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鸣问道:“李老师,你对丁阳家里的事情了解多吗?”
“谈不上了解不了解,平田县就这么大,谁家有点什么事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没见过他爸爸,就知道他们孤儿寡母一起生活。”李老师想起往事,不由叹息,“他妈妈走得早,这孩子从小就没个人照顾。虽然说成绩中不溜丢,但他性格很文静,从不调皮捣蛋,所以我们当老师的都愿意关照他一些。”
这些与警方了解到的差不多。
谢轻非道:“他和同学的关系怎么样?”
李老师脸色变了变,犹豫着问:“警察同志,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谢轻非道:“他目前没事,只是有桩案子需要他配合调查一下,希望你能理解。”
“他肯定不会干坏事的呀!”李老师忙不迭道,随后她静了静,无奈道,“丁阳被他妈妈一个人拉扯大,有些嘴碎的人没少说他们娘儿俩闲话,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能怎么办呢?丁阳变得胆小又内向,很怕与人接触。在学校里其他男孩子顽皮一些,他从来不主动参与到其中去,久而久之就有些孩子对他有意见……”
谢轻非道:“说他是‘娘娘腔’?”
李老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对,是这么说的。但丁阳从不和老师告状,我也只是遇到的时候批评一下那群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他还经历过什么。”
席鸣忙道:“那您还记得这群孩子叫什么名字吗?是不是有个眉上长黑痣,叫王晨辉的?”
李老师想了想:“有,有印象。他是带头欺负丁阳的人,我说过他好几次。这小子脑子是聪明,就是坏心眼儿也多,听说后来还去大城市念大学了?不知道那点毛病有没有改掉。”
看来是没有。
王晨辉身份体面,又会说好听的话,在外应酬就不太规矩。为避免已婚身份影响他与人交往,他一贯不爱佩戴婚戒。刘珊也将被他闲置在家中的婚戒找出来给了江照林,只是枚普通的银戒,所以现场发现的那枚价值六万的卡地亚肯定不是他的。
谢轻非又问:“丁阳是左撇子吗?”
“不是。”李老师笃定道,“孩子从一年级学写字开始,我们当老师就要纠正他们的握笔姿势,首先就是要让他们统一用右手握笔。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我虽然见过极个别喜欢用左手的孩子,但丁阳那会儿,班里一个左撇子也没有。”
丁阳左手中指确实存在写字茧,但右手也有。可能他在老师的矫正之下暂时改变了写字习惯,后来无人管束后又重新换了回去。
谢轻非与席鸣对视一眼,席鸣道:“麻烦您把丁阳家的地址写给我们吧。”
李老师道:“可以,我知道他家住在哪,只是那片房区的人搬得差不多了,就剩些老年人还在。”
拿到地址后两人正要告别,李老师起身送到门口,还是忧心问了句:“谢警官,你别觉得我多嘴,我想知道……丁阳他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竟是觉得丁阳会是受害的一方。
谢轻非顿了顿,问道:“他以前还遭遇过什么吗?”
李老师纠结片刻,似乎是在回忆不美好,陡然气愤起来。
“同学之间的摩擦还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可是、可是……那个畜生啊。”
王晨辉之所以叫丁阳娘娘腔,是因为丁阳本身长相清秀,加上童年没有父亲这一角色的存在,使得他在依赖母亲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变得比其他男孩子文气内敛且爱好整洁,放今天这叫精致boy,但在小孩子群体里肯定要被视作异己。
丁阳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他的性格变得愈发谨小慎微。这样一个漂漂亮亮还不闹腾,挨了欺负都不会告状的小男孩儿,一个人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被变态盯上了。这个人是生面孔,应该是外地赶路路过的,因为事情发生时天色昏暗,等人们循着声音找到丁阳时,那人早就跑了。当时又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刑侦技术,根本抓不到逃之夭夭了的罪犯。
“我在医院里照顾了他几天,他看谁都像在看仇人,跟个小刺猬一样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以前都没脾气的,现在被逼到这份儿上,可怜呐……9岁的孩子,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呢。等他恢复了些精神,有天医院的电视上正巧放到男女主角亲热的戏份,他突然问我说,‘老师,我是男孩子,那个人也是男人,他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情?’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向他解释。他又跟我说,说老师,我不是娘娘腔。”
李老师说的时候几度哽咽,谢轻非递过纸巾让她擦拭眼泪。
“这种事情瞒不住,小孩子听了家里大人聊天,转头就来学校取笑丁阳。所以他初中毕业之后告诉我自己要外出打拼了,我也就没阻止。出去了好,出去了就把这些都忘了吧。”
席鸣迟疑片刻,问道:“他经历过这些……心理方面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丁阳现在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但他打心眼儿里有对人性的厌恶,除了李文英,几乎讨厌任何异性或同性。他的生理障碍的来源现已有原因解释,王晨辉对他的打击伤害更加深了他心理方面的怨憎,那如果他就是凶手,对死者尸首的报复性涂画,似乎也说得通了。
席鸣恨不得立刻回去抓丁阳归案,李老师却摇摇头:“我当时也担心过这点,但他还有个妹妹陪着,为了照顾她,他也没时间顾及自己的情绪吧。”
席鸣和谢轻非双双瞠目,谢轻非问道:“他有妹妹?亲妹妹?”
