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哲几夜高强度工作, 眼底净是红血丝, 太阳穴突突发胀,忍着头痛点开播放键,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水,你在公司这两年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样上进的年轻人。”
高宏哲一下子认出这是谁的声音,就在几小时前对方还和他通过电话,鼓励他再接再厉,不用害怕什么律师函什么法院传票,一切有公司撑腰,只要他放手去干就行了。
这个男人是风火传媒的老板刘毅鸣。
张水的语气还有些欣喜,谦逊地回答道:“谢谢刘总,今后我会更加努力的。”
“你这样想我很开心。一线记者常年到处奔波,你一个女孩子确实不容易,你看你都晒黑了,皮肤……”
“啪”的一声,似乎是起了争执。
“刘总?!”张水不敢置信道。
他并没有生气,循循善诱道:“小水,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以后更加努力,那样我会很心疼,我是想给你一条不用努力也能成功的捷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两边都安静了几秒。
高宏哲听着耳机里的杂音,捏着鼠标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片刻,张水再度开口:“刘总,我一直当您是长辈。您对我说的这些,令夫人知情吗?”
“傻孩子,我是你的上司,除了这层关系我们也可以是朋友,谈不上什么辈分。只要你愿意,这件事绝对不会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他语速放缓,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威胁道:“你年纪还小,想法天真,这些我都理解。如果你不愿意,下一季度的采访就换人去做,你就在家里好好考虑清楚。小水,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在社会上很有优势,你要懂得利用你的优势,而我就是给你机会的人。”
张水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见她有松口的意思,刘毅鸣立刻乘胜追击,温柔道:“真得不能再真了。”
“喜欢我,想跟我搞潜规则?”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和我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大可以随意利用我的一切资源。”
张水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么闲,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镜子没有尿总有吧?一把年纪都能当我爹了,几根杂毛围着地中海站岗,我都替它们寒碜!你低头看得到鞋面吗?上完厕所够得到屁股吗?血压血脂数值还正常吗?我还考虑你,公司楼下大黄狗都比你好看,人家起码不掉毛。采访你想换谁去换谁去,老娘不伺候了!当你是个人还真忘了自己是猪了。”
“张水!你别后悔!”
“我后悔没早生几年在你爸射你的时候喷点洁厕灵!”
“……”
音频播完,孰黑孰白自有分辨。
“本来我不想把这些发出来,毕竟我现在过得很好,总让我回忆那张猥琐的丑脸太影响心情,但既然大家对我的私生活这么感兴趣,我不介意和大家多分享些内情。”张水在微博写道。
“其实那天回去后我心里很害怕,也很茫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导致这个结果。工作没了,朋友也都疏远我,可我不敢把这段录音放出来证明自己,因为恶人有恃无恐,我却什么都没有,我怕他报复我。我可能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到底要怎么处理呢?我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了痛苦的绝境,自我怀疑自我怨怼,好几次都想死了算了。那段时间里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风景,心境开阔了许多。我发现和痛苦折磨相比,我还有那么多好风光没有探寻呢,实在不应该就甘愿陷在泥沼里不能自拔,于是有了这个账号的诞生。我在这里分享我的旅行见闻,交到了很多粉丝朋友,是他们让我觉得世界依然美好。
“对,我努力过了,所以短暂地将这件事情忘在脑后,贪恋着这一时的安宁,可结果并不好,我拼命想要忘记想要隐藏的黑暗历史还是有一天被曝光出来,但这次我不想再忍气吞声了。我没有做错,从头到尾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承受你们的诬赖和辱骂?该羞愧该社死的明明是加害者,受害者永远不需要自责自己遭遇的任何事,这才是应该被曝光的!”
高宏哲猛地合上笔记本,奔跑着冲进老板办公室质问刘毅鸣:“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说是张水故意勾引你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无辜的了,那我怎么办!”
刘毅鸣也才看到消息,老婆和家人的电话几乎要把他的手机打爆了,闻声愤怒地揪住高宏哲的领口:“她哪里无辜?!她要是真有自己说的那么单纯善良,进我办公室会提前录音?我他妈的才是被她利用了!还有你……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当初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你不是很激动很兴奋吗?你不也没有半点怀疑就直接相信,忙不迭地要在网上大肆宣扬吗?”
高宏哲崩溃道:“那是因为你说她跟我一样大,之所以能比我事业有成只是因为长了张好看的脸!你告诉我的!我明明和她一个学校毕业,一起进的公司,为什么她是业内闻名的大记者,我只能是个普通的小摄像?!我输在哪里?是因为我没有往上爬的资本,没有人给我开后门!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永远踩在我身上吗?!!”
