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盈默默的看了他一眼。
行了,又得罪一个。
很久以前,韩盈对身不由己这个词理解的还很浅薄,只觉着被逼着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就已经是了,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她发现这只是第一层,还有一层是利益冲突。
这两点都还好理解,可还有一层最让人无法控制,又气的不行的,是总有像权力游戏中小指头那样的人,以混乱为阶梯,无底线的做事又没有那个把控的能力,以至于情况变得极烂,最后不仅让领导背锅,还要承担人际关系上的损失。
就像这次,她和大司农之间的冲突并不大,至少在种药税收上,他是直接放权不管的,两个人根本没到兵刃相见的地步,可闻人甫所做的事情,着实让韩盈有了疑心,毕竟就算此事与大司农无关,此案若真是子杀父诬陷女医,这么劲爆的故事,必将传遍整个朝纲,那他面子简直是丢大发了,日后再相见,怎么可能还有好脸色?
和大司农之间是没有友谊的可能了。
想和他修复关系需要付出的太大,而周围人也不一定希望她们两个保持多好的关系,尤其是上面的那位。
行吧,朝臣不和也是该有的现象,和和气气的反而更会惹人忌惮,韩盈没多遗憾出现这样的情况,只在心底给大司农打上红色警示标签,然后将注意力放回在了秦右平说的话上。
如果说,之前她收集到的信息只是推论的话,那秦右平所说邱鲤有恶徒联系这点,更加断定了韩盈的猜测,她开口道:
“我也略通些医术,昨日女医问询后,我调出了诊案查看,那邱老翁肠胃并无出血症状,又未曾饮用刺激之物,怎能三日就突然呕血?而这邱老翁病发之时,又只有邹乐一人所见,实为不可信。”
“此事是有疑点。”
查到邱鲤异常,秦右平自然会怀疑邱乐,他不奇怪韩盈也能想到这里,只不过……
“可左邻右舍都看到了地上和邱老翁口中的血迹,他们描述的血量极多,常人若是想弄出这些血来,定会有痕迹显露在面上,而这二人模样极为正常,而邱家也未曾养家禽,这血从何而来还是未知。”
韩盈等人来的太快,秦右平审问邱家人的邻居还没有多久,不少人还未曾审完不说,口供也还没有整理,很多信息都没有汇总,疑点也得不到解答,只是这么回答,他也有些心虚,又补充道:
“不过,还有一个法子,按照邹平的说法,那老翁未曾饮水,临死前还在呕血,若真是如此,喉中还是有些,若清理干净口中,再以柔软物什去探喉管,看是否有血迹即可,只是此法要些巧力,怕稍不注意,戳破了哪里,又沾上了血,反倒是更不好说了。”
聪明人还是很多的啊。
只要开始怀疑邱老翁不是呕血而死,再想到从喉管检测无血来证实这两人撒谎也正常,就是问题也摆在这里,这法子以前没有人用过,出了问题后续审起来更麻烦,秦右平哪敢自己拿主意?
韩盈倒想拿这个主意,但和秦右平一样,她也担心翻车,毕竟大司农在这儿,谁能保证他不会为了甩锅借此发挥?不过,也不一定非得真探到喉管里面。
“那诈一诈邱家人呢?”
韩盈开口道:“用绢布做个样子,只塞进嘴中,最后拿出来什么都没有的绢布,看那邹平和邱鲤的反应,若真是呕血而死,这二人应是要质疑的,若不是的话,基本上就要招了。”
秦右平当即眼前一亮,但延尉张汤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个巧法,并不符合法律所规定的流程,他本性很讨厌这种行为,因为很容易让主审官有超出法律所允许的权力,不过具体情况下,由于很多案件太过复杂,很多狱掾,县令郡守判案的时候,都会用不同的巧法来试探,也算是大众所能接受的。
此案涉及的人最高不过三百石,总不能让三位中二千石的主官一直在这里审理,传出去都让人笑话,早点破案了结要紧。
想到这里,张汤也就放弃了他的坚持:“濮司农,就按照韩尚院的方法来如何?”
大司农一点都不想这样来,但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只能应道:“可。”
有了三位长官的允许,秦右平当即就敢做起来,在确定三位长官也要看审案过程后,他让行狱内还在接受问询的邻居出来,而后又让狱卒将尸体抬进去放在侧边的阴凉处,又命人从延尉府的库房找出白绢,准备‘验尸’。
行狱内的邱临看这情况极为疑惑,想问,可周围的狱卒都板着张死人脸,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根本无从问起,只能将疑惑塞到肚子里。
疑惑没持续多久,接下来进入行狱内的韩盈三人彻底让他瞪大了眼睛,大司农是他这部的上司,庆典上他曾经见过一面,另外两位各穿着能够反光的黑锦官服,腰间青绶清晰的刺眼,女人那个,肯定是韩尚院,另一位虽不认识,看绶带也是同级的人,这让他瞬间忘记呼吸,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闻人右丞可真是好人,他竟能请动三位卿大夫前来审理此案!