李老师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惊讶,解释说:“不是亲妹妹,是丁阳在他妈妈去世之后偶然捡到的,不知道是流浪儿还是什么,小他两岁,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生活。我没有见过,但听说小姑娘身体不好,后来生病去世了,再后来丁阳就去了城里,这么多年也没个消息。”
在去丁阳家的路上,席鸣忍不住道:“我只知道丁阳童年挺惨的,没想到惨到这种地步。他那么个挨打受气的脾气,哪怕到了现在也都习惯性地隐藏性情,温温和和地对待外人。杀人……他怎么敢呢?”
又想着:“丁阳和李文英夫妻之间已经是超过爱情的依赖与信任了,他的这段过往如果告诉了爱护自己的妻子,那李文英帮助他报仇雪恨也不是不可能。作案动机有了,他俩也没不在场证明,死者生前与丁阳的那段通话谁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丁阳大可以和死者约定在那一日见面,然后趁机将他杀害。”
谢轻非却说:“有预谋地杀人,又对尸首进行侮辱,那凶器会是那么草率的还沾着奶油的抹刀吗?你也知道没有刃的抹刀砍西瓜都费劲,这说不通啊。”
席鸣猜测道:“可能丁阳本来打算徒手和死者battle,打不过的时候李文英提刀来帮忙了?”
“那李文英怎么会那么巧一大清早不睡觉,知道自己老公在垃圾站杀人,特地赶过去帮忙?”
席鸣一滞。
“你想。童年不幸的丈夫,恰好有一个爱见他呵护他的妻子,情意之深让我们相信他们会为彼此做任何事。其次,李文英开美妆公司,喜好化浓妆,尸体面部妆容也是白皮肤大红唇。再而凶手是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和死者有仇的,女人。”
“那不就是李文英?”
“嗯,那不就是李文英么。她的嫌疑比丁阳还要大,因为丁阳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谎,李文英却因为丁阳婚戒的丢失而有一瞬间紧张。”
她当时的反应相对来说是有些过激,连席鸣都看出来她是急于终止戒指的话题打发人走的,只是没想到谢轻非会硬要她给个结果。
谢轻非继续道:“在这些前提之下,你怎么看待这个案子?”
席鸣缓缓道:“李文英得知了心爱的丈夫悲惨的童年遭遇,冲冠一怒为蓝颜,谋划了报仇计划。丈夫还……丈夫还有健忘症,近期症状严重,也不记得事,在这桩案子里的种种表现都很无辜!”
“对了。”谢轻非道,“这些信息诱导我们把罪责定到李文英身上,如果我们的人现在去李文英家,大概率还会发现一双与卫骋那儿的脚印相契合的40码女士平底鞋。可无论是身高、性情还是作案手法,李文英都不符合我们对嫌疑人的描摹。李文英一个公司总裁,就算再深爱自己的丈夫,也不至于三天两头跟到店里粘着他,她有空管隔壁店面的装修,连人家哪里有暗门都清楚吗?这种种指向反而显得刻意,实在是拙劣的污蔑。”
无论如何,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其他也再和她不相干了。
“凶手是另一个,与丁阳关系匪浅,了解丁阳的一切,但几乎无人知道她存在的女人。”
第9章
问过一圈街坊邻居,好在这些留守在家的老人都在这里住了半辈子,提起当年命途坎坷的小男孩丁阳,都能惋惜地说两句。
住在丁阳家楼下那户的老大爷听谢轻非问他妹妹的事,布满褶皱的双眉蹙紧,不多时就想出些信息来:“他那个妹妹我没见过,身体不好,出不了门的。也是丁阳心善,自个儿还一半大孩子呢,我们大人都不愿意掺和这种麻烦事,他倒把人领回家了,取个名字叫丁晴。”
谢轻非疑道:“您对丁晴还有其他印象吗?”
老大爷呷了口茶,眯着眼睛回忆,半晌才道:“那小姑娘脾气挺冲的,她来之后我经常听到楼上有吵闹的声音。丁阳被她逼急了,也会勒着嗓子吵回去。不过还好有个能拌嘴的对象,否则他总一个人闷着也怪可怜。
“可惜啊,丁晴后来生病去世了,要是还活着也三十多岁了。”
谢轻非问道:“她去世的时候您看到了吗?”