一个女人如果单纯拥有美貌,那么她还能得到些许夸奖。如果同时她取得了一些成绩,在一定范围内也会为她锦上添花,让她具有美丽与智慧的双重瞩目点,男人于是会称赞她欣赏她,衡量她为自己的所用的价值。
可一旦她拥有卓越的成就,美貌就会成为凶器将她的一切成绩统统抹杀,她就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摇身一变成为某男人的情妇、第三者、玩物、拜金女,凡有所得必然是出卖身体得来的,且无人会听她们辩解。
等到她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唾弃被贬责,最终坠落高台泯然众人之时,谁还能想到她落得这般境地仅仅是因为她过于优秀呢?
而煽风点火的众人之所以对此敏感,还是千百年来习惯了将女人当成物品来品评,从她的年份、成色谈到品相、价值,样样要求严苛,却唯独不能接受她同时拥有思想,因为物品再美也只是闲来无事供于把玩的附庸,光芒不能耀眼于观赏者之上。有了思想就等同于能够产生反抗意识,懂得反抗等于失控,再美丽也便要被摧毁。
这就是不甘于沉默的女人生长的处境。
至于余下那些,她们或许埋尸水底,或许被囚阁楼,被捂住眼睛堵上嘴,日复一日消耗生育之能力,以这样唯一的“价值”被豢养起来,可不就无声了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刘毅鸣烦躁地捏紧眉心,扶着肚子在办公桌前来回走动平复心情,忽然灵光一闪道,“没事,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你手里不是还有件医闹的素材吗?好好利用这件事我们还是能坐等一波热度的。揭发了这么大的秘闻,网友们又会重新站到我们这边的!质疑张水的又不止我们一家媒体,成千上万人都怀疑过她,谁比谁清白呢?这只是小事,别慌了神!”
高宏哲经他提醒,也冷静下来。
他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回头回不了,不如跳进万丈深渊搏一搏。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摄像了,他一周内亲手打造了好几个高热度话题,广告费接到手软,在公司地位水涨船高,女同事们也不像从前一样忽视他的存在。
他也可以成为像张水一样的大记者。不,他能成为比张水更知名更出色的大记者,所以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刘毅鸣道:“想要减少一个话题的关注度只需要推出新的话题,我们也是时候该添一把柴了。你现在去联系那个患者家属还有爆料的医生,中午之前,我要一个‘爆’。”
高宏哲阴鸷地看着他。
“小高,你最近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样上进的年轻人。只要这次的事情办得好,我们一起渡过了难关,旁边那个办公室就是你的。”刘总温和地笑着,伸出他肥硕的右手。
高宏哲怔忡地望着他,只看到他手腕上钻光闪烁的表盘。光滑的表面折射出一张扭曲憔悴的脸,这张脸上嵌着对写满怨愤与不甘的红眼睛、邋遢的胡渣以及因咬紧牙关而变形的双颊。高宏哲辨认了好久,才惊觉这是他自己的脸。
这光影烙刻在他努力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奢侈品手表上,而他只恨烙得不够深。
高宏哲咽了口唾沫,一把握了上去。
“好。”
第39章
谢轻非到达天宁医院时, 医闹话题再度刷出新高,在热搜顶上后缀一个大大的“爆”。
导火索就是事件中的患者家属葛智刚本人出镜拍摄了一段举报视频,视频中他举着身份证, 露出布满淤青的脸和胳膊,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在天宁医院受到的暴力对待。
“我只是想问问清楚我妈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那些医生不正面回答就算了, 什么解释都没有就给我妈开什么特效药。70万呐!就那点东西要70万一盒!能保证治好我妈的病吗?我们家实在是山穷水尽啦,我只是想要个解释而已!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天宁医院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捂嘴的吗?请大家给我做主!”
谢轻非一眼就看出他的伤势是伪造的, 手臂上的密集淤伤得是以多么刁钻的挨打角度才会造成?更别提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伤势真要严重他现在不可能活蹦乱跳, 正常程度也早就该愈合, 淤青处不会是这种颜色。
她关掉手机,隔着门看了眼熟睡中的阿桑,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了, 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憔悴沧桑。
谢轻非百无聊赖地在走廊转悠了两圈, 心想:我现在没什么要紧事要干, 但来都来了, 不找点事情做岂不是浪费?
