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非扒下席鸣挡着脸的手指头,道:“结合刚才那两个人的口供,看看哪里不对。”
席鸣悄悄摸摸觑了一眼,发现那些红红白白的液体已经被处理了,胆子总算大了起来。套上手套后,他回忆着李欣遥和陈疏桐的话,先是小心地检查了下尸体的手腕部位,继而看向脖颈以及胸口。
看着看着,真看出些不对劲来。
方旭的尸体被发现时脸已经完全不能看了,陈疏桐说因为他还穿着昨晚穿的那身衣服,所以她才能一眼认出来。可李欣遥明明说她和方旭春宵一度是在水里,那会儿如无意外方旭穿的也同样是这身衣服,从里到外湿透了才对,可是眼下,他因为坠落后在室外淋了雨,外套外裤情理之中会被打湿,可内衬却是半干的。
席鸣恍然大悟,飞快道:“李欣遥说她离开方旭房间的时候将近四点,而方旭的死亡时间也在这个时间段内,他没有换掉湿衣服说明他出浴室到被勒颈再到坠楼,其间间隔时间肯定不长,而时间短又根本不足以他用体温把内衣烘干。湿透的衣服被雨再淋到和干衣服被雨水从外到内浸湿,水渍侵染痕迹是明显不同的——他根本没和李欣遥在浴室里怎么样!”
程不渝不知道他们提着个是为什么,但也顺势补充道:“根据从尸体表面提取到的□□,死者生前有行房痕迹。”
席鸣疑惑道:“诶?那李欣遥也不全是撒谎,可为什么非要说他们在浴室那什么了?”
谢轻非道:“这就要问她那身湿裙子了。”
“可是一条湿裙子明明也很好解释啊,爱干净的人想把换下的衣服过水洗掉很正常,毕竟……”席鸣话音一顿,他没忘记李欣遥当时说过的那句话——
“我那条裙子是重工手作,湿了水之后很重很重。”
这金贵玩意儿也不是能水洗的,打湿之后更加难拧,她作为裙子的主人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一个女艺人,裙子这种东西再贵也不是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弄脏了丢掉再买新的都是常事,再爱干净,谁又高兴在不方便的处境下亲手洗涤它呢?
她必须有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裙子的异常状态。
“那师尊,”席鸣立刻道,“我们现在要再去问问李欣遥吗?”
“问了她也不会明白告诉你,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我们自己去找原因。”谢轻非道,“再去一趟方旭房间。”
话音刚落,席鸣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刚才去查找被卢正卓开走的李欣遥车辆的同事。
打开免提,只听对面道:“我们在湖泊中央打捞到一辆白色红顶保时捷,里面有一具男性尸体,对比照片后判断此人正是失踪人员卢正卓。”
第67章
“什么?!”
张海东噌地站起来, “怎么可能……他好端端的,是谁要害他?”
席鸣道:“车内没有发现打斗痕迹,车辆也并没有发生故障,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是他独自驾驶车辆开进湖中的。”
“你在和我说笑吗?”张海东一脸荒唐,“他自己把车往水里开, 他不要命了?”
“你昨晚和卢正卓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因为什么出门, 又是要去做什么, 相信你应该知道的更多些。”谢轻非将他的不敢置信尽收眼底, 问道, “请你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明一遍。”
张海东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愿意配合警方调查,因为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和在座各位都不一样, 审问他无疑是一种侮辱。原本因为卢正卓失踪, 他心里就极度烦躁, 被一群警察围着看守的感觉又让他觉得自尊受辱, 可自从得知卢正卓确切的死讯, 这点烦闷很快转嫁成了恐惧。
纪承轩的死亡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心理负担, 方旭是死是活他也不甚关心, 但卢正卓是他的朋友,几小时之前他们还在高兴地打牌喝酒。他们是共驾一辆车来到这里的, 现在卢正卓回不去了。
“我想想, 你们让我想想……”张海东手足无措地抓紧自己的头发, 残存的酒意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记得当时……”
在餐厅的时候, 张海东和卢正卓邀请了另一桌两个默默无闻的男青年一起回房打麻将,其中个头高一点的叫赵平, 另一个身材削瘦的叫严一渺。他们当然不是真想交朋友才发出邀请,只是想找人陪着熬过无聊的长夜。
麻将桌支在张海东的房间,卢正卓又带了很多酒水。
窗外雨声太过急促,狂风拍在老旧的窗玻璃上,哐哐作响。赵平人高马大,胆子却很小,畏畏缩缩地说:“我们在别人葬礼上打麻将,是不是很不尊重人家啊?”
卢正卓这人从无忌讳,听他这话不屑地嘲讽一声:“怎么,你家没死过人啊?谁家守灵亲戚朋友不聚在一块打牌?扯什么尊重不尊重。”
赵平道:“可是这又不是在乡下,万一规矩不一样呢?”