只觉着日后一定要肝脑涂地,以报问闻人右丞恩情的邱临还未高兴多久,那重新回到位上的秦右平清了清嗓子,道:
“此案只有邹乐一人见死者死亡过程,因两人为亲眷,此证难以采纳,为确保死者真是呕血而死,将死者口中血迹清理干净,再以绢擦试喉管而试之!”
此话一出,本就处于不安状态的邱乐瞬间惊慌起来,她抓紧用来擦泪的手帕,拼劲全力用指甲掐自己手心的疼痛,才遏制住想要抖动的身体,左边的邱鲤同样没好到哪里去,原本滴溜溜打转的眼睛再也不敢乱瞄,而是盯着秦右平,想要上前阻止,却怕直接暴露自己,只能跪坐在席子上等待审判,整个人都要被折磨疯了。
悔啊,当初若是不与父亲起争执多好,他以往都顺着自己的,那么多钱,再听自己一次又何妨,就不能为他打算打算吗?他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未成家呢,说出去都让人耻笑!
两个心里有鬼的人战战兢兢,心里没鬼的邱临就更不满了,他看了看上座的三位卿大夫,拱手行礼,对着秦右平问道:
“长官,为何只对我父如此?这有失公允!”
“只是擦试喉管以测是否呕血而已,并无损伤身体之处,邱临你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秦右平没有和邱临掰扯,只是反问一句:“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
这和直接质疑他是个骗子有什么区别!
邱临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没有想到,即便是大司农在场,这人竟然还会如此指摘与他们一家,这,这不符合常理啊。
一丝微小的猜测,突然涌上心头,可邱临却本能的掐断了它,他无力承担走到现在的代价,也无法承担这种可能带来的情感压力,只能做出一副厌恶的姿态:
“此事还有何等隐情?只望做此事的狱卒手轻一些,莫损伤我父躯体。
尸体检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只不过那时没有形成章法,经验也少,主要是看看伤口确定伤人的利器是什么之类,也就是近两年手段才多了起来,邱临能将父亲的棺椁拉来,代表他本来就接受一定程度上的检验,只是不肯接受损伤躯体的检测。
听邱临这么说,秦右平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这两日的审讯已经让他可以确定,对方是个被瞒在鼓里的可怜人,倘若猜测属实,那就什么都完了。
心中叹息,可秦右平什么都没有多说,只对着狱卒吩咐:“开始吧。
搬来的尸体已经有了味道,面容也开始不好看,为了防止污了三位重臣的眼睛,还是给挪到远处,再加上大家都是跪坐,没有高度的优势,只能看到那狱卒的动作,却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将绢布塞入喉管,邱家人怎么也想不到会狱卒会作假,还是三位重臣的示意下所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狱卒先用麻布清洗擦拭,而后又将沾了水的绢布慢慢的往父亲口中塞,甚至还用竹签往里面捅。
这肯定是真进入喉咙里了!
看到这幕的邱鲤不由得泛起呕意,邱临也不忍的别过眼去不看,做完这一切的卒并未直接拿出那绢布,而是起身说内里的血有可能已经凝固,需要等上一刻钟才能拿出。
这一刻钟的时间,对邹乐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心更是被人揪住似的一阵阵发疼,疼的她额上和后背全都是冷汗。
看她这模样,一直关注着邱家人的韩盈和张汤对视了一眼,基本上可以确定,邹乐不仅有问题,而且突破口就在她身上。
而时间再长,终究会是过去的,狱卒又开始将绢布一点点的往外取出,因为只塞在口中,那绢布其实有些发皱,不过离得远了,也无人看出来,倒是上面没有半点血迹的模样,看的是一清二楚,他未曾拿着布过来,只是捏着布角,将它摊开,边展示边道:
“回长官,这喉管中无血!
“这怎么可能!
最坏的可能终究还是出现,邱临仍不敢相信它,他猛的直起腰背想要质疑,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他的妻子邹乐,在听到狱卒的话后,直接栽倒了下去。
第320章 潜在恶意
比邱临小四岁的邹乐,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相较于还能跟在那些功勋子弟身后‘见见世面’,壮大些胆子的邱鲤,人生活动范围甚至没有超过十里地的她,从丈夫回来,质问父亲为何死亡,邱鲤为了掩盖真相,推给女医那一刹那,便已经开始后悔。
可后悔已经晚了。
上了贼船,哪还下得去?尤其是丈夫的举动更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相,她畏惧真相揭开后的惩罚和后果,只能提心吊胆的,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到最糟糕的境地。
这两天的时间里,邹乐时时刻刻都在被拆穿的焦虑和恐惧折磨,她本就没什么心理防线,此刻被这么一诈,整个人直接崩溃,倒下的刹那,她的确不需要在焦虑会不会拆穿,但真相会带来的惩罚,必会使得家破人亡,而她,也逃不掉惩处。
对未来的恐惧,使得邹乐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没有任何起来的力气,主位的秦右平眼神一凌,厉声质问:
“邹乐!你公公到底是不是吐血而死,还不如实招来!”
