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也留不了多久了,最快五天就得动身去武平郡。”
闻言,韩粟皱了皱眉:“怎么走的这么急?”
韩盈也有些无奈:“要将迁民的事情交给娄叔,这些手下也得先安顿在他那儿,还得借助那边的邮驿,将试题发给各郡……事情有点多,只能早点走了。”
“这,也好吧。”
要事耽误不得,韩粟也没办法继续拦着她,沉吟片刻后,他换了个话题道: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情问你,阿母你打算怎么安排?”
自韩盈的诏书下来之后,这个问题便在韩粟心里过了很久,此刻提及,他也极为慎重:
“按照常理,阿母应该由我奉养,只是瓠子口这片地方,还没有宛安舒适,女医也不够,阿母年纪大了,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到这里受苦?倒是跟着你去长安,生活上肯定好很多,等医院组建好,也不用担心生病的问题,不过说实话,无论是来我这儿还是跟着你走,都是舟车劳顿的,对老人根本算不上多好,但不把人接到身边照顾,又有些……唉。”
后面的话,韩粟说的含糊,不过韩盈立刻便懂了他的意思。
无非就是想尽孝,但条件真的不允许,不安排吧,旁人又会觉着他们两人不够孝顺母亲,若是日后成了政敌攻讦他们的理由,那就更让人糟心了。
听韩粟提出的问题,韩盈也开始有些头疼。
这无异于是政治行为和情感行为的冲突,政治嘛,给外人看的,管亲妈受不受苦的,直接带身边孝敬就是了,省得哪天死了,他们回去奔丧守孝不知道多耽误正事,还是在身边方便,既省了来回路上的时间,还能借此进行一波社交顺带着敛财,至于亲妈年龄大了路上会不会水土不服出事——
呵呵呵。
而若是出于情感,年过半百的年纪了,无论是来瓠子口还是去长安,都不是什么好选择,一不小心死半路都有可能,还是留在宛安最好。
韩盈也是比较倾向于情感选择,毕竟这些年郑桑待她不错,从不给她添乱,那她就得让对方生活舒适些,总不能置性命而不顾,只成全自己的孝名。
所以,她开口问道:“是韩硕不愿意继续在家里呆着了?”
“此事我差点忘给你说了。”闻言,韩粟猛的拍了一下脑壳:
“韩硕前者日子出门,和一个带母诊疾的女子看对了眼,那女子是县令之女,他想寻个事情做,好去求娶对方,只是宛安没有合适的职位,得去郡里,哪怕只是个刀笔吏,求娶起来也容易。”
她说怎么韩硕突然过来提这件事情了,原来是韩硕想成家立业还要跑郡里去,那母亲跟谁还真成了问题,韩盈稍微思索了一会儿,道:
“既然这样说的话,那阿母还是跟我去长安吧,生活和治病都比跟着你好些。”
既然韩盈主动把义务揽下,韩粟按理说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少见的露出来迟疑的神色,有些想同意,但又不想同意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韩婴,这些话我说出来有些难听,但还是得说一说,在宛安还好,你几乎与县令无二,宛安个个皆受你恩惠,即便行事再过离经叛道,在你的权势下,也无人多说什么,可离了宛安,那指摘之人从未少过,长安恐怕也会如此,母亲过去,听了这些言论气出病来怎么办?”
韩盈的眼神微微闪动,没有开口。
在一个男尊女卑已经实施近乎上千年的社会中,她这么冒头,必然会招致众人的反感,只是受限于权势,那些言论不会直接出现在她面前,也不会有蠢货当面指摘于她,但各种难听的编排也从未少过,韩粟听到这些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编排她的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韩粟绝不可能只有这几天听到,这么多年了都不说,今日突然提及,真的全然是为了母亲吗?