教堂这种地方,怎么看都特殊一点,况且外国的神能懂中国的规矩吗?加上外面雨打树叶,风吹窗棂,动静时大时小,他一颗心都揪紧了。
卢正卓连纪颂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把什么神不神的当回事,看赵平实在害怕,直翻白眼,最后妥协道:“行了行了,这都是风声,又不是真有鬼在拍窗子,你怂个什么劲?我放点音乐盖过外面总行了吧?”
他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高,气氛一下子就不可怕了,乐声轰得鼓膜振动,卢正卓踩着大滑步走到桌前,心情极佳:“来来来打牌打牌!”
卢正卓牌技不怎么样,张海东要比他厉害很多,整晚另三个人都在输给他。赵平和严一渺无所谓,因为这二位少爷不至于真看上他们那点小钱,卢正卓脾气大,心情晴转多云,输多了脸上渐渐挂不住,很快甩了脸子说不打了。
张海东笑道:“别啊,你该不会输不起吧?”
卢正卓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踢开椅子要回房间。
张海东打了个呵欠,正好瞄到电视机上的准点时刻显示:03:30:02。他一直赢,大脑始终处在亢奋状态,尽管眼皮有点沉还是不愿意睡,劝道:“再来最后一圈儿,你甘心就这么算了,不打算翻盘了?”
卢正卓让他这么一激,还真黑着脸坐回来了,冷声道:“就打最后一圈。”
“小气那样儿,哥赢了钱还不是要请你喝酒?”张海东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招呼赵平和严一渺继续。
这一圈打完,卢正卓还是输了,脸色黑得像锅底。赵平和严一渺大气不敢出一声,张海东不想彻底下了兄弟的面子,也有些尴尬道:“就到这儿吧,你们回?”
没说完卢正卓就推掉面前的麻将牌,悒悒不乐地走了。
刚打开房门,他意外看到李欣遥满脸绯红、衣衫不整地从方旭房间走出来。猜到发生了什么后,他的怒火有了发泄之处,直接冲着李欣遥讽刺起来。两个人发生了点口头上的争执,随后不欢而散。
张海东在房间里,音乐声未关,没怎么听清外面的交流,赵严两个人不能像卢正卓那样拍拍屁股就走,还得负责帮张海东收拾屋子,更加无瑕顾及走廊上的情况,于是当晚和卢正卓相处时间最长的三个人都对他和李欣遥巧遇后的交谈内容一无所知。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张海东听得出来引擎声的不同,并没有想到走的人会是卢正卓,也就没放在心上。他心情愉悦地在房中又欣赏了几曲劲爆的摇滚乐,然后倦意上涌,关了音响准备睡觉。
只是睡得不好,心里总像坠着点儿事情,翻来覆去地没个头绪。陈疏桐的尖叫声乍然响起时,他一下子就从半梦半醒间清醒了,随着人群下楼后才发现卢正卓还没出来,再拨打他的电话已经是无人接听。
“你是说,卢正卓是从你房间出来后、回他自己房间前这个时间段内遇到的刚好从方旭房间出来的李欣遥?”谢轻非直逼重点问道。
张海东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确定李欣遥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她的房间离阿卓最近。”
张海东住在左手第一间,卢正卓住在左手第二间,右边按顺序依次是陈疏桐、方旭,以及李欣遥。他从张海东房间出来后在走廊上有停顿下来与人交流的时间,从房内角度看出去并不能看到和他交谈之人具体是从哪里走出来的,李欣遥既可能是从方旭房间出来,也可能是从她自己房间出来,这些从张海东的视角都无法窥见,他只能勉强看到一截黑裙,由此辨别卢正卓的交谈方是何人。
“那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他和李欣遥发生了争执?”
“因为我了解李欣遥这样的女人。她在餐厅和方旭眉来眼去的早就被我看到了。不管她是为什么大半夜不待在房间休息,那会儿不是刚从男人房间出来,就是打算到男人房间里去,方旭总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敲她的门。阿卓从小被惯坏了,心直口快,我能看出来的事情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加上他那会儿心情不好,当然要揪着李欣遥嘲讽几句,否则就不是他了。”
“昨晚卢正卓是几点钟从你房间离开的?”
“这我哪记得?”张海东想了想,“那圈麻将是三点半开始的,最少也玩了有一刻钟吧?但那局玩得并不开心,结束也快,这么看来的话他差不多四点走的。但我没看到电视的报时,要么没到四点。”
席鸣一个激灵,忽然朝谢轻非挤眉弄眼起来。谢轻非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最后问道:“你和卢正卓关系很好吗?你们两个为什么会一起来参加纪颂的葬礼?毕竟在餐厅那会儿你们对待邵盛的态度算不上好,对纪颂更加没什么尊重吧?”
张海东当然记得昨晚上他和卢正卓高高在上的姿态,那会儿他还没把谢轻非这个“邵盛的条子朋友”放在眼里呢,言行举止都毫不加收敛,享受邵盛服从的同时,也暗暗有挑衅谢轻非的意味,这是他和卢正卓的本性。
哪想到就一夜时间,自己要坐在这儿等她审讯了。
他淡淡道:“阿卓是我表弟,我们俩关系当然好。至于纪颂……我对这个人没多少印象,是邵盛找到我告诉我他的死讯,因为他知道纪颂有部戏是我们投资的,就想请我们来送送他。警官,你是升州本地人吗?你知道的,白事儿有请,一般不能拒绝。”
谢轻非审视他几眼,意味深长道:“你和卢正卓挺不一样的。”
张海东:“什么不一样?”