“不,不是。”
邹乐回答的声音不比蚊子小多少,可在邱临的耳朵里,就好像惊雷般炸开,他看向妻子,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般的站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此刻已经无人去关注他的状态了,秦右平不给邹乐一点喘息的时间,立刻追问:
“那他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邹乐的回答,她半瘫在地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往外渗,她抽泣着,断断续续的说道:
“自公公病后,我一直侍奉在身前,不敢有半点懈怠,可这些时日家中事务繁多,我实在是忙不过来,晨起困倦,就晚了些时日,等醒过来前去侍奉,就发现公公倒在榻上,没有一点声息……”
邹乐还未说完,外面便走进来两个狱卒,两人中间并一个带着脚链,手被捆起来的男人,他左眼边上有道疤,右手还少了两节拇指,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那邱鲤似乎认识他,听到响动扭头一看到他的模样,以及狱卒手中的绸缎包袱,脸色瞬间一变,竟然直接起身,冲着行狱外就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怔,进了行狱的还敢跑的,这是第一个,过往那见过这样的人?愣了两三秒,秦右平才反应过来,高声喊到:
“高熊、柴腾,你们去将他逮回来!”
“诺!”被喊的两人高声应了一声,转身赶紧追了上去。
行狱在延尉府内,邱鲤能跑到哪儿去?没多久人就抓了回来,就是脸上多了淤青,身上也都泥灰,手也被反手扭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极为狼狈。
邱鲤的行为带来的嫌疑比邹乐还要大,回来之后,秦右平第一时间就要审他,可自知自己犯下什么大罪的他什么话都不肯说,倒是被抓来的男人为了脱罪,进门就将事情全交代了出来:
“长官,这钱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个中人,给一个姓纪的搭线见一见邱鲤,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是半点都不清楚的!”
“纪?”
听到这儿的秦右平还未开口,神情恍惚的邱临反而抬起头,呆呆的对此人问:
“可是三十来岁,留着山羊胡,耳朵上有快小凸起肉瘤的男人?”
“对,对。”被询问的男人连声应道:“就是你说的模样。”
大司农隐约觉着此事更加不妙起来,他想阻止,可秦右平已经更快的追问起来:
“邱临,你认识此人谁?”
“那是我的同袍,纪应。”
回答的邱临嘴角向下垂着,眼圈周围红的厉害,眼里也亮晶晶的,似有泪在其中打转,却就是不见泪下来,看起来似哭非哭,让人一时间竟分不出他到底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还是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听懂此话意思,又回想起邱临所提过的,他上司已经退任,如今农令空缺的话,秦右平的手克制不住的抖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邱家人的事了,而是司农府中的丑闻,为博上位买凶杀害对手父亲,也太,唉,闻人甫可真是个搅屎棍啊,你说说,这事儿怎么收场啊!
想想在场的大司农,秦右平是再也审不下去了,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最高上司张汤。
实话说,这时候的张汤在心里骂人的,闻人甫没将这事儿捅到皇帝面前,他还能在中间给韩盈大司农牵个线,将此事遮掩过去,可现在皇帝已经知道,那直接没了隐瞒的可能,毕竟——
他是迎合皇帝的酷吏,他不需要,也不应该和其他重臣交好,就算是得罪人,那也是他的分内之事,毕竟,一条指谁咬谁的狗,若是听不主人的话开始给自己想退路,那这条狗也就没用了。
清楚自己权势从何而来的张汤,给秦右平做了个‘查’的口型。
虽然这事儿很不道德,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外人,外人还是大司农府,而且是升职引起争斗的韩盈,此刻心里是真的高兴,没别的,一个人得罪大司农肯定更容易针对,但两个人得罪,那他要是想做什么,肯定会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实力同时扳倒两个人,那被攻击的可能性就小了一些,她倒是不畏惧攻讦,可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好嘛。
当然,韩盈开心,大司农心情就不好了,他阴沉着脸看着被带来的纪应,恨不得当场将他的职位撤了再扔进监狱里面。
纪应原本还在司农府中,他只是个小吏,消息不够灵通,但邱临回家的理由是服丧,这就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觉着事情不妙起来,接下来几l天的风平浪静让他逐渐缓过来,还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而农令之职就要落到他手里的时候,延尉府的狱卒突然过来,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带走了!
就像是女医经不起牵扯状告弹劾之类的污点一样,被带走的纪应当即明白,自己和农令之职要失之交臂不说,就连现在的职位说不定都要保不住了,可此事还不是最严重的,因为路上狱卒说现在的罪状,是‘□□’。
纪应哪敢认下这样的罪名,惨白着脸到了行狱,立马交代:
“长官,我并未□□,那钱只是让邱鲤夜中推开窗户,让那邱老翁风寒,邱临回家侍疾,错过农令职位而已,我只给了八金,这点钱,哪能让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父亲?”
八金,价值八万钱,最少能买八百石的粮食,是邱临不吃不喝,四年多才能存下来的工资,而在人市上,甚至能买七八个正直壮年的奴隶,价值不可谓不高,对于一些人来说,已经足够他杀掉自己的亲人,但对于家境尚可的邱鲤来说,的确还不够。
想要他杀人,那得五十金起步,若是自己的父亲,更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