见韩盈垂眸,神色也没有变化的样子,韩粟也不敢确定她到底听没听进去,只是话说到这里,还是一口气说完为好,他深呼吸,继续道:
“阿姊,我知你不满这世道,可这么多年下来,绝非你一人之力能够撼动,再这样下去,不知招来多少反扑,届时你的性命——”
韩盈抬起头,静静的看着韩粟,那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让人有些发毛,韩粟顶着不适,硬是和她对视,数秒之后,突听的她‘噗嗤’一笑:
“大哥你反应的也太慢了。”
更换了称呼的韩盈脸上多了些许笑意,西汉虽然有族灭,但那大多是叛国、造反之类的大事,她这种类似于新政变革的,大多只会针对她一人,她死了家人也不会有大事,祸不累己的情况下,韩粟还想拦着她,至少能有五成的真心。
而能有这些真心,韩盈也不介意再给他吃颗定心丸:
“我知什么是人死政消,此次去往长安,会以谨言慎行为主,若有机会,能再进一步也好,若没有机会……那就做到这种程度吧。”
她手中的牌太少,汉武帝能不拘泥于性别,唯才是举,但这样的功利性是把双刃剑,一旦她创造的价值低于她引起的麻烦,那对方会毫不犹豫的将她丢出去平息众人的怒火,如今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那现阶段最重要的便是稳住。
稳住现在的成果,才有可能谈未来。
韩粟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答复,这和韩盈过往几年锋芒毕露完全是两个模样,一时间,掩饰不住的韩粟瞪大了眼睛,在确定她说的是真话后,极为不可置信的问道:
“你怎么突然没之前的锐气了?”
“你要真蠢,那就继续做一辈子的河工吧!”
确定韩粟没有异心,韩盈也恢复了以往的姿态,她骂了一句,又道:
“至于母亲,你说的那些也不用太担心,我这边都是女医家眷,聚在一起,时常交友说话都是有去处的,就算是听到了些许不干不净的话,那也是诋毁我的恶人,有的是人为她开解。”
“这倒也是。”
韩粟逐渐放下了心来
他也不是蠢主要是韩盈过去几年实在是锋芒毕露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要是在长安也这样那可就是找死了就是光顾着担心忘了韩盈能做到至今还没有翻车不是她胆大而是她谋定而动心里早就有成算了。
想想之前韩盈在宛安县温和又颇为有用手段韩粟放松的笑道:
“是我多想了不过你要是这样打算大概需要有人给你做些脏活了。”
闻言韩盈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韩粟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嘛。
他话还真没错既然接下来的政局需要她修心养性以活得久坐的稳占住朝堂上的位置几十年庇护着娶婿的女人入朝为官逐渐成为一种被接纳的社会现象为目标那一些得罪人的事情就不能是她去做而是由一个或几个手下代劳。
这种事情听起来有些残酷却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上位者总是会需要脏手套的而底下的人也为了权势主动接过这个职位就像是汉武帝需要的酷吏嘉靖扶持起来的严嵩党派……甚至不只是政局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公司中只会压榨手下的中层小领导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长安情况不明刚过去的韩盈肯定不会得罪人但只要做事哪怕是团体内部 仍旧得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也就是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韩盈都得有个泼辣锋利又足够聪明会观察时机不管对内对外该上的时候上该闭嘴时闭嘴‘受罚’的时候也不会和她离心不仅下次还敢还能在需要的时候把女医受的委屈嚷嚷到所有人都能知道的手下。
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
