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岫云未及出声阻止,卫骋抛下一句“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她的”,转身冲进了雨幕。
山中。
谢轻非找到能栖身的洞穴时已经精疲力竭,拉高袖子查看了下盘踞着整条手臂的鲜红划痕,自己也被这样重的伤势吓了一跳。干着高危职业这么多年也没伤过一根头发丝,人生初体验竟撂在了这儿。
她麻木地将伤口用身上带的绷带缠紧,血色还是透过白布晕出。其实身上大大小小的淤伤还有很多,大抵就是太痛了,她甚至没有很激烈的感觉。
做完这一切她又出了层薄汗,靠在石壁上小口地喘息。
谢轻非此时的心情格外平静,尽管难以动弹,疼痛侵吞了她大半的思绪,她还能在脑海中详细评估自己的伤情。杨幼宜敢从高坡上把她推下来这点她是万万没想到的,所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失重的一瞬间她已经飞快自救,坠落途中极尽所能拉扯之物,真正因为“摔”而造成的伤害反倒最小。
约定时间内她没回去肯定会有人生疑,就算杨幼宜隐瞒不说,卫骋也一定会来找她。谢轻非愣了愣,她怎么就这么相信卫骋会来找她呢。看样子避免不了一场暴雨,这种情形下但凡他理智一点,都不会冒险进山。
谁会这么不要命。
靠坐了一会儿,谢轻非感觉呼吸特别烫,费力地抬手摸了摸额头,知道自己发烧了。
朦胧间,她好像又坠入了不敢面对的黑暗里。
从前在噩梦中,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面对装着赵景明尸体的毛绒玩偶,已经发黑的血迹把玩偶表面的绒毛搓得打结,那真是无法挣扎抽身的深渊,困扰了她几百个日夜。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很少梦到这个场面。她不是警察,不再担有重任,只是一个会害怕会难过会有各种小情绪的普通人,希望有人能来拉她一把,告诉她“不用怕”。
十多年前,这个人是卫骋。谢轻非如梦初觉,惊讶地想,原来从那时起就已经是卫骋了。
又一声轰鸣的雷响,大雨顷刻间倾泻而下,耳边一阵滂沱。
谢轻非所在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正好能为她遮风挡雨,且高度也不至于被地下翻涌的水浪触及。雨水带来的同时还有温度的骤降,山中原本就因海拔原因更冷一些,这会儿直接带了凛冽的凉意。谢轻非不禁打了个哆嗦,头脑昏沉感更重,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身子缓缓滑落,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听到了卫骋叫她名字的声音。
淅沥声渐缓。
谢轻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还活着亦或是已经死了,眼皮颤抖着睁开,竟被强光晃得一阵痛。
一只手同时在她眼前挡了挡,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洞里十分明亮,仔细看是周围摆放了许多强光手电,将石壁的每一处凹凸都照得分外清晰。谢轻非伤得最重的手臂已经被重新包扎过,这会儿笔直地不能屈动。她动了动脖子,发现自己居然被卫骋抱在怀里,他的身体是最大的热源,难怪她都不觉得冷了。
卫骋拨开她脸颊上打绺的湿发,说:“等回去了你得跟我好好学急救措施,你的手法真的很不合格。”
谢轻非另一只手被他的掌心完全包裹着,一开口嗓音哑得吓人,“你怎么……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卫骋笑笑,“因为我们很有缘分啊,所以我总会找到你的。”
谢轻非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像平时一样和他斗嘴说笑,闭上眼睛道:“你不应该来的。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你可能也出不去了。”
卫骋捏了捏她的手心,“谢轻非,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不是来找你殉情,你要有点信心好吗?谁说我们就一定出不去了。”
谢轻非纠正道:“‘殉情’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就算我们不小心死在一起,那也只能叫‘不幸遇难’。”
卫骋道:“那样多不好听啊,后者是迫于外力,前者……是我心甘情愿的。”
说话间,光亮忽然黯淡了一圈。
卫骋看了眼手表,谢轻非问:“怎么了?”
他语气有些沉重,又很懊悔,“有个手电筒没电了,剩下的也支撑不了太久。很快就到晚上了,刚才下过暴雨,搜山队没这么快找到我们。”
谢轻非屈指在他掌心挠了挠,笑得有些气虚,“怎么,你担心我会怕?我一直没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怕黑的?我记得我从来没和你说过,但我住院那次你却特地提到了这点。”
卫骋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有一次你被误关在了器材室?”
谢轻非不由得睁开眼,卫骋平视着前方,她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和随说话滑动的喉结。
“每次和你们班一起上活动课,我都会……看你。那天中途被老师叫过去办了点事,回来已经到放学的点了,遇到你同学却没看到你,他们也说你可能先走了,但我到教室发现你东西都还在,所以到处找你,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非要找到你不可,后来证明我的坚持没有错。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怕黑,你明明那么讨厌我还是一路跟在我身后,我可庆幸你还有这个软肋了。”
谢轻非忍不住莞尔,开玩笑道:“庆幸?看到我丢脸就这么开心吗?”
