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丁阳谈吐得体,从容自若,更聪明更成熟,却也比15岁的丁阳多了些“虚浮”,这点使得他作为主人格来讲又太空洞了,远没有15岁的务实与诚朴。
当然,15岁也只是他居高临下对另一方的轻视,因为并不把对方的成长放在眼里,恃长者心理慢待别人。实则两者的差别只有出现的早晚,与身体年龄是一样的36岁。
席鸣默默道:“爹味儿挺浓,下一步是不是得说教了?”
太急于展现自己的优越,看似高深的言语中没留神就出现了疏漏。
谢轻非有些失望地说,“自视过高,比我想象的要蠢多了,真是多余听他废话。”
“啊?”席鸣不解地眨了下眼,看到谢轻非困倦地掐自己的睛明穴,随时都能打着呵欠睡着似的。
同时,卫骋也在刚才画的时间轴上打了个叉。
他心里已经捋清了脉络,方才对主次人格的排序再度被推翻。将三个人格出现的先后次序规整,可以看出一切转变的节点就在于丁阳母亲的去世那天。
第一个人格在丁阳9岁出现,他的作用是安抚与忍耐,调解人际关系。因为原始人格接受不了丧母的打击,又早已承受不住同学的霸凌,出于自我保护与逃避意识而龟缩起来,这时代替他的人格不得不“成为丁阳”。他对自我的认知都来自外界对丁阳这个人的谈论,继而认识自己,自然而然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丁阳。
之后不久,第二重人格也就是丁晴出现,她既不像原始人格那样懦弱畏缩,也不同于第一人格的宽容忍让,她暴躁易怒,半点气都受不得,对王晨辉那群调笑她的人深恶痛绝。
第三重人格,也是正在和他们交谈中的人格,他的出现悄无声息,是最聪明的一个人格。在窃取时间的日子里他不断充实自身能力,学习并储备知识,自命不凡的思想让他不甘于做一个时间小偷,于是他谋划着要将其他人格一一除掉,彻底拥有掌控权。当然,他如愿将最弱小的原始人格消灭后并没有在和另外两个人格的竞争中占据上风,或者说,他在漫长的斗争里始终没能彻底战胜至善的第一人格。但他的野心一开始就落定了,所以和丁晴不同,他以争夺人格主导权为唯一目的,挤占着第一人格的生存空间,第一人格也正因此知晓他的存在。
有趣的是,次人格是与原始人格性情相反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原始人格压抑情绪的投射。退缩与面对相对,懦弱与暴躁相对……善的反面就是恶。第三人格之所以这么顺畅地将原始人格融合消灭,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最接近,想法最一致。
完整的丁阳如果存在,没有第一人格的约束,那么他极大可能会做出和第三人格同样的选择——杀掉王晨辉。
卫骋于是直奔主题:“丁晴原本只是想趁王晨辉醉酒报复自己曾受过的羞辱,是你突然出现杀了他。丁晴不知道你的存在,真以为是自己失手伤人,但事情确实已经发生了,被查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卫骋顿了一下,“你难道没想过这点吗?”
丁阳却淡然地点头:“我知道,如果由我来计划肯定不会像丁晴那样轻易被警方查到。不过仇人就在眼前,谁能忍住不补刀呢?既然王晨辉早晚要死,我顺水推舟助丁晴一把也没关系。至于小朋友……”他像个为孩童无知的行为苦恼的父亲,又藏不住欣愉地说,“他这个人没什么远大志向,安逸日子过久了连恨人的本能都忘了,和我作对和丁晴作对,就是不肯报仇,说什么……哦,犯罪是不应该的,劝我们向善。他知道自己杀了人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吓得尿裤子啦?我是不在意被判刑坐牢的,丁晴大概也无所谓这些,可怜小朋友咯,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控制好一切,那么努力,临了还是输给了我。他想保护的人太多,丁晴,甚至还有我。可单单为讨好别人而活的生命没有半点意义,他该保护的人只有自己,这样王晨辉的死也算得上有意义。
“平心而论,他在得知王晨辉死讯时就没有过一丝欣喜吗?不管他平时遮掩得再好,他还是会因这事感到开心,这与富足的生活、美满的家庭带来的感觉都不一样。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却离超我的实现只差临门一脚。我可以很确定地向你们担保,没有一个‘丁阳’是不想为自己报仇的,包括那个伪善的他。(注)
“警官,我认罪了。”
丁阳说着,脸上没有丝毫对犯罪行为的愧疚,反而意得志满的。
卫骋接触过很多精神病患,当然不会为他这一通诡辩而动摇,只是难免在心中感慨,他以一条人命为代价,说起来是为自己报仇,其实这条命只是与那个善良的人格斗争的筹码而已,意义甚至不在于治愈童年的创伤。
丁阳后期要被送去专业机构进行治疗,应当承担的刑罚也不可能避免,第一人格的崩溃正好能促成三个人格的重合,眼前的人就会如愿以偿成为躯体真正的主人。
可他却是纯粹恶念的反映。
所以才更让人心寒。
谢轻非懒懒打了个呵欠,对终于浮出水面的真相没有半点情绪波动,“说完了?那铐走吧。”
她起身时发现卫骋看她的眼神古里古怪,思忖片刻道:“如果你后期想跟进他的治疗过程,我可以向检察机关举荐你,卫医生。”
卫骋仰起头看她:“我都听领导你安排。”
谢轻非:“别套近乎,谁是你领导?”