老大爷愣了一下:“这还真没有。她去世后好几天,我听楼上变得安静了,碰见丁阳时就问了一句,他才告诉我人没了。没钱啊,只好卷着草席子找块地埋了,就在街对口转弯儿那块空地附近,我有时候路过还会帮着拔拔杂草呢。”
“不是我说啊师尊,这也太不现实了。尸体拿草席子卷了埋掉……这能是一初中生干得出的事吗?丁阳他心理素质这么强大的吗?”
席鸣半路上回想老大爷的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丁晴死的时候已经是九零年代了,即便是平田县这样较为落后的地方,火葬也早已普及。丁阳一个才14岁的孤儿,家庭状况周围人都知道,帮忙一句话的事,哪至于让他一个半大孩子扛着妹妹的尸体去掘坑下葬呢。
谢轻非道:“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是李老师,还是刚才这个大爷,以及其他所有我们询问过消息的人,都说知道丁阳ⓨⓗ有个妹妹,但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她的存在。”
席鸣道:“不是说身体不好,出不了门吗?”
“身体不好,但嗓门儿不小,吵个架楼上楼下都能听到,她的存在不会是假,但她的死是真的吗?”谢轻非唇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整个人兴致高了不少,看得席鸣有些心惊胆战,踌躇着问:“师尊,你笑什么?怪渗人的。”
谢轻非说:“我感觉这案子特有意思。”
席鸣立刻看看周围,再压低声音道:“师尊,这话咱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让别人听见还以为你作风有问题呢!”
谢轻非没答,又打电话问了戴琳戒指的来历弄清楚没有,片刻之后文档传来,明确写着是在商贸中心刷卡购买的,账户主人是李文英。
分局派人去请丁阳和李文英时,谢轻非又叫了一队增援来平田县。
“师尊,我们这是要干嘛?这里还有别的嫌疑人吗?”席鸣不解,等看到警车开来,先下车的是程不渝时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谢轻非一扬下巴:“有没有,看了才知道。”
丁晴下葬的地方被围了起来,野草覆盖大半的坟丘上,破败的木牌已经被虫豸腐蚀得全是窟窿眼儿。
席鸣咽了口唾沫,扛着铁锹问:“师尊,真要挖?”
谢轻非没问答,手里的铁锹直接落在了坟丘上,一把薅下大半层土。
席鸣:“……”
他也不再多嘴,直接开干。
在挖到类似于卷席的物质后,程不渝全副武装过来,接过谢轻非手里的工具道:“剩下的我来。”
谢轻非也怕自己手头没轻重破坏了什么,顺从地让到一边。
程不渝和席鸣还有另外两个警员清理着周边土壤,直至那张早就快和泥土融为一体,只有一点边角破烂还能辨别的草席彻底露出全貌。
程不渝蹲下身,与席鸣合力将其掀开,众人脸色顿时大变。
里面包裹的根本不是残骸,而是一个半人大的,在地下埋藏许久而残破得近乎恐怖的,毛绒玩偶!
席鸣还在为眼前的发现震惊时,程不渝飞快反应过来挡到谢轻非面前,彻底阻隔她的视线。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谢轻非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整张脸血色尽失。脑子里陡然发生嗡鸣声,一股难言的空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将她的血液都渗凉了。
“席鸣,带你师父先上车,把她送回局里。”
程不渝扶着谢轻非明显僵硬的身体把她带到一边,又把她身上的防护服解了,向意识到不对劲后跟来的席鸣说。
席鸣也匆匆忙忙摘了手套和口罩:“好的好的,师尊,我们走吧。”
谢轻非无力地闭了闭眼,睫毛颤抖不休,虽然意识还清醒着,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又该做何事,却因为神经高度紧绷,耳畔只余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席鸣入职时,听江照林说过谢轻非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被再三提醒不能让她看到大型毛绒玩具这些东西,但他才来一个多月,从没见过谢轻非症状发作。
程不渝倒是了解,可眼下能代替谢轻非主持大局的显然只剩他了,不能立马跟上车抛下一地烂泥一走了之。
谢轻非靠在车后座,窗户开着供她呼吸新鲜空气,但她额间还是止不住地流冷汗。
程不渝神色凝重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嘱咐一旁手足无措的席鸣:“先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如果一小时之后还没有缓解,到我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拿药喂她吃,用量都写在盒子上了。”
席鸣记下,程不渝走到车窗前,小声叫了句:“谢队?”
谢轻非掐着眉心,很轻地应了一声。
程不渝温声道:“和席鸣回局里,好不好?”
她说好。
席鸣转过头来:“那程哥,我们先走了,这里就麻烦你了。”
“走吧。”程不渝严肃道,“一定要把她带回局里,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天宁分局门口。
谢轻非感觉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眩晕让她无力睁眼,而闭着眼睛时脑海里又不断浮现出被潮湿的泥土裹住的,腐烂破败的玩偶。
她费力撑起身子,道:“停车,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席鸣瞄了眼后视镜:“师尊,我开到停车位上,我们一起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