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需要妄自菲薄,你依然很厉害,只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多了。”卫骋凝视着她的眼睛,诚恳道,“在我心里,你……你们公安集体都是很优秀的人。”
“真心话?”
“你不是能靠肉眼测谎吗?”
“但我很多时候都看不穿你。对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不许告诉别人!”
卫骋嗤笑着说她死要面子。
“当然啦,这次确实又要感谢你了,别觉得我是在跟你客气,我是真心的。”谢轻非不在意他的调侃,这会儿心情轻松了很多,含笑着伸出手情真意切道,“没来得及说,欢迎你,新同事。”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大抵人能冠绝一时,却远算不上是什么幸事。她现在心情之所以能够轻松,离不开任何一个人的帮助,或许她能够试着去调整心态。而卫骋……谢轻非想,无论他对自己态度如何,她都打心眼儿里愿意接纳他。
卫骋垂下眼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骨骼匀称、漂亮修长的手,不由想起她为他处理伤口时两人的接触,指尖也跟着动了动。
牵手。这个奖励还不错。
正当他要握上她的手时,一道带着喘气的声音打断了将要完成的动作。
曾彦君疾步从楼梯口走来,对着卫骋就说:“卫医生啊,你上热搜啦!”
第36章
谢轻非与卫骋对视一眼, “你干嘛了?”
卫骋无辜道:“我哪有时间干什么?整天和你在一起,遵纪守法都来不及。”
刚说完,他脸色一变,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印象不深的面孔来。
谢轻非手里的事情还没办完,张水和周少平都在接待室等着她过去,卫骋也知道她忙, 便道:“没事,你忙你的。”
谢轻非“哦”了一声, 没再浪费时间在无用的客套上。
张水拿着报告单魂不守舍地从程不渝那儿走出来, 在走廊上正巧和席鸣碰上, 发现他身前推着的轮椅上坐了位老人。几声咳嗽抑制不住地从老人唇边倾泻, 张水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他仰头看着她时眼神微有些迷离,张水注意到他腕上的手环, 也就不奇怪了。只是忍不住感叹不知道他是哪桩案件的被害者家属, 病中还要来公安局接听噩耗。思及此她目光中露出怜悯, 安慰性地朝他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后, 周少平忍不住回过头, 只捕捉到她的背影。
席鸣俯身问他:“怎么了?”
周少平道:“那个姑娘是谁?”
“你说张水啊, 她就是‘小阁楼’一案的报案人, 如果不是她发现了不对劲我们也没那么快调查到利双富一家。”
“她是……利双富的女儿?”
“不是。谢队说她是汤萍萍的女儿,但和利双富没有关系。”
周少平激动地捏住自己的膝盖, 几乎忍不住要张口叫人了。
对啊, 她是小萍的女儿, 她和她母亲长得那样相似, 都有一双明锐的眼睛, 鼻梁生得高挺好看,以至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姑娘。他苦苦等待了一辈子, 爱人就埋在与他一路之隔的水中不得安生。现在他要死了,为什么又要让他遇到这个女孩呢。
席鸣担忧地问:“你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周少平拭去眼角的泪花,笑着摇头:“没有,我们走吧。”
一进门,在屋里等待的谢轻非转身对张水道:“真相已经查明,利双富就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戴琳应该已经在编辑通报内容了,你放心吧。”
张水对于亲生母亲汤萍萍完全没有印象,就算现在知道了全部的真相,除了悲愤短期内也很难对她产生什么感情,所以情绪还算得上稳定。
谢轻非道:“汤萍萍的堂哥也在,计划之后带她的遗骨回并州,你如果有跟着去的打算可以和他说,毕竟亲人一场。”
“应该的,我会和他一起回去。”
“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警官,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是谁?”
谢轻非停顿了一下,看着只隔了扇玻璃门的周少平所在的房间,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
张水淡淡一笑,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至于就特别伤心,说:“其实只要不是利双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光是这一点我觉得还算幸运吧。我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吃过什么苦,养父母对我很好,现在我又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这一切都已经足够了,怎么还能奢望太多呢?”
