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骋这回倒是真的惊讶了,“戴警官她……酒量很好?”
谢轻非道:“千杯不醉。”
卫骋啧啧感叹。
他低头看着神色慵懒的谢轻非,想着还是江照林的担心多余了,瞧瞧她,脑袋瓜子多好使啊,就没有她预测不到的事情。
夏天的夜晚,蝉鸣声极盛,吹来的风中带着乡村泥土树叶的清香,即便温度不那么清凉也让人倍感惬意。
阳台空间狭窄,他们须得靠得很近,肌肤间还差毫厘,体温却浮动着彼此影响。卫骋觉得正事说完了他也该走了,但脚下却像沾了胶水似的挪不开,就这么干巴巴地立在原地倾听谢轻非的呼吸。
“我今天心情其实并不好。”谢轻非忽然道。
卫骋应了一声,“说来我听听。”
她手肘撑在围栏上,侧着身子抬头看他,有点委屈地闭上眼睛将脸凑到他眼底:“我的双眼皮是天生的!”
卫骋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网上对她的议论,好笑道,“谢警官天生丽质,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吗?”
谢轻非无比认真地又揉揉自己的鼻尖、嘴唇,“都是天生的!”
卫骋的视线也跟着看向她精致的鼻头,点缀其上的小痣,以及她饱满的瑰红色的双唇,嗓音低沉着“嗯”了一声。
谢轻非这样子实在是太乖太温柔了,他出神地想,也被她带出了好脾气,哄她:“那些人都是瞎说的,不要在意。你……你很好。”
谢轻非却依然没多开心,闷闷不乐地抿着唇。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她犹豫了几秒,问道:“卫骋,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来往比较亲密的,只有席鸣这一个表弟。”卫骋道。
“真好。席鸣又机灵又听话,你们感情一定很不错。”谢轻非有些羡慕道。
“他还听话?他那是在你面前听话。小时候他脾气可坏了,三天两头和我打架,都是上了大学才被磨乖的。”
“其实我有个哥哥,亲哥哥。”
“席鸣小时候……”卫骋话音一顿,“什么?以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谢轻非道:“因为他已经死了,我也没见过他。”
“如果没有他,我根本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救他的命,可惜结果并不如意。他去世的时候8岁,很可惜对吧?更可惜的是,他还是个天才,我爸妈特别爱他,觉得他是他俩智慧和爱情的结晶。”
卫骋安静下来,轻声道:“你也是因为父母亲恩爱才出生的,并没有比他差。”
谢轻非淡笑着摇摇头:“根本不是这样。我长大之后,他们总是在我面前不断地提不断地说,哥哥多么优秀多么聪明,如果他还活着又怎么怎么样。不管我取得多么优异的成绩,都比不过这个‘如果他还活着’,我能超越所有人,却超不过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不是很荒唐?”
“所以你才……”
卫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以为谢轻非的争强好胜只是性格使然,有时还会因为她过分较真而生她的气
。
谢轻非却否认了他的猜测,“我上小学那年他们的工作就更忙了,一年到头很少回升州。我那时候不懂事啊,就在电话里又哭又闹,我妈为了哄我就说只要我期末考试考到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我,于是明明在学期末的事情,我从开学第一天就开始期待。最初两年他们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只不过后来……后来我不止在期末考试得第一,我参加很多竞赛,各种各样的大小比赛,凡是有排名的我都要得第一。我只有让他们知道我真的很优秀,才能让他们多看我一眼。可我确实没那么重要,毕竟我的出生只是为了救他们最爱的孩子,而只要看到我,他们就总会想起我死去的哥哥。渐渐地我们连通话都由他们的助理转接,感情也不剩几分了,我的所有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可我却像疯了一样不允许自己有半点落后于别人。”
谢轻非看着神色黯淡的卫骋,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失声笑道:“所以啊,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有多讨厌你?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不去争,我就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还能是什么。对不起,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你回去吧,我好像有点头晕。”
卫骋却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太大,拽得她身形微晃。她另一只手也顺势环上他的肩,额头砸在了他的胸口。闻到喜欢的气息,谢轻非有点不想那么快从他怀里离开,脸颊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卫骋脊背一瞬间挺得笔直,心跳鼓点般奏动,他极尽全力放轻呼吸,生怕自己胸膛的起伏惊扰了她。
“以前”讨厌我,就代表现在不讨厌对吧?他差点就开口问出这句话了,还是隐忍着把冲动压了下去。
半晌,他干涩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想说就说咯,你不愿意听忘记好了。”
她一开口,热热的呼吸只隔一层衣料扫在他皮肤上,烫得卫骋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呆呆地愣住由烈火架烤。她的几缕湿发却没那么听话,带着凉意穿透衣衫濡湿了他的皮肤。
卫骋现在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后悔,谢轻非根本就不是没醉,她只是醉得还不彻底,能认出面前的人是谁,还能决定针对对方的身份去说自己想说的心里话。
可她愿意对自己说的心里话,居然是这个吗?卫骋意识到这点后,感觉心头骤然塌下去一块,继而被柔软填满了。
他毫不怀疑,这些事情谢轻非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白天她接的那通电话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也知道她无法给这出事故收场,想了好多方法想要在不打击她自尊心的前提下帮她解决,却因为拿捏不清她的态度只选择了最保守的默默删帖,好让她以为是她父母出的手。
她没有求助任何一个人,却在这个微醺的夜晚,把自己长久以来最无法宣之于口的隐衷明明白白剖给他看了。
“是不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不一样的?”卫骋听到自己问了这么一句。
又一阵风吹来时,她柔软的发丝蹭得他下巴很痒。
谢轻非站稳了,随手推开他,眼神似乎又变得清明了,睨了他一眼说:“我只是随便说点而已,你的发散思维能力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卫骋:“……”
他劝说自己:现在的谢轻非不是正常的谢轻非,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我有一点觉得奇怪。”
“嗯?”