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选的韩盈摇了摇头她能对外但不会对内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非要一个人来再多留心找找就是了。
将此事放在心上韩盈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先赶往了武平郡。
瓠子口堵住不会再有水患那周围受灾无人的县总是要迁人回去耕种这事儿能做的人不少完全不需要韩盈继续处理于是汉武帝便直接将这件事情以地域划分一部分给了东郡郡守另一部分给了新上任武平郡郡守的娄行。
韩盈此去找他主要就是借助郡中的邮驿向能够参与此次考核的人送试题先送过去她们作答后将题目送往山阳郡而韩盈也会带着准备带走的人返回山阳郡路上正好能看看各郡的药材储备情况酌情选取一部分带去长安等到了山阳郡各地的答卷也差不多收到了。
而等韩盈把策论看完确定了人选后便可以通过山阳郡给此人发信命其先自行出发前往长安。
至于这样对方最后是早到还是晚到影响都不会太大因为无论是药苑还是继续在各地兴建医属都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早到晚到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反倒是医院最容易完成出成果以及搏得长安众人好感为后续做事打开一个良好局面。
所以到长安之后别的可以先不做但医院一定得最快建造好。
为了做到这点韩盈也不介意再多跑一趟宛安多揪几个医术更优秀的女医带走。
第293章 各方绸缪
鉴于韩盈不想再来一次夏日赶路,她便没有多在武平郡停留,交接好工作,做好杂吏的退岗安抚工作,便将早就准备好的数份《遴选考》留下给武平郡的高位女吏们一份,其它发往各郡,之后谁也不见,带着亲信便顺着路程往回走。
韩盈走的痛快,但她留下的《遴选考》,却如同丢下的炸弹一样,将高位女吏脑袋炸成浆糊。
浆糊没持续多久,高位女吏们便反应过来,她们快速将留下的《遴选考》看了一遍,紧接着便发了狂。
药令、方令、督医、督院,主监、均输、仓官……老天,竟有这么多岗位可以选!
一时间,这些高位女吏就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眼睛都要挑花了。
其实利用‘考试’的方式选官,在整个封建王朝都不是稀奇的事情,仅仅是汉武帝就好几次发诏书策问天下群贤,春秋战国诸侯也会策问贤良,只不过都是极为宽松,而且面向人的身份也不会太低,就算是真低,此人也会才学出众,极有名声。
韩盈的《遴选考》和这些差不多,而且范围限制的更大,只允许俸禄四百石以上的女官吏做答,甚至连通知也仅限她们。
这更像是数十个女官吏内部的一次公平竞争,岗位多,人数少,成功的机会肯定会大些。
不过,高位女官吏为官为吏的时间都不算长,去除一些因为运气上来的,大多数人的执政治理水平,很有可能是分不出高低的,如此一来,拼的便是别的东西。
人情、人脉、处于好地方,又或者是提前一两年任职手下的积累更多,日后做事更方便,又或者是别郡的高位女官吏也和她同选了一个职位,而对方偏偏比她强了那么一点,那便要饮恨输掉了。
从这点看,这次的‘考试’,想要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
看着《遴选考》上的截收日期,各郡的高位女官吏逐渐冷静下来,她们思索自己能力适合什么样子的岗位,哪个更好、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而后马上撰写起来自己心怡岗位的对策。
毕竟上面可是有截止日期的,韩尚院只从寄到山阳郡的策论中选人,若是寄的晚一些,那便只能直接邮寄到长安,到时候人都选完了,就算水平再高,也得候补,那也太亏了!
上层的消息总会随着时间往下推移,这些高位官吏撰写策论总需要些属下提供数据,时间久了,职位偏低的女吏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四处找机会拜码头。
她们虽然没有写对策的资格,但能力总归是有的,上司去了长安,手下怎么都得有几个女吏做事才能将摊子铺开,这也是他们的机会,而且,上司要是真的走了,她们也是能更进一步的啊!