谢轻非觉得张水是个很洒脱的人,见她不在意也放心了很多。
她其实想过为什么汤萍萍在利双富口中是个听话识时务的女人,大概她的一切顺从所为的只是让自己的孩子有出生于人世的机会,她知道在利双富眼里这个孩子还有价值,不会被杀死,所以哪怕孕期承受再多折磨也隐忍着直到诞下这个生命的一天。她比阿桑年长,又更有学识,想要逃离未必没有办法,只是她不能拿孩子的命去冒险,所以拿自己的命去换了张水的出生。好在她的选择没有错,她是一个勇敢的母亲,也生育了一个勇敢的女儿。
二十多年后是张水顶着最大的压力甘愿背负一切骂名去换了一个寻找真相的机会,让被埋葬的、被掩藏的所有所有都大白于天下。
张水问道:“谢警官,阿桑以后会怎么样?”
她犹记得那一次见面时她求救的眼神,尽管两人不再是母女,也更担心她的境况。
谢轻非道:“她还需要住院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等身体好转过后再看她意愿。”
张水道:“后续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办吗?”
谢轻非看了她一眼,张水笑道:“真相水落石出后我有了亲人,坏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她这一生太苦了,我做这些本意就是想帮到她,所以现在再多帮些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两人谈完出来,周少平还在等待。
张水看到他时心中总有些亲切感。她站在谢轻非身后发现周少平也在悄悄打量她。
谢轻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关系,斟酌后对张水道:“这是汤萍萍的朋友,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她。”
张水听闻,带着对长辈的尊敬礼貌地对周少平问好。
“好孩子。”周少平温和地看着她,眼底又有晶莹闪烁。
谢轻非凝视着他的神情,忽然把人推到一边,低声问他:“你和汤萍萍只是朋友吗?”
周少平没有辩解,语气很平淡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我们当年早就情投意合,约定等她念完书就领证。”
“汤萍萍失踪前,你和她发生过关系?”
周少平目光扫到张水的身影,抿唇道:“没有。”
从他的反应实在不难看出是撒谎,谢轻非意识到他并不想在张水面前承认这一点,不由有些纳闷。
张水接了个电话回来说有事情要先走,谢轻非没回答,看了眼周少平。
张水又和周少平道了声别。
周少平忽然开口叫住她,温声道:“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张水微怔,随即笑道:“好,我会的,谢谢您。”
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气虚力竭地靠回椅背上。
谢轻非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有些事情不用任何精密仪器的鉴定,彼此间也能感觉出来,这种羁绊比任何法律关系都要深切鲜明。
没等她问,周少平已经兀自开口。
“她和小萍真的很像。”说着,他再难忍耐心里的苦楚,捂着脸大哭起来,“她是我和小萍的女儿,我居然还有个女儿……”
谢轻非在他身前蹲下,有些不知所措,“那你刚才……你不想让她知道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周少平摇头,道,“我这么个没用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没保护好她妈妈,这么多年也没为她做过什么,现在人都要死了,还让她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拖累她罢了。她……是个好姑娘,看到她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必去验证什么了。”
谢轻非听完,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竟有一丝羡慕张水。他们父女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相见不过仅仅两面,他居然可以为了换得她一个好心情而放弃相认的机会,甘愿自己独自在病痛中孤独死去。
汤萍萍和周少平,一个赋予女儿生命,一个放手她的未来,明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正常家庭的相处,唯有点人之父母的本能,竟让他们心甘情愿付出良多。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呢?
谢轻非蓦地想起自己的父亲,她印象里的谢湛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但那模样也有些模糊了。谢湛不是个严父,但他寡言少语,仅有的几年相处里他实在没给自己留下太深的印象,更别提一句关心。
谢轻非漠然地将这些想法从脑中驱散,重新挤出笑容,握住周少平苍老的双手道,“好,我答应你。”
周少平回了医院,谢轻非一整晚上到现在才算有了空闲,回办公室的路上打开手机想要看看曾彦君说的热搜是怎么回事,点开就看到#天宁医院医生殴打病人家属#的话题热度正高。
再一看发布者,风火传媒。
果然隔着门就听到席鸣大声嚷嚷:“这个高宏哲到底想干嘛啊?羊毛也不带逮着一个地方薅的!经营着这么大流量的账号正事不干,一天到晚净忙着造谣了是吧?诶师尊,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我现在好后悔那天没给这小子套麻袋,气死我了!”