“你说你和你父母交流都通过他们的助理,他们难道没有一个人主动联络你,过问你的情况吗?”
“你爸喊你回家吃饭,是直接打电话告诉你,还是让他秘书通知你?”
“我没惹他的话他会直接打给我。看我不爽的时候就让人转达。”
“那还有什么好疑惑的,我爸妈属于一直就看我不爽,哪还会浪费宝贵的时间来管我的死活。”
卫骋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没再追问。
谢轻非道:“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为了保证公平,你也要告诉我你的。”
第32章
卫骋好笑道:“谁答应你要做交换了?”
“我不管, 你已经听见了。所以你现在给我讲你为什么没继续当外科医生而是半道改学了别的专业的故事。”
“……”卫骋彻底哭笑不得,“你连这都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他笑意减淡, 点头承认:“我的职业规划里一直都是想好毕业后当外科医生的,只是后来心态方面出现了点问题,就改了方向。”
谢轻非道:“我一直觉得能做医生的人心理都是很强大的。”
卫骋一挑眉:“你是在夸我吗?”
“听不出来就算了。”
“我明明是受宠若惊后的正常反应。”
“所以你其实没我以为的这么厉害?”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 但是……没有谁这么幸运一辈子不会有想不通的事情,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来, 再强大的心理也会溃决, 你会发现那些笃定会履行的人生规划在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我的新选择也未必不是一条适合我的路, 起码我能给自己的异样一个合乎常理的答案。”
“这就是我向来不信心理治疗的原因。”
卫骋顿了顿, 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总要给某种行为、某种思想一个特定的解释,给它们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可能那本来只是个挺正常的表现, 却因为符合某些定义就变得‘不正常’了。比如抑郁、低落、恐惧, 这明明是人本能带有的情绪波动, 我并不觉得该被划分成异类表征。就像你说你钻牛角尖, 那么你又要用哪个定义来诠释你的想法呢?你是害怕, 亦或是茫然,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方向不对了找正就是,硬给自己找个病症归结进去, 安慰自己治愈就好, 可这除了能带来一时的安全感, 并不能真正从根本上与自己和解。
“你有没有想过, 其实精神疾病在被定性之前, 所有人无论健康与否都一样相处生活,只是各自选择不一样。或者说, 精神疾病是先于正常思维存在的,后者才是派生产物。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正常思维也可以变成精神疾病,精神疾病反过来就成了默认的正常思维。”
卫骋一时语塞,苦笑着摇头,“你简直要把我一个专业人士给说服了。”
谢轻非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是不是有种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感觉?”
卫骋:“胜读十年书。”
“你少敷衍我。见惯生死的不只有你们当医生的,我可以坦诚地说我会受到影响,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无所谓,只是害怕而已,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你又知道我是因为害怕?”
“也没准儿是因为别的?反正结果都是殊途同归。正因为做不到完全的不在意,我们才会有各种烦恼。有个名人就说过,完全的理性是不存在的,人总要多多少少被情感驱动,这种驱动力才是矛盾的根源。”
“哪个名人说的?”
“我啊,等我死了,这就是名人名言。”
“不要胡说八道。”卫骋心都被她说乱了,狼狈地别过头,“回屋睡吧,你喝了酒,风吹多了容易头疼。”
谢轻非不满道:“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秘密。”
“你要是觉得吃亏了,我可以跟你说个别的。比如你想不想知道我又为什么非要和你争第一?”
谢轻非眨眨眼,忽然捂住他的嘴,“我想知道,但你现在别说,我怕我明天醒了就忘了。等我下次没喝酒的时候你再告诉我。”
然后她掏出手机点开录音,“我怕我连你欠我一个秘密也忘了,所以你快点配合我录个证据。”
卫骋:“……”
他失笑道:“你真的是个很专业的警察。”
“你也是个很好的医生,”谢轻非轻轻道,“和你聊天很开心。”
卫骋心头一软,刚想温情几句,就听她舒心地说:“知道你也不是事事都顺心,我心里平衡多了。”
卫骋:“……”
他走到栏杆边,没好气道:“我走了,你往后退点别挡着我发挥。”
“哎呦,我可稀罕凑你跟前了。”谢轻非挖苦道,“赶紧的吧蜘蛛侠,翻不出个筋斗云来我都看不起你。”
“谢轻非,你真是可爱不到三秒。”
卫骋说完助了两步跑,手掌刚撑上栏杆,一阵锐利的疼痛钻进皮肤,而惯性没给他立马停下的机会,摩擦顺带划出更长的伤口,他“嘶”了一声,很不好看地起跳失败。
“怎么了?”谢轻非没立刻嘲笑他,就着光扒开他的手看。
一条两公分的伤口明晃晃出现在他掌根部位,鲜血很快漫出来,一直流到了手腕上。
卫骋脸色冷得像冰块,整个人的体温都好像顿时降了几度。
“这儿有个钉子冒出来了,你这么大眼睛没看见?也不知道有没有生锈,你明天还是去打个破伤风更保险。疼不疼啊?”
谢轻非说了一大堆,没见他回一句,一抬头,卫骋半张脸隐在暗处,额间一串冷汗晶莹发亮。
谢轻非反应几秒,试探道:“你该不会晕血吧?”
卫骋闭了闭眼,唇色都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