出去之后江照林大步走来,一边抖着手里的纸一边提着嗓门道:“谢队你说得果然没错,李文英早就发现丁阳不对劲了!她也做过多重人格的猜测,甚至知道王晨辉的死和丁阳脱不了关系,只不过还是选择了隐瞒。”
席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刚才那个丁阳一句没提李文英,丁晴更是存着让李文英背锅的想法。到底是多年夫妻,相处这么久怎么会一点情分没有呢?”
江照林也看了方才的审讯监控,在场就他一个已婚妇男,本着过来人的心态感叹:“说明真正和她举案齐眉的丈夫是个特别好的人,值得她冒着声名去信任维护。我说的没错吧,卫医生?”
卫骋随口嗯了一声,注意力倒是自打出了门就放在谢轻非身上。
“老看我干嘛?”谢轻非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卫骋觉得她这动作有点好笑,倒也不继续盯着了。
剩下席鸣还在大惊小怪,没从他人生参与的第一桩谋杀案中回过神:“我觉得这案子可以命名为‘恶魔之手’,凭着我师尊的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破案的关键点。”说罢也摊开手心送到谢轻非眼前,“师尊你也看看我的,虽然我摆明了是右撇子了,但别的呢?经济条件身体情况之类的?”
他的肤色要比卫骋深上一些,手指长,指甲盖却短得可爱,掌心干燥,右手食指第一节侧面有很明显的枪茧,是在学校上射击课过分刻苦留下的。两边拇指指甲盖里有土黄色的色素残留,谢轻非想起来他临近傍晚的时候好像是偷偷吃了个橘子。
观察完,她一本正经道:“事业线曲折,爱情线几乎没有,生命线倒是很长。”
席鸣愣了下,回过神来委屈地往卫骋肩膀上一靠:“哥你看她!”
卫骋好笑道:“看了啊。”
席鸣继续摇他:“你说说啊!”
卫骋正经八百地和谢轻非对视,想了想,道:“好看。”
谢轻非:“……”
席鸣:“靠。”
“乖乖,不要再送人头了,”谢轻非嫌弃道,“你哥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这么多年你还不习惯?”
席鸣想说卫骋平时不是这样的,脖子被卫骋一把勾住,就听他笑盈盈地应和:“谢队说得都对。”
谢轻非一看时间都步入后半夜了,没再和他打趣,说:“今天辛苦你了,夜间疲劳驾驶不安全,你要不跟席鸣去他宿舍凑合一晚明早再回家?”
席鸣道:“好吧,我勉强同意。”
卫骋没立刻答应,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呢?你待会儿有什么安排?这么晚了……男朋友来接吗?”
江照林乐了一声,谢轻非没开口就听他说:“我们谢队还单着呢!”
“是吗?”卫骋一脸惊讶。
“忙啊,三天两头加班,事情多的时候吃饭都不带嚼的,哪有功夫谈对象哦。”江照林得意洋洋地显摆,“也不是谁都有我这种远见,一毕业就火速和我媳妇儿领了证。”
谢轻非本人倒不在乎这些,毕竟她第一眼就看出卫骋也是单身,顺势揶揄道:“咱俩同年的,你现在不也没对象?”
卫骋扬唇一笑:“所以我更开心了。”
谢轻非:“……”
让他这么一膈应,她脸色拉下来:“行啊,自己不如意,看别人和你情况差不多美死你了吧?要让你找到女朋友,是不是得敲锣打鼓到我面前显摆一通?”
