜的农人,事务轻松,算是再好不过的差事,就是……
“旁人若是得知我的身份,恐怕不愿意再过来来往,这岂不是浪费了主家的心意?”
父权社会给予男性极大权力的同时,也对不能提供价值的男性废物持有零容忍态度,赘婿极低的社会地位,便是最直观的体现,而许昭的身份比赘婿还要低,只是无论是赘婿还是许昭这样的宠仆,他们被鄙夷的逻辑,还是来源于男尊女卑,女人是附庸,给附庸做附庸的男人,当然要死劲踩,踩的他再也不敢这么做,旁人不敢学才好。
若是调换个性别,许昭就好像是被主家半放归的妾室,一个妾室操持这样的事情,完全说的过去了,根本不会让旁人觉着有辱斯文,鄙视到在这个书籍缺失到极致的时代坚持‘操守’,不肯过来抄阅。
想改变社会,需要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啊。
韩盈这么想着,毫不犹豫的说道:
“沽名钓誉之徒,不来正好,闲暇下来的时间,你正好为周围的农人讲讲农畜经,若是愿意,还可以将傩戏曲谱都记录下来,又或者写些杂书,这样觉着如何?”
不来就不来,这世上没书看的人多了去了,总会有人过来,他们会吹捧,而许昭的外貌无从挑剔,品行也属于正常往上,除了一直认为自己要依附个主人外,没什么大的问题,有他在,反而能给社会带来些许不一样的改变。
安排至此,许昭也没办法拒绝,只能遗憾的应道:“多谢主家。”
总算是将此事安排完的韩盈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许昭识趣的退下,而韩盈则是看着身前师父手写的竹简,情绪又开始低落。
她不喜欢搬家。
家是回忆承载的场所,一旦搬离,回忆也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如果尚傅还在,韩盈还不会有这么大的惆怅,可如今家一搬,她便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对方不仅人离开了自己,就连遗物,也开始逐渐消散。
用不了多久,师父存在的痕迹,就要全从她身边消失了。
亲人死亡带来的孤独,让人从心底觉着发冷,迫切的希望抓到点什么,好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一刻,韩盈突然有些理解,为何前世那个坚定丁克的远房表姐,在给父母办完丧礼后,火速和老公试管要了个孩子。
新生或许能对抗一部分死亡,可惜不适合她。
算了,等过两天忙到脚不沾地,她也就没这么多想的事情了。
韩盈犹在叹息,而屋外等待的卫青和江曲长正好看到了走出来的许昭,一看便发觉,对方和自己年岁相仿,外貌身高也能能称得上美姿仪,伟丈夫,顶多就是看起来过于养尊处优,若非刚才听对方恳求,一眼看去,怕是直接要认为他是出身良好的士人。
这让江曲长鄙夷的眼神中又多了些恨铁不成钢。
之前韩盈回宛安的时候,许昭正陪着韩家人以收丝的名义,去各乡露面,这是细君的主意,杀人能够快速稳定混乱,但也会造成高压,尤其是当时还有韩盈离开不会回来的传闻,为了安定,细君便将郑桑请了出来,而后宣扬说韩盈至孝,绝不会弃母去长安不归家。
有了实证,县内的流言蜚语也就停了下来,不过这也让许昭错过了认识这些建章骑兵。
人认不出来,腰间的印绶却是能看得见的,明白这二人听到刚才听到他说什么的许昭也没在意他们的眼神,只是问道:
“两位可是有事来访?”
卫青微微颔首:“正是。”
这是在为屋内的韩盈提醒有客来访,听到动静的韩盈放下竹简,起身迎道:
“我无事,还请卫统领入内。”
见韩盈出来,许昭告了声歉便退下准备茶水,卫青入内,跪坐在草席上,取出来信件和符节。
“天子有令,命你在山阳郡置兵二千,此为符节。”
符节是如今帝王用来传递命令,调兵遣将的凭证,金、玉、铜、竹都可以拿来制作,上面书写文字,分开两半,各执其一,它的应用范围和形制极多,正常情况下来说,调兵的多是铜铸的虎形,后世也称呼为虎符。
不过,如今能用上虎符的,多是常备军队,兵力是以万为单位的,山阳郡可没有这么多的兵力,而韩盈又是置兵,所以只是竹制的符节。
面前的竹符节磨损的有些严重,并不像正常情况送来的,更像是陛下允许她回宛安前时所制作,而后一直被卫青携带在身边才会出来的痕迹。
这个时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汉武帝不信任她,还是这二千士兵的领导者从一开始就不固定,只是现在才确定到她的手上呢?
无数思绪涌上脑海,像团被扯开落在地上的毛线,散乱的令人分不出头绪,记忆中汉武帝历史事件还是那么清晰,可关于汉武帝的形象,却是越发模糊起来,这不是他真的那么高深莫测,而是对方手中的资源太多,又能够纵观全局,而她只能凭借着有限的信息去揣摩他的想法,自然怎么都想不明白。
想不通回头可以继续再想,正事不能耽误,韩盈看了眼信,问道:
“这信?”
卫青顺着目光看去,解释道:“是陛下特书于你的。”
纸张至今是次于绢,高于布的昂贵书写载具,目前来说还没有用于任何官方命令来往中,韩盈相信这是特书,就是没想到竟然是汉武帝的特书,她拆开翻阅,发觉汉武帝写的内容还真不少。
先是斥责了她做事太过冒险,若是出了变故,岂不是亲人痛,仇者快,留下无数遗恨不能完成?而后又好言安抚于她,知晓这么做事为了尽快让山阳郡恢复秩序,能让百姓安定,但是也要以自己为重,不然这些事情都是做不了的,紧接着又提到,看她这么拼,他也又从周边调了一批粮食过来,不日就到,让韩盈看着取用即可。
这信件完全不像是君王所写,倒像是一位爱护孩子的长辈所写,关怀之情跃然纸上,正常情况下来说,对韩盈这个丧师的人杀伤力极高,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却总觉着这封信看起来令人脊背发凉。
前面那般防备,此时的特书却又关怀备至,其语气也与之前见面中有极大的不同,皇帝的面孔,可真是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