就是相较于这些在官府内部,目光被升职吸引住的女官吏,还有不少女人,处于既忧虑,又带着几分希冀,希冀中又有着急迫和无数焦虑的状态中。
这些女人主要分布在围绕在水坝周围的两三个郡中,她们之前的身份是女吏,只是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随着水渠完成,那原本因为此事调集来的吏目们自然也没了事做,而水渠挖建,工地巅峰期甚至召集了五万多人,为了供应他们,运输的后勤翻倍增长,协调各地物资的更是数不胜数,不算征调的民夫民妇、能够称的上‘吏’的人极多,麻烦的是,这些人主要抽掉于水患周围的郡,而做为其中之一的武平郡,人数上千。
加起来一年上万石的工资,即便韩盈和娄行关系再铁,他也不会全发的。
没办法,只能尽最大限度的保留职位,而后——
裁员。
职位高的,能调回原籍的,有秩的,有关系的留下来,剩下那些本来就是不足百石,就是随时征调,无用时废除职位的杂吏,无论男女,都只能裁掉。
男吏还好说点,基本上一家人俱全,至少能有两个成年劳动力,就算是突然断炊,日子极为难过,也不至于饿死,而女吏就麻烦了,如今社会风气还是趋于保守状态,一个女人出来赚钱养家,要顶着很大的压力,再加上法律规定,她能出来做事,除了一些年龄小的,大多家庭情况就是丈夫死了,上有老下有小,不知道多少张嘴等着她拿米回家下锅。
在这种情况下,顷刻恢复白身带来的压力回弹,伴随着断炊极有可能饿死人的未来,能让人精神瞬间崩溃。
好在,韩盈考虑到了这点,统一为她们保留了点后路。
后勤供应,粮食可以多,但绝对不可以少,所以即便预计水渠要在春汛之前修完,韩盈还是多预备了一些粮食,大头不能动要入库,零头就无所谓了,她将这部分拿出来,给接近六百个男女杂吏每人大约二十五石粮食和一石的盐。
其次,让这些被裁员的男女杂吏上司认真写一份推荐信,项目的表现和能力以及性格都如实描写,最后再盖上单位的印章,充做参与过此事的工作证明,倘若日后还有新的招吏机会,她/他们都可以拿着这封信去试一试,这份证明或许能为她/他们提供一些被录用的可能。
韩盈稍很清楚如今‘证明信’的威力,古代最大的问题便是识人成本,倘若不是自己熟知的或者是熟人介绍,那招收吏目/员工极其难以确定对方的能力和品性,这些介绍信虽然加盖印章的出处不高,但怎么也是官府出具的证明,有了它,那成功可能性至少能加个一半,不过——
这封信在一开始最有用的,还是要落到男杂吏的头上,女杂吏能转换的恐怕不多。
事实也的确如她想的那样。
这已经被官府验证过的‘可用人才’,找工作突然容易起来,杂吏做不了,在商人或者某个作坊里当个小管事,继续维持之前的生活根本不算难,甚至还有些大商人过来捞人,而有些胆子大,心更野,看着本地机会不多的,直接揣着推荐信去了各县碰运气。
可惜,即便是这些被辞退的男女杂吏都手握着推荐信,能往武平郡各县跑博机会的,都是男杂吏,而能被行商或者大商人选中的,也是男杂吏,只有本地的一些作坊招收了少许女杂吏。
这样的现象,去除男性商人老板的确会更倾向几分男杂吏的原因,还有很大原因便是,这些女杂吏在身体素质的确逊色男杂吏,实在是没办法一个人到处跑不说,还被家里拖累,或者说,吃的太狠——
爹妈公婆孩子哪个都不让离开,哪怕数百个人卷几个少有的作坊管事的岗位、哪怕肯定竞争不上岗位,家里真过不下去了,她们也得留在武平郡!
原因深究起来很多,有可能只是短视,比如,哪怕前女杂吏年纪已经大了,也只是去周边县城试试,但周围人还是会拦着她,因为觉着成功的机会太小,还不够浪费粮食,还是少折腾最好。
而还有一些,便有些残忍,在这个哪怕是郡内,偶尔还是要用暴力才能解决纷争的时代,年轻的、还能生育,又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本身就是行走的金子,不论是父家、夫家、还是外人。
外界也出门不必多说,而家里也不安全,过往的工作甚至成了女杂吏能‘料理家事’的证明,父家夫家都有可能在想着怎么将她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