于是她向值班护士打听了神经内科医生办公室的位置。
敲门进去后, 里面的人显然也在关注网上的事情, 另一个当事女医生,也就是被卫骋护住的那位正自责地垂泪。
这件事情的影响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如果没有明白的证据洗清冤屈, 卫骋的职业生涯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谢轻非已经有过公众人物才会拥有的高关注度, 这张脸现在还算出名, 办公室的几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只当她是来问阿桑情况的,打过招呼后悄然离开腾出了空间。
留下的人是阿桑的主治医生宋齐琛, 恰好也是卫骋口中当天不在值班时间的另一位男医生,忙打起精神要和她说明。
谢轻非边听边打量办公室内布局,这里位处一楼,在走廊尽头,放眼整个医院楼栋位置算偏后,因此墙后就是西区停车场。屋内靠门位置一左一右摆放着办公桌,隔着帘子是洗手台和休息室,更衣室在另一侧,当然不可能安装监控。
葛智刚如果只单纯想让医院解释治疗费用,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才更方便达成他的目的,所以他想要找人完全可以在门诊或者护士站就开始嚷嚷,而不是特地挑个无人问诊的时间到办公室来找人。显然,他做这个选择之前目的就已经明确了。
“患者身体方面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且我们这儿正好有个护士是梁州人,最近尝试与她进行沟通,也得到了回应。但因为长期没得到有效治疗,发作时患者年龄又还小,所以她的语言功能受损严重,想要彻底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比起这些能够被解决的问题,我更担心患者的心理情况,还需要一次正式的测量,到时候就让卫……”宋齐琛话音一顿,苦笑道,“卫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有他在情况会好很多,只是……”
谢轻非对卫骋的专业能力相当认可,闻言赞同道:“他是挺厉害的。”
宋齐琛问道:“卫医生怎么没一起过来?他早上还问过我患者的情况,我觉得还是亲眼看看才好。”
“他啊……他应该有其他事情要忙吧。”谢轻非目光闪烁道。
提到卫骋,她又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宿醉醒来,谢轻非大脑一片空白,躺在床上缓了会儿神,能追溯到的最后记忆还是卫骋真情流露承认他崇拜她这里。于是她起床、洗澡、穿衣服,出房门后还觉得一切正常,直到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卫骋。
“你怎么在这儿?”她嘴里叼的面包片啪嗒掉在地上。
卫骋用一种异怪的眼神看着她,语气幽怨道:“你不记得?”
谢轻非被他这口吻吓了一跳,几乎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提起裤子不认账的缺德事,迟疑之间扫到他身前桌面上拼好的末日堡,心猛地一沉。
她踉跄着走过去,颤巍巍地指着歪斜的自由女神像,问道:“这是我昨天晚上喝醉了拼好的吗?”
“当然不是,”卫骋嗤笑道,“你喝醉了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还拼乐高?是我昨天怕你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好心留下照看了你一整晚,太无聊了就顺手帮你拼好了。”
谢轻非深吸了一口气。
卫骋还洋洋得意道:“上次来你家我看你已经拼了五分之一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进度?我以为很难呢,结果也没花多长时间。看看,我对你好吧?”
谢轻非二话不说抄起枕头砸向他。
卫骋敏捷地接过,无辜道:“干什么?恩将仇报?”
谢轻非咬牙切齿道:“这个绝版了!我特地留着下个礼拜休假在家拼的!!你手欠不欠啊!!!”
卫骋静了几秒,忽然扔了块毯子给她。
谢轻非:“?”
他面红耳赤地别开脸说:“你去换件衣服再来找我算账吧。”
谢轻非愣了愣,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很好,她不知道家里有个男人,穿得比较清凉。
谢轻非步伐沉重地回屋穿全衣服,出来后拎着椅子坐在卫骋对面,严肃道:“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卫骋脸上温度才降下来,难得没有抬杠,蚊子似的“嗯”了一小声。
谢轻非脸色好看了很多。
现在问题转回到末日堡身上。
卫骋提议:“要不然……我把它拆了?”
谢轻非刚要讽刺他,却注意到他过分小心翼翼的神情,心头顿觉古怪。她不会小气到真让他拿医生宝贵的双手去拆乐高零件,不过这个气该出还是要出的,但是又想到他照顾了自己一整夜的事。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管她自己回家的,可见还是顾念了他们之间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情分。
但奇怪的是……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仿佛被辜负后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谢轻非拼命回忆,觉得自己应该还不至于酒后乱性对他干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吧?
虽然他确实很帅,身材也好,年轻有为,脑子聪明,喜好也和她大致相同。
谢轻非微微一愣:卫骋有这么多长在她择偶标准上的优点吗?
“昨晚……”
两人同时开口,卫骋绅士道:“你先说。”
谢轻非道:“我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了?还是做了些什么?”
卫骋失望道:“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谢轻非僵硬地摇了摇头。
“还真是言出必行。”卫骋嘟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