“因为你好像一直无所不能,我没有什么能让你依赖的地方,就恶劣地希望你也能有害怕的东西,好让我有表现的机会。”卫骋揽住她的力道紧了许多,声音也带着微弱的沙哑,“这么想很自私,因为现实证明我做不到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想到我不在时你会遭遇的一切,我就真希望你可以永远无所不能,永远不受任何伤害,哪怕这会让你看不到我……”
谢轻非痛苦地咳嗽起来,卫骋贴了贴她的额头,发现比刚开始还要烫很多。她的神志渐趋模糊不清,身上更加软绵绵的。卫骋面对过那么多病患,直面死亡的机会也不少,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谢轻非……”他听到自己的声线颤抖到破碎。
谢轻非眼皮又重又热,闻声动了动嘴唇。
卫骋立刻俯下身去,听到她用气声说,“其实,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没有那么怕黑了。”
卫骋怔然追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想清楚之后会告诉我吗?”
谢轻非没有回应,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就像睡着了一样。
卫骋彻底慌了神,摸着她的脸颊想尽办法帮她取暖,但也什么用都没有。
“谢轻非,你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现在不可以睡!”
“你、对了,上次在合意镇你不是和我交换秘密吗?我答应要告诉你为什么总和你争第一,你还想不想知道原因?因为……我想让你记住我,想每次都能站在你身边,想多有几个和你说话的机会……这些都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许下的心愿。”
“我不爱学习,讨厌做没完没了的试题,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优秀学生。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我做的所有选择都是想要跟上你的脚步,这一点始终没有变过。”
“谢轻非,我从来没有赢过你。”
“一直以来,你都是第一。”
谢轻非耳边嗡鸣不断,她知道卫骋很慌张地想要她保持清醒,她也努力了,可就是做不到。卫骋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字词,什么“赢你”,什么“第一”,这人怎么到现在还要比输赢啊?
好想让卫骋闭嘴。
他的手心也烫,捂得她的手都跟着出汗了,黏腻腻的好不舒服。
谢轻非咬了咬牙,四分五裂的意识终于聚集了些许,她听到卫骋说:“谢轻非,我要怎么做你才能醒过来,你一定不要死,我求你……”
死对头央求自己不要死,谢轻非有点感动了。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要留点遗言给他吗?真要说的话,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她这一生唯有父母一事上的疏漏算脱轨,已经活得够光辉灿烂了,怎么也算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了吧?到这里画句号其实不亏的。
愧疚也有,他不顾危险跑来救她,她对不住他这份好心。
谢轻非挺想亲口再和他说声谢谢,嘴唇还没张开,头顶的光亮忽然被遮挡住。
卫骋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倾轧过来,谢轻非只觉唇上一软。
急切的,滚烫的。
哀伤的,恳求的。
他吻住了她的唇。
谢轻非脑子里一根神经彻底断裂,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个问号——
让她非要醒过来问问清楚不可。
第53章
冀州人民医院。
谢轻非刚有清醒的迹象, 疼痛感就从四肢百骸灌入大脑,震得她头脑嗡了一声。
然后她听到了辛岫云的声音,从小心试探到惊喜激动, 自己被握得紧紧的手上骤然一松,是辛岫云跑到门口去叫医生。
医生护士们给谢轻非检查了全身,说没事了, 辛岫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护士嘱咐道:“病人刚恢复意识,可以适当喂她点水。”
辛岫云忙止住悲伤, 用棉签先润了润谢轻非的双唇, 把温水杯里的吸管小心翼翼送到她的嘴边。
谢轻非喝了两口, 嗓子不再那么干涩, 开口便问:“卫骋呢?”
“他去给你拿药了。”辛岫云摸摸她的头发,有些感慨道, “把你带回来以后他一刻也没有休息, 你手臂上的伤口还是他拜托这里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亲自给你缝合的, 说如果不是不方便, 还想自己上手, 给你缝得漂漂亮亮不留疤。”
谢轻非皱起眉, 觉得卫骋真是胡闹。他不是害怕吗?
说话间房门被打开, 卫骋还不知道谢轻非醒过来的事,与她四目相对, 第一反应是心虚地躲开了目光。
然后抿了下唇。
谢轻非心里冷笑一声。
“阿骋来了, 刚刚医生看过说轻非已经没有大碍, 你要不就先休息休息吧, 这儿有我呢。”辛岫云道。
卫骋拿着电子体温计给谢轻非亲自测了一下, 确定她不烧了才放心,推说道:“我不累, 倒是您照看了她这么久,先回去睡一觉吧。”
谢轻非道:“妈,您去歇歇吧,我有话和他说。”
辛岫云本还犹豫,听到她这么说又心下了然,忙道:“对了,是该让你们两个人好好说说话。”
她又眷恋地摸了摸谢轻非的脸,走前带上了门。
病房内只剩下谢轻非和卫骋,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一个看天花板一个看地板。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你……”卫骋硬着头皮开口,“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轻非木然道:“哪里都不太舒服。”
他一下子有点慌,俯下身去,“具体位置知道吗?我帮你……”
谢轻非突然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人又拉低了几分。卫骋眼睛倏然睁大,从耳尖一直到脖子全红了。
“你给我解释解释,”谢轻非嗓音还很沉,却中气十足地发问,“那个时候……为什么要亲我?”
卫骋沉默了几秒,忐忑地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了什么?”
谢轻非道:“我是晕了不是醉了,当然记得。”
卫骋顿时紧张起来,“那、那……”
谢轻非:“你说从第一次见到我开始,就想赢我当第一。”
卫骋:“啊?”
说完她还很疑惑:“这和你亲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转移话题。”
卫骋:“……”
谢轻非发现原本紧张得好像第一次入洞房的卫骋渐渐平静了下来,气息吐纳非常深长,无欲无求得能立地成佛。
就在她纳闷的时候,卫骋问道:“我这样做,你会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