“你比他讲规矩,”谢轻非道,“对死亡……还有点敬畏。”
张海东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怕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谢轻非挑了下眉,只是笑笑没接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张海东走前道:“阿卓的事希望警官能多上点心,否则我没办法和家里人交代,毕竟我姑妈就这一个宝贝儿子。”
人一走,席鸣忙不迭道:“师尊师尊!李欣遥和张海东之间一定有个人在说谎!李欣遥明明说了,她是从方旭房间回来后换完衣服洗过澡才被卢正卓找上门的,张海东却说卢正卓刚从他这里离开就在走廊遇到了李欣遥……时间还都是将近四点!”
程不渝对方旭死亡时间的判断精确到了分钟,其他人证词间却只有含糊的四点前后。如果李欣遥说的是实话,那么她在方旭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案发地点,后找上门来向她借车钥匙的卢正卓反而正好成为了她的不在场证明人,她和方旭的死就没有关系。但如果张海东的见闻才是真的,李欣遥在方旭死亡节点上被卢正卓在走廊上撞见,她就完全有时间促成方旭的死。
“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只有和两个死者都有过接触,且是最后接触的李欣遥了。”席鸣摸摸下巴,稀奇道,“可她又不会分身术,怎么可能做到料理完方旭后追上开车走的卢正卓?况且卢正卓连人带车钻进水里,就算半路停下来被她追上了,一个普通人不靠交通工具往返教堂和湖泊这段路程,撒开了跑也起码花上半个多小时,她没法在方旭的尸体被陈疏桐发现之前赶回来的。”
谢轻非道:“你确定路上除了驶出的车轮印就没有别的痕迹了?”
席鸣为难道:“师尊,雨势实在太大了啊,就连车轮印也是好不容易提取到的。”
谢轻非又透过玻璃看了眼外面正垂首坐着的李欣遥,沉吟道:“有意思。”
席鸣看着她嘴角诡异扬起的弧度,心想又开始了,外面指定得有人倒霉。他规规矩矩坐好,问道:“师尊,要继续问其他人吗?”
谢轻非想了想,道:“把赵平和严一渺叫进来。”
两个青年踌躇不安地站在谢轻非面前,和方才二对一的审问形式有所不同。谢轻非很平常地在和他们交流,就好像是随意打听些小道消息一样。
“我看资料说,你们是做场务的?平时应该挺辛苦的吧。”
“跟组的时候会忙一点,辛苦谈不上,干哪行的不辛苦。”严一渺开口道。
赵平心事重重的,一时有点走神,直到谢轻非点了他的名字,才愣愣地开口,“警察同志说笑了,你们才最辛苦。”
谢轻非笑道:“别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离开张海东房间之后,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些什么。”
严一渺当即摇头,“没吧?我当时喝了点酒,没怎么注意身边的情况。”
说完又问赵平,“你呢?你好像比我清醒点。”
赵平这人心思敏感,和卢正卓张海东这种人打交道时一刻也不敢放松,麻将打得战战兢兢,卢正卓生气他心里也极度在意,导致干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整晚绷着心弦。
闻声,他摇了摇后槽牙,道:“我看到了。我看到卢正卓和方旭吵架!”
在场余下三人齐齐静默了片刻。
席鸣惊奇道:“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严一渺也道:“对啊,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就是昨晚麻将打完,我们帮张海东收拾屋子的时候。那会儿卢正卓在外面和李欣遥说话,我正好要把垃圾袋带出去,看到他们俩说完方旭的门打开了,他估计是听到卢正卓刁难李欣遥,为了维护她才出来说了几句,卢正卓就和他吵了起来,把人推回了房间,他自己也没出来。然后、然后的事情我就没敢继续看,这也不是我该管的,反正没一会儿卢正卓就开车走人了。哪知道……”
赵平一脸后悔和害怕,“你们说,会不会是卢正卓……”
谢轻非:“你看到李欣遥了?”
赵平一愣:“什么?”
“你亲眼看到了卢正卓和李欣遥本人在说话,不是光听见声音,也不是只看到她的衣服,而是确定是她这个人,对吗?”
赵平不解谢轻非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道:“确定是她,不会认错的。”
“你看到了李欣遥,也见过方旭最后一面,他们两个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啊,就是,都和卢正卓吵了架。”赵平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结合他和张海东的说法,李欣遥和方旭都没有换过衣服,且衣衫整洁干燥。方旭身上也证明了他直至坠楼前衣服都是干的,李欣遥确实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谢轻非回想昨夜种种,在车子离开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容易被忽略的动静。
巨大的声音。
鼓声。
乐声。
撞击声。
对了,在他们也都听到汽车发动声音的时候,范思浩还从窗口处往下看了,他认出了夜幕中亮起灯的是李欣遥的车,随后便又有一阵巨响出现——