卫骋这个当事人反应倒很平静,扔了瓶矿泉水过去,“忙完了?”
“嗯。你怎么样?”
“一点误会,医院那边会处理。”
卫骋想着还是给她说明情况,毕竟他现在怎么也算天宁分局的一份子,名誉这东西还是要的。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住院部有个脊髓性肌萎缩症患者,晚发型,来医院看的时候老太太年纪已经六十多了。这病虽然说能治,但所需要的诺西那生钠注射液价格非常昂贵。患者本人有一定的积蓄,所以很愿意配合治疗,但她儿子儿媳一听费用这么高就觉得没必要治下去。一家人整天为这事在病房吵吵闹闹,患者说自己掏钱为自己治病凭什么要被阻拦,当儿子的一时气急说漏了嘴,说这钱早晚都归他,说来说去还不是花的他的。”
江照林惊道:“这是人说的话吗?”
“所以患者被彻底激怒,想要干脆和儿子断绝来往,并要求医院继续给她治疗。”卫骋说道,“这男人没办法了,只好闹到医生办公室,说天底下哪有这么金贵的注射液,肯定是强买强卖的普通营养剂,医生开了能拿回扣那种。”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谢轻非疑道,“我记得你办公室不在神经内科那边啊。”
卫骋道:“对啊,我那天也只是个帮院长送资料的吃瓜群众,正好撞见那个男的恼羞成怒要动手。当时值班的是个女医生,人只到他胸口那么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挑她值班的日子来的,因为平时对着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医生他还算得上客气。然后呢,情势所迫,我就拦了一下。”
“你打他了?”
“没有。”说到这里卫骋就很烦,“我把他那一巴掌挡掉之后他就哭着喊着说我打了他,又说我们医院骗钱,闹到院长都亲自来了。他不用证明自己做了什么,可我却要证明我真的清白,但办公室里没有监控,他又死咬着不松口,所以我就被停职了。”
“啧,不像你风格啊卫医生。”谢轻非打量他一眼,她鲜少在卫骋脸上看到这么分明的厌恶。他向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没理由会对这件事情表现出这么直白的不耐烦。可尽管如此,他竟然也没有继续追究什么,“那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呢?”
卫骋说:“我赔钱了,所以他答应不把事情闹大。”
虽然在场的所有医生都看到是对方动手挑事,而卫骋确确实实一根手指头都没伤到他,可医患关系本来就很敏感,他们又没有证据证明谁动手谁又没动手,院方为了医院的名声总要给出一个交代。也好在那人见钱眼开,同意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这才没走漏任何风声。
“可高宏哲上哪儿知道的?”席鸣纳闷道。
“你再看看博文内容。”卫骋提醒他。
“‘接到网友爆料,天宁医院某心理科医生……’是有人告诉他的?可你不是说这事只有医院内部知道吗?”
“我大概猜得到是谁。”
谢轻非翻看着话题底下的评论,手速越来越快,越看心里越郁闷。她自己就刚刚被摆过一道,不知道卫骋怎么想,反正她是挺生气的。此前她已经让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可名誉权隐私权这东西短则几周长则半年都未必能出结果,判也判不了多严重,光是风火传媒这几天的广告费都已经足够他们再造十个八个谣了,简直无需成本。而谣言的摧毁性就在于一经生成,真相就不会有人关注,哪怕用更大的传播度去解释它,最初的负面影响也无法被消除。
尤其在卫骋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
“谢轻非。”
“嗯?”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生气。”
“你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过不了几天你走大马路上都可能有人朝你吐口水,我是过来人,不比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