卫骋点点头:“必然的啊,我肯定第一个通知你。”
谢轻非冷笑道:“我等着呢。”
席鸣已经学会了不在这两尊大神说话时插嘴拉架,却忍不住挨着江照林嘟囔:“是我阅读理解有问题吗?我怎么觉得我哥的话不是师尊想的那个意思。”
“我也觉得。”江照林摸摸下巴,还是说,“但这可是谢队诶,她的理解怎么可能有错?”
席鸣一琢磨也对,道:“那我哥是有点过分。”
江照林:“嗯嗯。”
席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要不然这俩人怎么见了面就一个赛一个的反常?谢轻非对别人说话从不这么夹枪带炮。
于是他也说:“嗯嗯!”
第18章
谢轻非生物钟固定, 太阳什么时候升起她就什么时候起,整理完内务时间依然很早。
下了宿舍楼,却发现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了。
卫骋背着身接电话, 一边用鞋尖拨楞花坛边的小石子,一边敷衍地回应电话那头。
他声音意外地很冷漠,虽然晨光强硬地将他的身影描摹成型, 却融不化他此时此刻的肃然。
谢轻非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心想电话那头不是上级就是家长, 说的八成是当晚辈的都不爱听的话。她记得上高中那会儿卫骋对待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态度, 不爱听你絮叨, 又因为骨子里的涵养而不会主动打断, 耐心消耗殆尽时他就是现在这副表情。
仔细回忆起来,少爷在她心里确实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此后这么多年, 谢轻非都没遇到过第二个和卫骋相似的人。
出神间卫骋接完电话, 一回头两人目光正好撞上。
席鸣个头只比卫骋矮几公分, 他的衬衫穿在卫骋身上却窄小很多, 把他漂亮的肌肉线条清晰地衬出, 纽扣处还绷得有些紧。谢轻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心想他这身材和医生的身份倒反差挺大。
卫骋把脚边的石子踢进草丛,已经变回玩世不恭的神情:“谢轻非, 你怎么老爱看着我发呆啊。”
谢轻非自然地收回目光, 大方地张开双臂:“你也可以看回来。”
卫骋就不由自主地也扫了她一眼。
谢轻非没睡好, 看起来神色恹恹, 眼里好像蕴着层薄雾, 看人时稍微弯起眉眼,很容易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 鼻尖上那粒小痣又很勾人。很巧的是她也穿了件衬衫,女士衬衫版型设计上偏重修身,卫骋犯贱的话还没组织好,就在目光触及她身体时仓皇地挪开,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谢轻非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
楼道门响,席鸣打着呵欠走来,中断了这场氛围古怪的博弈。
谢轻非正色道:“放你半天假,不用着急早起。”
“那哪儿成。”席鸣摆摆手,说,“我昨晚上已经向我哥夸下海口说要成为和师尊你一样厉害的人,不勤奋怎么行!”
他揉了把眼睛把瞌睡揉掉,精神抖擞地立正了:“师尊,请问今天有任务安排给我吗?或者,您待会儿有什么计划?”
谢轻非道:“我计划回家睡觉。”
席鸣:“……”
谢轻非好笑道:“机器人没电了还得充呢,活儿是永远都干不完的,不着急这一时半刻。昨天连夜把事情了结,不就是为了周末能轻松点么。”
席鸣惆怅地托住脸:“可我醒了就睡不着了。”随即他道,“对了师尊,你的车是不是还在加油站停着呢?现在修车师傅应该上班了,我去帮你开回来吧!”
谢轻非也想起了这茬:“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这点事我还是能自己干的。”席鸣拍拍胸脯。
谢轻非想了想:“行,那下午一点我们在浪潮美食街会合,还有些案后走访工作需要完成。”
席鸣应了声,先一步走了。
卫骋也道:“走吧,送你回家。”
谢轻非愣了一下,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也就没拒绝。
到了小区楼下。
卫骋放下车窗,支着下巴看她:“按照正常的社交流程,你不应该客气客气,问我要不要上去坐坐吗?”
谢轻非挑了下眉:“咱们什么时候发展到可以去对方家里的关系了?”
满打满算,他们打高中毕业后重逢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48小时。
“倾盖如故嘛,你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卫骋幽幽叹息。
这桩案子能这么快搞定离不开卫骋的助力,不管两人关系好坏,谢轻非自知都理当感谢他。看了眼时间,她问道:“你会做饭吗?”
卫骋不明所以,却还是道:“你不会的话我就会。”
这也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